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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夜祸起(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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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铮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他在梦里回到了九岁的那天,混乱扭曲的光影一幕幕地闪过,最后定格在一片黑暗里,一名小男孩站在一扇门后,门缝里有光线穿透黑暗,他看到小男孩缓缓地伸出手,然而还没碰到那扇门,便陡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
天色还未亮,应是寅时左右,殷铮已经没了继续睡觉的心思,索性起身下床。这日逢双,不用入宫授课,用过早饭后,殷铮便捧着书坐在窗前细细品读。
虽说他喜爱史书,但平素读的书却并不拘囿于史,醉园有一间书房,里面藏书颇丰,从兵法到游记均有涉猎,十分广博,这些书集结着古人数千年的智慧,而在未来已经大多失传,令殷铮见猎心喜,爱不释手,一旦得闲便捧一卷在手,消磨时光。
他自认性子尚算沉稳,可是这日尽管书卷在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
就这么约莫到了午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殷铮放下根本没翻多少页的书,揉了揉眉心,出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不一会儿,肖如深领着一名眼生的小厮走了进来:“先生,这是孙公子的人。”
孙公子?殷铮眼露疑惑,肖如深凑到他耳旁低声道:“孙一鸣公子,是殿下的同窗。”
殿下的同窗?殷铮心里疑惑更甚,隐隐有一丝不安,今日殿下不该是去白鹿书院读书了么,为何他的同窗会命人至此?
那小厮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小的见过殷先生。”
“所来何事?”
“殿下今日没去上课,宫里来人说是染了风寒,我家公子进不了宫,命我前来探看一二。”醉园是李从嘉最常来的外宅,这里的人也多是他的亲信。小厮说着,将手里的锦盒递上:“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
殷铮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眼,里面装着一些比较昂贵的补品。
待那小厮离开,殷铮脸上才露出一抹忧虑之色,如今芳菲四月,已过了乍暖还寒的料峭初春,郡公身子也不弱,怎会突然染上风寒?
“宫中可有消息传来?”
肖如深挠挠脑袋:“没有。”
不对,不太对,若是李从嘉真病了,无法上课,不会仅仅只通知白鹿书院,他是个尊师重教的好孩子,绝不会忘了殷铮。
殷铮猛地站起身:“我去看看。”
说着,他便揣上宫牌,一路向皇城而去。
此刻已是正午,宫门处门可罗雀,两列侍卫戒备森严地立在宫门外。殷铮这段时日每隔两天便会入宫,这些侍卫已经眼熟他了,通常只看一眼宫牌便会放他进去,然而今日,还不待他走近,便听得“锵”的一声,两边的侍卫架起长枪挡在了他面前。
他目光一凝,一颗心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殷先生,今日可不是授课的日子。”一名侍卫提醒道。
殷铮定定神,笑了笑,和声道:“听闻殿下染了风寒,连书院都没去,我这个做老师的总得去看看。”
话音刚落,便听人群里发出一声没能忍住的嗤笑,有人低声道:“不过是个白丁,不知道怎么得了郡公青眼,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说话的那名侍卫也是个勋贵子弟,平常说话便尖酸刻薄,其余侍卫听了,都不由尴尬地看向殷铮。换做一般人,被这般嘲讽,定然会有些不舒服,然而殷铮仿佛没听到似的,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站在那。
“殿下确实染了风寒,”离得近的一名侍卫回道,“只是先生乃外男,在下实在不好放先生入宫。”
“那,”殷铮抬起手上的锦盒,道:“这是孙公子给殿下的慰问礼,可否请大人代为转交。”
“这个……”侍卫满脸为难,“殿下如今恐怕在休息,不宜去打扰……”
他眼神躲闪,显然不尽其实,然而言语诚恳,已经给足了殷铮面子。
殷铮没再纠缠,拱了拱手,“多谢告知。”
转身得干脆利落,倒是让以为还要费番口舌的侍卫松了一口气,心下啧啧称奇。
回到马车旁,候在那儿的徐长风将方才的事尽收眼底,不由焦急地开口:“先生,殿下肯定没有染风寒,恐怕……”
殷铮一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他眼里也有忧虑,今日守门侍卫态度太奇怪,连徐长风都能察觉出不对,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只是越是遇上事,越要冷静。世上没有真正的山穷水尽,只是没有寻到良路而已。
许是被他这份镇定所感染,徐长风也冷静了不少,静静地候在一边。片刻后,殷铮抬起眼,低声道:“走,回去拿上府里的那一盒阳羡茶,我们拜访一下乐安公府。”
殷铮到访的时候,李弘茂正从青雀爪子上取下一卷拇指宽的纸条,展开看了眼,便放到身前的火盆里,火光嗤的一下亮了下,将纸条卷入其中,眨眼灰飞烟灭。
“爷,”他的贴身婢女知春拿着拜帖走了进来,“有人找。”
“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么,”李弘茂将冰凉的双手放在火盆上方烘烤,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不见。”
“是,奴婢这就去回了。”
知春拿着拜帖,正要离开,她身后李弘茂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改了主意,“等等,是谁?”
“是殷先生,”怕自家主子不知道是哪个殷先生,知春又重复了遍,“安定郡公在宫外拜的那个殷先生。”
“我猜也是,”李弘茂笑了下,那笑容轻如五月里的一片柳絮,淡如寒冬的一滴雪水,没等人抓在手中,就没了,“他和六弟倒是感情深厚。”
知春奇道:“爷早知他会来?”
“近日发生的事也只有那么一件,而会求到我这个闲散皇子头上的,数来数去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李弘茂笃定地道。
知春抿唇笑笑,爷的心思剔透,世上怕少有人及,可惜,那狗皇帝却看不上自家爷,世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待知春离开后,李弘茂唤道:“凝秋。”
另一名侍女出现在门外:“奴婢在。”
“有客人要来,去年冬天攒下的香雪水,舀一壶来烧了。”
凝秋了然,爷的茶瘾又犯了:“可要配什么茶?”
“不必,”李弘茂抬眸一笑,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幽深难辨,“茶么,待会就有了。”
殷铮跟着引路的婢女长驱直入。原以为乐安公待客的地方会是花厅,再不济也是书房,岂料穿过两道月门后,婢女竟将他带到了居住的寝院。
这也无妨,或许乐安公是不拘小节罢了。
徐长风想跟着他一起进去,却被知春一手拦下。知春巧笑倩兮:“我家主子见的是你家主子,这位小哥,这边请。”
殷铮从徐长风手里接过装着茶的锦盒,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这才一撩衣摆,跨入了庭院。
院子里栽着一株梨树,开得正好,雪白的花层层叠叠压在枝上,如同覆了千层的雪,远看又似纯洁的云霞。
梨树枝丫似乎从未修剪过,肆意生长,其中几枝伸到庑廊下,雕花的木门打开,午间明媚的阳光透过树枝投下斑驳的剪影,一人静静地坐在这副画的中央。
当看到他的那一刹,只觉得这满院鲜活,霎时都褪了色,成了一张单薄的水墨画,轻柔,寡淡,微凉。
可当那人抬头,露出微微含笑的眸子时,褪去的色彩又如潮水般纷纷涨来。微风拂面,翠鸟轻啼,树叶簌簌作响,光影摇曳满地。
殷铮收回莫名的思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乐安公。”
“殷先生不必客气,”李弘茂随手一引,“坐。”
分明是有些怠慢的姿态,由他做出却变得随性洒脱。
殷铮也不拘泥,大大方方地在他对面席地坐下。
他们旁边烧着炭盆,殷铮甫一坐下,便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李弘茂似是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歉然道:“我天生畏寒,还望先生见谅。”
“殿下身体要紧。”
李弘茂一笑,殷铮看到他们之间摆着一只小巧的风炉,炉上置有一茶釜,釜内有水,已至半开,旁边的茶具也一应俱全,却不见主角茶叶,不由微微一笑,将携来的锦盒打开:“看来我这茶带得巧。”
李弘茂倒不客气:“若是无茶,先生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看到殷铮取出的茶粉,他眼睛微微一亮,真心实意笑了起来:“这阳羡茶乃贡茶,宫内份额有数,我一直想喝,却没分到,没想到如今倒是占了殷先生的光了。”
听了他的话,殷铮心中微动。纵使份额紧俏,然身为六子的李从嘉能分到,为何乐安公却分不到?
再联想到,这位二皇子年纪也不小了,当年大皇子李弘冀在他这个年龄时,已经被封了王,可如今他却还只是一个国公封号。这位皇子的地位倒是可见一斑。
这些思绪不过一闪而过,水已经沸开,李弘茂却闲闲地坐在那,并没有丝毫动手的意思。殷铮又想起李从嘉和他说过的那个“王昶未盐”的典故,略有顿悟,微微一笑,反客为主,挽袖舀了一勺盐花,磕入釜中。
李弘茂含笑看着他,眼里有着审度。
一个人的品性修养,是蕴含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的,每个细微之处,都值得推敲斟酌,他到想看看,这位得六弟青眼的殷先生,到底有怎样的过人之处。
不多时,水沸如泉涌,已至二沸,殷铮用长勺取出一瓢放置一旁冷却,又以竹夹在茶釜中心循环搅动,这样过了片刻,才拿起一旁的箕状的则,量好茶粉,倒入釜中。
这一切由他做来,行云流水,优雅自如,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李弘茂显然被他取悦了:“没想到先生亦是爱茶之人。”
殷铮摇摇头,倒也坦然:“正如懂茶之人,未必亲手烹茶,煮茶之人,也未必会品茶。”
茶汤已如奔涛溅沫,此乃第三沸,殷铮从容不迫地将先前舀出冷却的凉水倒入其中止沸,不一会儿,轻细的白沫在茶汤表面徐徐散开,此乃汤花。
至此,一壶茶便已煮完,殷铮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白瓷杯,舀了一勺,递给李弘茂。
李弘茂接过茶盏,却只见汤色清澈,有淡香弥漫,他细细呷了一口,这才笑道:“先生为何而来?”
得他此言,殷铮微微舒了一口气,只道第一关已过,将自己此行的来意道来。
岂料李弘茂听了,却摇头道:“六弟牵扯进宫里的一桩辛密之事,不好为先生道,若先生想求我救六弟,恐怕我也帮不上太大的忙。父皇大怒,六弟明为禁足,实则软禁,便是我,此刻也不好带外人入宫。”
殷铮听他这么说,心中对发生的事大概有数,不由担忧更甚。
李弘茂一直细细观察他的脸色,见他眼底浮起一层焦虑,这才慢悠悠道,“若先生真想见六弟,便是冲着这一盏茶,倒也不是真没办法。”
殷铮惊喜万分:“还望殿下相助。”
“殷先生,与六弟感情甚笃啊,”李弘茂幽幽地看着他,神情莫测,“就不怕被牵连了去?”
殷铮摇头,坦诚道:“郡公心底赤纯,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相信都与他无关。况且我孑然一身,有何可惧?”
他这样光风霁月,倒让李弘茂不知该说什么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心里对六弟无端生出一丝嫉妒。
这样的关切,这样的信任,若这世上,亦有人能这般相待于他,该多好。
可惜了,本就生于火光照不到的幽暗处的人,又怎能生出这样不切实际的渴望。
乐安公轻轻放下茶盏:“知春,备车,去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