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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山太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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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小村,约莫从清代起就有个“清明山太太”的传说。老人说清明山太太是清明山的山神,会护佑庄稼丰收、妇女生产、幼童平安的。其实这名号起初也就是这么叫叫罢了,真正响亮起来,让村人把她和土地奶奶分开,是在七十年代初。
那时有个女知青到我们乡下插队。城里来的姑娘嘛,难免娇惯了些。生产队对她还是挺照顾的,让她和另两个男知青放牛。结果有一天,一个男知青腿被蚂蝗叮得厉害,去卫生院了,另一个和女知青赶牛到山背上,突然肚子疼,就和她说了一声,跑到百米外的大石头后拉稀。不一会就下起了雷雨,拉稀的那人拉得越来越厉害,竟然站不起来,只好淋着雨在那拉。等他一脑门水扯了树叶擦了屁股,起来竟然牛也看不到了,人也看不到了。男知青在山上找了很久,又下山来带了一队人上去找。那会子天也黑了,雨又下着,一群人打着昏黄的电筒,或是举着火把,把清明山、老虎山、伏牛山筛了一遍,愣是没找到人影儿。后来有个小孩,说好像听到了牛叫。大人找不到,便说他胡说。那小孩便跟着上山,转到后面悬崖上,突然指着下面那条山涧叫起来。六头牛一头不少,正在小溪边吃水哩。
可是女知青始终没有找到。有很多人怀疑那个男知青撒谎,甚至有人觉得是他欲行不轨,把那个女知青害了。村里开会讨论这事,一时间那男知青受了很大委屈,人都以为是他害了女知青。
过了七八天,我二奶奶在地头锄草,突然昏倒了。那时她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女,身体壮实,从来都没像这样晕倒过。我二爷爷很快发现了她,叫上人一起把她抬到家里。她就开始发烧说胡话。到晚上,她忽然没事人一样坐起来,提起水壶喝了水,又到厨房去生火煮番薯。二爷爷感到很奇怪,就问她:“你不晕了?头痛吗?”二奶奶对他笑了一笑,神情和平时很不一样。二爷爷追问她,她就突然用北方话说:“我是清明山太太。”二爷爷没听清,又问,二奶奶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清明山太太。”二爷爷又叫了亲戚们过来听,二奶奶还是说:“我是清明山太太。”有人听出她说的是山神奶奶的名字,而且是河南口音,跟那个失踪的女知青相似,一时有些疑惑。我“二奶奶”见人来多了,就说:“我是清明山太太,有个闺女从山上摔下来,掉在后山崖下麻石坑里。”说了这一句,她就昏昏入睡。再推她,她就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些知青听了,连夜就打着手电上山去找。等第二天一早我二奶奶醒来的时候,去山上第一拨人已经下来,说人找着了!那个女知青从那么高的地方失脚摔下来,又过了七八天,尸首已经臭了,但好歹人囫囵个儿找回来了,还有个全尸。从那以后,这事儿就在乡里传开了,女人们遇上个难事儿,总要点两支线香,拜一拜清明山太太。
而当事人,我的二奶奶,在那之后十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到1981年春天,二奶奶的小儿子,我小堂叔一天上山帮人运木头,晚上没回家,大家都以为他到隔壁胡村去找朋友胡阿东了。傍晚我二奶奶发起了高烧,二爷爷挖了点草药“金钥匙”煮汤给她喝。第二天早上,二奶奶烧没退,二爷爷给她喝了药汤,一个人先去地里干活,结果一会儿二奶奶就没事人一样走来了,站在田埂上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我是清明山太太,顾小勇摔断了一条腿,人在离那颗大樟树二十步远的地方,到了山边往下看。”二爷爷着急了,急吼吼叫上我大爷爷、我爷爷、我大伯和我姑父,到“清明山太太”说的地方一看,小堂叔果真就挂在一棵树上,摔断了一条腿爬不上来,被救下山后养了三个月才好。那件事发生以后,“清明山太太”就频繁在我二奶奶身上出现。有时说着话,她的腔调会突然改变,说起一口河南话来,声音清脆好听,神情气质也整个不一样了。开始家里人吃惊不小,后来渐渐也习惯了,还会和“清明山太太”拉家常,攀谈家计儿女什么的。“清明山太太”也非常和气,除了显得很有气质、很有文化以外,也跟其他山村妇女没有什么不同,嘴里一样叨咕那些家长里短的事,还教会了邻居烤几种面饼子,还有肉夹馍。
我五岁那年第一次来二奶奶家,见到的其实不是二奶奶,而是清明山太太。别人说我二奶奶五十岁了,可我看到的分明是个年近三十的少妇。她有一张鹅蛋脸儿,留着乌黑的短发,皮肤又白又嫩,一双眼睛是很温柔的。后来我爸妈走开了,她把我抱在怀里玩,拿出花生糖给我吃,我说不好吃,要吃高粱饴。她又指着地上的鸡鸭逗我玩,我问什么,她答什么。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清明山太太”;我问什么是“清明山太太”,她说“清明山太太”就是山上的黑鱼精;我问她几岁了,她说三百八十岁了,我说“骗人”,她脸一垮,不说了,也不笑了。第二次我来,看到的就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我真正的二奶奶了。她又拿出了我不喜欢吃的花生糖给我吃,我抗议了一下,才发现她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上次的事。
后来,我又不止一次“看到”了清明山太太,可奇怪的是,其他人好像一点都看不到她。她总是穿着一套没有任何标记的绿色旧军装,穿着一双解放鞋,也有时穿的是蓝色土布褂子,脚上穿黑布鞋。她皮肤很白,不像山里人这样糙,眉眼晶莹,有一种神采飞扬的感觉。上幼儿园时,我暑假都是在乡下老家过的,经历了好几次“清明山太太”显灵的事。隔壁顾大民家羊丢了两只,就拿了米糕和线香到我二奶奶家来。闻点燃的线香闻了一会儿,我二奶奶躺倒就睡。过了片刻起来,她就变成了清明山太太,气定神闲地指挥顾大民去山后芋头地里找。他去找,果然一找就找着了丢失的两只羊。同村顾少青家小孩子病了,也带着米糕和线香来。清明山太太闻了香,眯了会眼,过会就说,去某棵大树下挖一丛什么样子的草药,煎药吃了就好。果然那孩子吃了药,病也好了。还有择吉的,择地的,好些人把我二奶奶当成了神棍和巫医,可我知道,二奶奶在那种时候真的是清明山太太。也许,所谓的山神,就是山上的黑鱼精、狐狸精、野猪精什么的吧?
后来我上了小学,暑假回老家就渐渐少了,往往过年才回去一次。我每次都去二奶奶家吃米糕。接待我的,有时是二奶奶,有时是清明山太太。二奶奶烧得咸,清明山太太则煮得清淡,喜欢给我拌上一勺葱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见到清明山太太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不知道是我对异世界的感知能力变弱了,还是清明山太太出来得少了。但在现代化的洪流中,清明山太太的声望确实也在衰减、湮灭。出了事,人们更多地求助于警察、政府和高科技。有一次有两个驴友在山上迷路,公安局在清明山太太显灵之前,就用手机的GPS定位找到了他们的位置。
清明山太太最后一次出现,是在2002年6月。那时高考刚结束,同村顾晓惠也是这年参加高考的。在乡中村,她的成绩算好的了,可这次估分估出来,竟然差得要命。顾晓惠的第一第二第三志愿草草填了二本三本和专科,回来就瞒着她爹妈,结果说梦话说出来了。她爹妈把她揪起来就一顿痛打。女孩子想不开,竟然跑到山上去了,想要寻死。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我那天背了个画板,带了个笛子,很风骚地跑到山上喂蚊子去了,结果看见这丫头竟然想往山崖下跳。我一声吼把她喊住了,她就一直在那发呆。我们看着山羊一只只地从那个绝壁上跳下去,然后我就陪着她回了家。二奶奶家比较近,我顺脚又去她家吃米糕了,还把这事儿告诉二奶奶了。二奶奶虽然在村人眼里很神棍,不过嘴是严紧的,啥话都可以说。
之后顾晓惠家就找上门了,她爹妈让给算算,顾晓惠这次到底能不能上本科?
二奶奶凑近点燃的线香,闻了起来。
这次我没有看见清明山太太,也没有察觉任何奇怪的影子和动静。
也许我的童年已经彻底远去,通往异界的灵之眼关闭了。
二奶奶轻眯着眼,头顶白发萧然。她嗅了一口,额头皱纹舒展。她晕了一下,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来了那句固定的开场白:“我是清明山太太。”
顾晓惠的妈紧张地问:“清明山太太,我家晓惠能考上本科吗?”
“清明山太太”很肯定地点了下头:“能。”
晓惠一家子都高兴得叫了起来!“清明山太太”又跟他们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后来,结果揭晓。“清明山太太”竟然错了!
顾晓惠落了榜,分数只上了第四档。顾晓惠爹妈把“清明山太太”骂惨了,还要到二奶奶家理论。二爷爷把他们拦住了,说这是清明山太太说的,可不是他老婆说的。可顾晓惠爹妈还是砸了二奶奶家两个碗。虽然后来他们来道歉了,可两家到底伤了和气。从此,“清明山太太”再也没有出现过。
家里没钱让顾晓惠上这么花钱的学,她就到东莞去了。这姑娘是罕见的勤奋有头脑,在那里考了几个证,做了金牌月嫂,到后来连英语日语都会说了,做月嫂做到了美国去,赚的是我们上班族的好几倍。现在,她也已经有本科文凭了——在电大上的学。村里人人都说顾晓惠比弟弟有出息,还说清明山太太当年算得准,晓惠爹妈问的是她能不能考上本科,可没说是哪一年!
现在,我有时也会想起清明山太太——温温柔柔,和和气气的,眉眼晶莹,总是神采飞扬。相处了那么多次,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家人。我给清明山太太画了一张像,村里老人见了就说,当年来插队的女知青也常这样穿。二奶奶在旁听见,也只是笑笑。
后来二奶奶病了,送进县医院,我们年轻一辈轮流照顾。有一次我悄悄问二奶奶,“清明山太太”最后一次出现,到底是不是真的?
二奶奶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最后承认了:“不是。是我怕那闺女想不开。”
原来,这几年来,清明山太太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不知道是因为她的法力也在变弱,还是因为她担心影响二奶奶的身体。有时二奶奶就忍不住自己“变身”,凭经验和聪明来帮人解决问题,怪不得近年“清明山太太”的误差率变高了。
今年暑假,我又回了老家,背着画板上了山。过去几年山上采石,河里挖沙,把秀致山水破坏了不少。山上出现了一些光秃秃的黄泥坡,河里的嶙峋怪石也统统拉走便宜卖掉,给村里修了路,造了敬老院。变好和变坏同时进行着,山岳也裹挟在俗世的潮流之中。
因为二奶奶,我记得山上许多个出事地点。离女知青坠崖的地方不远,有个深水潭。以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总是看见一条大黑鱼,披挂满身水藻,静默地游来游去。村民说这条黑鱼是成了精的,我就怀疑清明山太太是它。这次,我找了好一会,才在水潭角落里一块石头下面看见它。它看上去状况不好,又衰弱又疲惫,身上的水藻都没了,鳞片也脱落了一些。
我打开画夹,想把女知青的画像粘在山壁上,便走近了水潭边那个洞。然后,我看见了石壁上那行字。
一瞬间,我福至心灵,朗声念了出来:我是清明山太太。
整个清明山都像震动了一下。
我知道,山神的交接完成了。
我在水潭边蹲下,看到那条黑鱼终于松了口气般,翻转了肚皮。它鱼鳍微动,划了会水,很快就一动不动了。我把它捞上来埋在洞口,拜了几拜。
走下山时,我望着光秃秃的山坡,还有逐渐干涸的河流,低声道:“新山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