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Leaticia

1、（一）

　　大门留了条缝，她轻轻一推便开了。

　　音乐，灯光，噪杂的人声，食物的香气，一齐扑面而来。

　　她微眯起眼，觉得有那么一点不适应。她像是在家冬眠了好几日刚刚苏醒，安静地化好妆，换上外出的衣服，套上厚外套，这才踏雪出门走了几步，推开另一家的大门，哪曾想到这里这么热闹，这么的……有生活气息。

　　“海伦你来啦！”女主人琳达笑意盎然地走了过来，虽然将近四十的年纪，脸上的风霜与微微变形的身材在黑色典雅的连身裙的映衬下依然明显，但灿烂的笑容会让人忽略那些。

　　“不好意思，来晚了。”话刚说完，琳达已热情地挽过她的手臂，将她拉入客厅里聊天的人群中。

　　“各位，介绍一下，新邻居，也是新朋友，海伦。”

　　话音刚落，几位刚才滔滔不绝的男士们齐齐朝她望来，女眷们倒只是含蓄地对她微笑点个头，侧过身时也忍不住打量她。

　　“哟，美女啊！”不知谁说了一句。

　　“是啊，大美女！”琳达依然挽着她的手，说道，“而且还单身呢，在场的王老五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啊！”

　　琳达的丈夫王先生先笑了起来，对着海伦说：“欢迎你，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来找我们。”

　　“谢谢。”她微微点了下头。

　　“你搬来多久了？”有人问她。

　　“才两个月。”

　　“一个人？刚从国内过来？”

　　她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有位男士问道：“琳达姐，你们家楼上还有房间吗，租我一间。”

　　“干啥？”

　　“这个……古人不是说了嘛，近水楼台才能先得月。”一边说一边笑着望着她。

　　众人明白过来，一阵取笑。她也笑了，再看向那男人，只觉他笑得恣意，说的话也难辨真假。

　　“嗨，你也来啦！”身后有人说道。

　　她一转身，便看到了瑞娜，这是另一位邻居。她跟瑞娜、琳达都是在小区的公园里相遇认识的，聊天以后发现都住得很近。

　　瑞娜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天气不那么冷的时候，每天傍晚她会带儿子来公园玩。除此之外，从没见过她的丈夫。琳达家有两个孩子，大儿子上中学，小的女儿今年刚上小学，琳达老公自己做生意，这一家看起来很美满。

　　她们这三个女人，她三十，单身。瑞娜说她自己三十四，看样子不是分居便是离婚了。而琳达三十九，已婚家庭主妇。这要在国内，她们三估计怎么也凑不到一会儿。可在这大洋彼岸的荒僻小城，华人密集的住宅区内，谁想得到呢。

　　三个中国女人，各自取了个英文名字来称呼自己，自己不说没人知道她们中文名叫什么，正如没人知道她们过去在国内做过什么。海伦心想，来到了国外，人生重新开始，取个新名字，就当重生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她举着香槟对身边的瑞娜笑了笑，瑞娜也回了她一个笑，她今天身着一身红裙，此时笑起来有几分迷人风情。

　　大家边聊边转战到餐厅，菜都上桌了，依次排队取了点吃的，她正打算走到角落的座位慢慢尝，一个转身，发现又有人来了，来的人刚脱下外套，徐步走来，高挺的个子，面上带着温润的笑，本来是向着琳达夫妇，不意对上她的视线，双方均是一愣，两秒钟后各自转开眼。

　　“对不起，有事来晚了！”他开口说道，语气里似乎还有一丝温润。

　　海伦低头，嘴角有丝嘲讽的笑，再抬头看去，发现他竟也看着她。

　　“哎，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文森，这是海伦，新邻居。”琳达亲切地说。

　　“原来是新邻居，你好。”文森笑得别有深意。

　　她看他一眼，笑容很淡。

　　无法不想起两周前的一件事。那天傍晚，下大雪。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才十二月就开始不断下雪。她晚上约了个新学生，家就在附近，怕大雪天不好停车，她打算走过去。到底缺乏在这里长久生活的经验，天寒地冻的才走了十多分钟她已经冻得不行，好不容易看见学生说的家门口的圣诞花环，她赶紧小跑过去按门铃。

　　开门的是位年轻的东方男人，高瘦斯文，五官称得上好看，他一手搭在门上一手插在裤口袋，很简单的动作，倒显得有几分利落优雅。

　　他脸上带着温润如玉的笑，见着她，诧愣了两秒，再度盯着她，笑容漫进眼里，说道：“慢慢来，不用那么急。”

　　她从玄关的穿衣镜上发现自己满脸被冻得通红，姿态狼狈，同时又疑惑怎么是个男的，一时没搭话。

　　“外面冷，快进来。”他又说道，同时轻轻拉了她一把，有些强势又不失礼貌。

　　进门一眼就望见客厅里的钢琴，她心想肯定没错，估计这男的是那孩子的哥哥？或者……爸爸？

　　他伸手接过她的外套挂好，又去为她泡了杯热红茶放在客厅茶几上。

　　“在开始之前，我有些话想先跟你说。”他开口道。

　　她心想，毕竟第一次教学，家长有话说也很正常，于是点点头。

　　“你……”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偏头打量着她，浅笑道，“本来没什么好问，不过，我突然有些好奇。”

　　“你问吧。”她见谅地说。

　　“你，你是住在附近吧？”

　　“是的，所以一周两次应该没问题。”

　　她话刚说完，只见他眼里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隐隐觉得怪异，和危险。

　　突然，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又问道：“学钢琴多久了？”

　　“十多年了。”

　　接下来，他又问了几个关于她资质方面的问题，她一一回答了。他看起来对钢琴有些了解，她心想但凡家里有学琴的孩子大人了解一二也正常。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到这里为止所有的问题都很正常。

　　接着，他看着她柔声说道：“我有个不请之请，既然知道你的所长，开始之前能否先为我弹一曲？”

　　“可以啊。”她立刻站起身走向钢琴。

　　这是一台好琴，有些年代，但音质很棒。不知道他到底懂琴多少，她选了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卡农，静谧的客厅里叮咚琴声如行云流水，一曲完毕，他站在一侧为她鼓掌，眼里似有点点火花。

　　“这个，我看我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不如我们就开始吧。”她说。

　　他嘴角上挑：“悉听尊便。”

　　接下来的发展荒腔走板。

　　他走过来张开双臂抱住她。她一惊，慌张地推开他，问：“你干什么？！”

　　“不是说开始吗？”

　　她往后退，正想问“那人呢”，转念一想说：“对不起，我不教了，你请别人吧。”

　　“站住！”他一把拽住她，冷笑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她瞪着他，心里无限惊慌，奋力挣扎，终于挣开他，顾不得样子难看便说道：“我，我是来教孩子弹琴的！你，你要敢怎么样，我就，我就报警！”慌慌张张地从包里摸出手机，拿在手上给他看，却发现手都在发抖。

　　他皱起眉，看了她几秒钟，嘲弄道：“你走错门了，进人家门前都不看门牌号码吗？”

　　她一愣，万万没想到这样，便说：“那你刚才问我那些……”

　　“跟我约的人也说她会弹钢琴，我怎么知道呢。”他一派轻松地坐在沙发上。

　　“那，那这里不是刘小雪的家？”她问，门前一样挂着圣诞花环，家里又有钢琴，不能怪她会认错。

　　“你是不是挺想留下来？也行。跟我约的女生也是要来上课，只不过我们是一男一女脱光了衣服上成人交流课，你有兴趣就留下来观赏，或者加入我们。”他毫无羞耻心地咧开嘴笑，然后越笑越大声。

　　她顿时夺门而出，走前从门缝里看了最后一眼，欧式装潢的空阔客厅里，一身贵气的男人，独自笑得放浪，不知怎的，竟觉得荒凉。

　　“钢琴老师，你好啊！”酒过半巡，她竟叫人堵在地下室的卫生间门口，一抬头，又是这张假斯文的脸。

　　不少人在地下室的游戏房玩桌上足球，闹哄哄的，她不凑热闹，正洗了手打算提前离开，哪想那个文森竟然冒了出来。一晚上她跟他零交流，那天的事她倍觉尴尬，尤其出门后她就发现是她搞错了，明明对面那户才是刘小雪家，可在那男人家里发生的事不能当没发生过，那人生活如此荒唐，公然找女孩□□，还真有人去。

　　这样的人，不是假斯文是什么呢？她心里鄙夷地想。

　　“首先，我为那天的行为跟你道歉，那天……真是搞错了，对不住！”

　　她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随即又想到他那天的确是约了人做那事，明明也跟她毫无关系，想起来总觉别扭，于是不自在地点了下头，算是两清了。

　　只是他还堵在面前没让她走，只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嗤”一声笑了，问道：“你几岁？”

　　“你没必要知道吧，”她冷冷地回，见他脸上刺眼的笑，转而道，“三十。”

　　“这么老了？看不出来。”

　　“你眼神不好。”

　　他还是笑，说道：“我叫许琛，文武许，王字旁的琛，知道我吗？”

　　她看着他，心想难道是明星？长得也就一般般，气势挺足的，还有私生活的确糜烂。

　　“没听说过？”他嘴角一弯，似嘲讽，“那挺好。你呢，海伦小姐，你中文名叫什么？”

　　“海洋的海，无与伦比的伦。”

　　他突然靠近她，就像那天一样，吓得她往后一退，竟又进了洗手间，而他也跟了进来，关上了门。

　　“俞晓涵，我叫俞晓涵。破晓的晓，涵养的涵。”她立即说。

　　“晓涵，”他嘴角笑容变大，“好名字。不过，我也没听说过。”

　　“那真是幸会。”

　　“是啊，幸会。”

　　他还真伸出手。

　　她硬着头皮跟他相握，在他松开手的同时，再次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