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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章四十三 红白两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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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仍旧趴在窗前。窗外的白玉兰花微微地摇摆着,疏影望着它,它也望着疏影。飞雪捧着茶盏走进来,随口问道:“姐姐今日缘何贪这下午觉,睡了有好一会了。”
疏影支起身,拿过飞雪手中的绿茶喝了一口,这才觉得身上渐渐有了点暖意。她想起梦里的事,有些记得又有些不记得,而越是去努力回想,梦的碎片便以更快地速度从指间流走,不过,“飞雪,去准备一两件素色的衣服,我要出门。”
“现在么?”
“对,现在。贵妃不多时便要降临瞿府了,到时候穿件素色的衣服,没事也变成了有事。”
飞雪便不再赘言,收拾了一件月白蓝边的衣裳出来。这上衫素白到底,仅在领口、衣袖处压着景泰蓝色的花,下裙同是一色的景泰蓝。飞雪帮疏影把衣裳换好,又把她一顺漆黑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用梳子从最高处顺到最低下,一把黑发瀑布般泻在身后。飞雪见了,又用银色的簪子把发髻挑高,然后挑了两根银制的一丈青插上。在铜镜中,飞雪再帮疏影仔细从镜子看了,最后在简陋的首饰盒里取出一只宽边的渡银梅花簪,从右上边斜插入,算是最后的点缀。
疏影在铜镜中见了,也觉满意。早先天童听说要出瞿府,自是手脚麻利地换好了小僮的衣服。他还变戏法般摸出一把油纸伞,对着疏影和飞雪笑出一口白牙。
三人收拾妥当便出院门去,绕的是僻静的小院子,正想静悄悄地出去,却听得一声怒骂,接着是摔盘子摔椅子的巨大声响。疏影一愣,眼见着尚嫙跟几个丫鬟跌跌撞撞出房门,伴随着一连串子的怒骂声。
飞雪在身后嘟囔道:这样也能遇上。
尚嫙狼狈地靠在阑干处,低着的头抬起来,随即看见疏影站在长廊尽处。 “连城姐姐,”她迅速直起身来,把身上整整干净,强笑道,“你这是要去哪啊?”
疏影看了她一会,又注意了一会房内的声音:听说把那日闯进瞿府的东厂杀手扣押在瞿府中,没想到还对她这么好……她注意到尚嫙的狼狈,随口问道:“那小姑娘伤势怎么样了?”
“还行。”尚嫙犹豫开口,“就是不肯吃药,又不肯安分。”
“哦,”疏影笑笑,道“那小嫙,实在没办法的话,去把谢长留叫过来。这些喂药安抚人的事,他一早能解决。”
“真的?”尚嫙看来被连城搞得无可奈何,竟连连点头道:“那快去请谢大人。可是,”她想了想又踌躇起来,“可是谢大人未必肯来啊?”
“哦,你告诉他说连城姑娘病得快死了,他就来了。”
尚嫙的眼神略有迷惘,道了谢就要带丫鬟走,突听得梅疏影在身后问道:“小嫙,你为什么对这个孩子这么上心?”尚嫙的脚步停滞了一下,转过头勉强笑道:“这是公公的意思,尚嫙只是照做而已。”她说完,便急匆匆地走掉了。
梅疏影看着她慌乱的背影,疑虑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小嫙最近的样子不大对劲。刚才她好像连眼睛都红了。”
天童用手指着尚嫙远去的身影道:“明明看到我们要出门,也不多问。”飞雪伸手拍掉天童不上规矩的手,说道:“却也是,二奶奶见我们穿成这样,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像没看见一样。”疏影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笑道:“算了,我们还非等地别人抓我们么。走吧”说着便带着两人自瞿府左侧小门出去了。
天童站在大街上,撑开一把油纸伞,替梅疏影和飞雪挡着,就这样三人一路走下去。走过街口的时候,疏影跟飞雪说了几句,让她拿几吊钱去白店买冥币纸钱。
疏影和天童留在原地等,伞面下压,稍稍遮住了脸。
“店家,前面的街道有什么新鲜事么?”容端坐在茶楼的二楼,问上来添茶的小二。他在家里歇了好些天,这日强求姐姐自己出来取药,顺便散散心。
上来倒茶的小厮,背负大壶,手把壶嘴,露了一手绝活。小厮瞥了一眼前面道,“哦前面的街道,那住的都是些当官的,那官当得叫个大。哎不过这俗语说得好‘人有祸兮福’呵。前些日子那位秦大人,不是死了么。这才没几天,连儿子也没了。可怜秦夫人这两天是哭死在家中了。这老来无靠啊……”
疏影走到了秦府。秦府的府邸和十七年前她离开的时候并无多少区别。只是白灯笼白幡挂了又换新的,一日一日。疏影站在大门口,一身月白,倒也颇相称。往日一直紧闭的紫苏木大门开启,门口却稀稀落落的。看这凄凉的光景已是遣了不少下人,却也是省了通报的麻烦。梅疏影抬头看了匾额一眼,便跨进了门槛。
这一步,感慨万千,一言难尽。
秦雍西的棺木停在大厅中。此是第二日,该来的都来过了,官场上的朋友、有门路的亲戚都来过了,因此接下来便门可罗雀,寂寥无比。只见白幡随风飞,空荡荡,冷清清。秦夫人的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对所有来祭拜她儿子的人都感激万分,因此也并未认出面前这少妇是谁。飞雪上前,胡诌了姓氏和一套关于以前受过秦大人恩惠的鬼话,秦夫人便已经深信不疑,心思便又留在病死的儿子身上,如何能做多想。
“……随缘消旧业,不必造新殃……”疏影心中默念,对着秦雍西拜了三拜:当年她确是利用了他,而她离开已久,亦希望他过得好,可谁想到,这个局,谁也不曾走得掉。
欠债也好,还情也罢,都清了帐才得安生。
此帐已了,愿我还人帐,务人欠我帐,来生还要纠缠。
她这样想着,又不免再看了棺木几眼,这才离去。走在外面的路上,才想起用袖角拭了眼角。她去的时间并不久,这一来一回,仍旧慢慢走在来时的路上。这时间并不长,容端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这光景依稀相似,看一个人从楼下过。
有些事,爱做不到,嫉妒却可以。
梅疏影回到瞿府,走的仍旧是僻静角门。拐过长廊的时候,突见人来人往,张灯挂彩地好不热闹,眼见园内各处均已经摆好迎接贵妃的排场: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鼎焚百合,瓶插长春。园中还临时饲养了许多鸟雀的,自黄莺、仙鹤、孔雀不等。天童见了不免心痒难耐,嚷嚷着要去看看;飞雪虽不言语,眼睛也是一直落在那些光鲜亮彩上;梅疏影心中也有些欢喜,被这些红尘俗物吸引,顺着那七巧琉璃水晶宫灯,一路走一边看。
突地亭榭那边转过来一群人来,直面嚷嚷着,“我的贵妃女儿要回家,谁穿得这么丧门星!尚嫙,你怎么办事的?!”长夫人头裹着一条布包,由尚嫙扶着,左拥右簇一群年青的丫鬟,迎面而来。
“疏影,见过太太。”梅疏影忙退至一旁,行礼道。长夫人原不知道是她,只远远见这几人穿得如此素净心中便不大顺畅,待走近看见了是梅疏影,顿时搁下脸,道:“你这一声太太我可受不起。好端端地干什么穿成这个死人样,我们瞿家对你不好。”疏影垂目道:“是疏影疏忽了,疏影本想为太太和老爷念经祈福,谁曾想冲撞了贵妃,我立刻去换身衣服。”“别,你可别费事,”长夫人冷笑道,“念什么经,求什么佛,我只求你安安分分别惹出什么事,别让我看见你便成。”
尚嫙在长夫人身后连连打手势,劝慰道:“太太,还有别处要看呢。您现在身体也不大好,可别累着了。”长夫人闻言,这才想起自己此时在装病,忙乘势往尚嫙那边靠去。她又故意拉过尚嫙的手,满意道:“这才是我的好媳妇。”说罢便看也不看疏影,带着尚嫙一干人等又往别处去了。
见长夫人远远走了,疏影忙带着飞雪他们回自己的院落,天童纠结了半天,忿忿道:“真气人!”疏影淡淡回答:“做了错事,被人埋怨,也是自己该得的。”
这日夜近五鼓时,便有太监先到瞿府候着,早就有人安排好何处更衣、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等种种礼仪。到了戌时,自长氏起尚嫙等,皆穿戴好品服大妆等候。又过了一时三刻,眼见着燎庭蜡烛一担一担地被挑进来,各处点灯照明,一时间星星点点,闪烁不一,仿若银河落入凡尘。
待到点灯毕,又听得马跑之声,一队红衣太监骑马而至,下马垂手等候,又闻得隐隐细乐之声,由远及近,一对对身穿的宫娥手持龙旌凤扇、雉羽缓缓而来:其中有一对身穿绯红色锦衣的昭容手提销金炉,右边一个便是恒彩。后面还有一串子的小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拂尘等一一不等。最后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大轿,缓缓行来。那大轿抬进大门,直到一所偏院门前方停。最后,执拂太监跪请贵妃下桥更衣,恒彩遂上前一步引领贵妃下桥.。
瞿贵妃柔婴退入更衣,随即至长夫人正室大屋。这一来一去行礼推辞又费了不少时候,方才让香贵妃扶母亲坐下休息。瞿香道:“近日闻得母亲身上不大好,这才匆匆回来一见,母亲身上可好些了?”
长夫人拉着瞿香的手含泪道:“也没什么大病,也就熬着呗。我一见你啊,可就好多了。”闻言,瞿香缓缓见哥哥嫂嫂都在身旁,又想想年少时玩闹的事,不免有些黯然。
她环顾四周,问:“听哥哥说连城姐姐回来了,为何不见”长夫人一愣,正不知如何回答,尚嫙上前答道:“连城姐姐今日有不便之事在身,拍惊扰了凤驾。贵妃要是想见她,可待她收拾妥当再来,或者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她心思缜密,略一思索便明白梅疏影穿素衣为着何人,更何况,秦府的人情,还是她派人送去的。
瞿香笑道:“也是多许年未见连城姐姐了,若有机会定是要见一见的。”话虽如此,并未深究。其后瞿家众人免礼归座,大开筵宴。
夜深人散,喧哗过后是寂寥。
时已近五更,各处喧哗声渐息,终归至夜的宁静。有人慢慢移步进了疏影僻静的偏院,疏影却也并未睡,点着灯候着来人。
“你知我要来?”瞿香道。
“嗯。”疏影点头笑道,“好多年没有见了,能见一见总是好的。”
“你可知我这次回家是为何?”瞿香道,“姐姐不妨猜上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