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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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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秋的伤势复原得很快,自从他苏醒之后,苏承靖就一直变着法子为他调养身体。庄璞来往安州方便,苏承靖也不客气,调来了大量山珍海味和奇珍药材。因为迟迟找不到医神前来,苏承靖总是担心山野大夫们看不好尉迟秋,落下什么病根来,因而每天给尉迟秋灌下大量补药。
尉迟秋拒绝了几次,苏承靖仍然不肯放弃,甚至低声下气地来哄,感动于苏承靖的举动,尉迟秋也就由着他,安心享受着他的伺候。轮番进补,尉迟秋的脸愈发圆润水嫩,从前的衣物都有些紧了。
苏承靖却很高兴,偶尔拿手指戳着尉迟秋的脸颊,软软地,让他心情愈发得好,至于衣物,正好天气转凉,他又折腾着让安州的裁缝赶过来给尉迟秋裁制了新衣。
此时已是深秋,眼看着入冬在即,萧瑟的秋风一日比一日更甚,连摆在连廊下的金菊都开始慢慢凋零。
算算日子,苏承靖和尉迟秋已经在桃花镇滞留了小半年,也不知外头变成什么样子了。两人心中都明白这样的日自己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也许很快就要终结。果然,不多久之后,苏承靖就收到了冷麒玉的命令,要他在年节前赶回京中。
京中的局势想必并不好,冷麒玉信中并没有多说,但苏承靖感觉得出来。甚至冷麒玉一直放任苏承靖跟着尉迟秋窝在桃花镇,未必没有让他远离是非之地的意思。不过这种回护不能一直持续下去,苏承靖仔细算了算,要赶回京城,时间上倒是宽裕,只是尉迟秋……他微微思忖,便有了主意。
兰绪之行势必是来不及了,而且尉迟秋的身体状况,苏承靖也不放心让他再去冒险,两相权衡之后,苏承靖提议让尉迟秋随他回京。这样两人不必分开,京城里名医云集,且新年之时医神势必要回京城,正好让尉迟秋再多调养调养,也让苏承靖放心。待京中事定,来年开春之际,两人再定南下之计。
对于这个提议,尉迟秋并未反对,只说要等父亲的坟墓修缮完毕,拜祭过后才能随苏承靖回京。这要求合情合理,苏承靖虽然有些焦急,也只好答应。
修墓的工作原本已经完成了大半,只是因为那次洪水导致浸水,不得不全部重新返修,加上正好是秋收农忙的时候,才又耽搁了不少日子。
苏承靖本来想着乘船北归,毕竟水路平稳些,而且时间上也不赶。可是一拖再拖之下,等到墓地修缮完成,已经又是一个多月以后,苏承靖不得不令庄璞先备了马车,到时从官道回京。
尉迟秋倒是没有故意拖延的意思,修缮一完成,他立刻让安延恒看了日子,发现第二日就是黄道吉日,便让安延恒准备了香烛祭品,并约苏承靖一同前去拜祭。
苏承靖点头答应,眼看尉迟秋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与尉迟秋前往祭祀父祖,岂不是如同让尉迟秋的家人认可自己,他一时高兴地跳起来,抱着尉迟秋转了好几个圈。
已经入了冬,即使桃花镇这样偏南的地方,天气也是很凉,阳光懒懒地照着,并不能驱散寒意,偶尔刮起的冷风从衣领袖口钻进去,冰冷冷的。
尉迟秋只和苏承靖两个人去墓地,并未让其他人跟随。两人穿着精致的白色锦裘,挎着装满纸钱香烛的篮子,携手同行。
尉迟家的墓地是全都修在一处的,在桃花镇外。沿着修葺一新的小路慢慢走过去,到山口转弯,能看到一大片的空地。苏承靖记得那空地原本是一片林子,只是想为尉迟家在此修建祠堂,便将树全部移走了。
祠堂还没奠基,此事须得尉迟秋点头才行,尉迟秋让众乡邻不要破费,算是婉转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空地之后不远的地方,七八座墓围成一圈,拱卫着两座墓。
苏承靖之前远远地看过,只是觉得这片墓地的形制有些奇怪,不过尉迟家源自兰绪,习俗上有些不同,说不定有什么特殊意义也未可知,便也没有多问,此时被尉迟秋带着走近,才感觉到怪异。
“墓地制式是先祖的遗愿,我等后世子孙也不知为何,只是遵从罢了。”尉迟秋似乎是看出苏承靖的疑惑,低声解释道,“他们都是我的先人,不必拘束。”
尉迟秋向着那一圈墓地拜了拜,朗声道:“各位先人,阿秋拜上,今日带良人见过各位先祖,谨再拜。”说罢跪下磕了几个头。
苏承靖听说什么良人,早已红了脸,也跟着尉迟秋跪下磕了头,跟着道:“晚生,晚生苏承靖,敬拜各位……先人。”他不知规矩,尉迟秋也不曾讲解,只好硬着头皮说。
尉迟秋似乎轻笑了一下,也不起身,直接就那么跪着把香烛纸钱取出来,分了一些给苏承靖,然后用黄纸堆在一处,点燃成小火堆,轻声道:“就在这里烧吧。”
“啊,这是你们这儿的风俗吗?”苏承靖学着尉迟秋的样子点燃香烛,又一点一点把纸钱拨进火里,然后点香叩拜。
尉迟秋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重复着步骤,偶尔拨一下火,让纸钱能够充分燃烧,袅袅的轻烟氤氲在他的脸庞上,苏承靖看见他神情严肃,微微蹙着眉。
小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香烛纸钱都已经燃烧殆尽,尉迟秋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灰烬,发现没有残留的了,才拍了拍手,扶着苏承靖起来。跪得时间有点久,他膝盖发麻,一时没站稳崴了一下,低低“哎哟”一声。
苏承靖急忙拉住他,替他揉着膝盖:“怎么了,腿很麻吗?”苏承靖不懂这些拜祭的礼节,倒是对不远处的墓碑很感兴趣,一直变动姿势想要看清,是以没有跪麻了腿。
“没事。”尉迟秋伸伸腿,觉得没有阻碍了,便握住苏承靖的手,带他走向那片墓地,“来吧,本来就是要看看的。”
所有的墓都被修葺一新,每座墓前都供着鲜果,想是镇民们也感念尉迟家之事,所以过来供奉过。尉迟秋带着苏承靖走过外围的七座墓,都是夫妻合葬的,碑上刻着名字和生卒年份。苏承靖注意到,每一座墓的主人的寿数都不长久,按着上头刻的时间,从十几岁夭逝,到二十余岁,三十余岁,一直到尉迟秋终于停步的那座墓前,这墓的主人活了整整四十岁。
与其他墓不同,这墓是单人的,墓上刻的名字叫做尉迟宁。尉迟秋在墓前伫立,轻轻唤道:“爹。”
苏承靖略微惊讶,转念一想,这一圈墓都是尉迟秋的先祖,除了有两座明显是兄弟关系之外,其他的年岁正好是一代传一代,传到这尉迟宁这一代,后面就只有一座尚未立碑的空坟了。
突然意识到那空坟就是尉迟秋的,苏承靖登时不安,忍不住紧紧攥住尉迟秋的手。尉迟秋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笑着道:“不碍事,只是习俗如此,不用在意。”他示意苏承靖关注眼前的墓碑,俯身小声对墓碑说了几句,才重新抬起头来:“公子,这就是我爹的墓。”
“嗯,”苏承靖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什么,眼见墓碑上就一个名字,便顺势问道:“咦,怎么只有令尊在,令堂……还健在?”
“我娘在我出生后便去世了,”尉迟秋摇了摇头,“她怀恋故土,不愿随爹葬在他乡,所以葬在我外祖家那里,爹用随身之物陪葬,这里也是一样,娘的随身之物也在这里陪着爹,只是娘骸骨不在,所以不刻名字。”
“原来如此。”
尉迟秋忽然定了定神,语气有些怪异:“那边那个空坟,将来公子也愿意用随身之物,陪我葬在那里吗?”
“你说什么?”苏承靖心中一紧,盯着尉迟秋的眼睛,谁知尉迟秋忽然避开目光,摇头叹道,“没什么,是我失言。”
有些寒意漫上心头,苏承靖不由抖了抖身子,尉迟秋默然片刻,对苏承靖道:“公子,给我爹磕个头,我们回去吧?”
苏承靖应了一声,依言跪下,向尉迟宁的墓碑磕了三个头,起身之前,忽然正色道:“伯父,晚生苏承靖,定会好好照顾阿秋,您老人家放心。”尉迟秋别过脸,微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苦涩的笑意。
磕过头之后,尉迟秋又向其他墓碑团团作揖,然后拉着苏承靖走到中间被拱卫的两座墓前。苏承靖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两座墓是连在一起的,也就是连理墓。墓上竟然没有名字,左右各刻了一只麒麟,然而两只都是麒。
“这是……”苏承靖迟疑,麒麟是大冕贵族常用纹饰,尉迟家是兰绪王族后裔,用此纹饰不足为奇,但无字墓碑却显得有些蹊跷,“莫非是凤凰子之墓……那这连理的是……?”
“是当年的晏清侯世子,疏云落月剑疏云。”尉迟秋双掌合十,默默祷告了一番,解释道,“没想到吧,当年名震天下的风流七公子,有两位最后却在这里。”
“阿秋……”
“连姓名都不敢刻在墓碑上,对这世间沉默,无言以对。”尉迟秋神色凄厉,说到这句话时,眼中竟闪现几分怨毒,转瞬即逝,他又低垂下眼睛,仿佛刚才只是苏承靖的错觉。
苏承靖莫名悚然,不知道尉迟秋怎么了,好像从开始祭祀起,尉迟秋的表现就一直不太对劲,站在这片先祖的墓地上,望着那个为他而准备的空坟,尉迟秋仿佛换了一个人,让苏承靖无法捉摸。
苏承靖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低声喝道:“尉迟秋!”
尉迟秋浑身一震,像是从迷梦中惊醒过来,又像是忽然醒悟自己的失态,他低下头,深深镇压了自己的情绪,沉默良久,忽然蹲了下来。
苏承靖后退两步,也蹲下来,问:“阿秋,你怎么了?”
尉迟秋肩膀耸动着,很久才平静下来,他向苏承靖伸出手,声音有些哽咽:“公子,我们回去吧。”
苏承靖看不见尉迟秋的脸庞,只是直觉他在哭。慢慢挪到尉迟秋的身边,苏承靖想了想,忽然揽住尉迟秋的肩膀,叹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公子……”
“嗯,我在呢。”苏承靖将尉迟秋拥进怀里,抬目望向那无言的无字麒碑,像是两个慈悲的长者,默默望着他们后世唯一的牵挂。就是因为如此,尉迟秋才会突然失态吗?“好了,我们回家。”没有低头,苏承靖直接将尉迟秋打横抱了起来,让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胸前。
苏承靖向着四周微微欠身,似在心底对诸位尉迟家的先人保证,将他们唯一的血脉带离这里,并且,不会让那个早逝的诅咒再延续下去。
那座空坟,便让它永远空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