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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去者 ...

  •   京城的秋日,与我印象中的洛阳并不相同,洛阳的秋最是明净而晴朗,阳光出奇的透凉清亮,仿佛由水晶中冻住一般,冷冷旋出一丁点,便有难以言喻的璀璨。我还能记得年幼的我常常对着日光举高双手,从指间缠绵的破碎中看着流年的光影,耀眼得让人觉得幸福。
      而京城却不然,水气的氤氲给了秋日萧索的面容,残花成殇,枯叶离散,折过头去便能觉到抚过脸的秋风中有腐败的味道,风声如微微饮恨,伤感,纠缠,终是无力。
      我仍是常常梦到幼时那纯静的时光,虽是短暂却在年华似水中沉淀出难抹去的明媚。画面中我伸着手,倚在院中的花架下看湛蓝天空中丝丝缕缕的云朵,描出各种各样图案。那时初如还小,雪球似的一团,成天跟在夜吟身后叫着“姐姐”“姐姐”;那时予兮哥哥是沉默的少年,却愿意废去整个白昼伴着我发呆;那时我梦中的少年,也不知在何方……
      无忧无虑的日子,追随着逝者如斯的流光再不能回,如今我立在甘露殿中忆起这一切,只能叹一声芳华刹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娘娘。”我正自出着神,夜吟三步两步进来,附在我耳旁低低说了几句,我神色一紧,回过头来问:“这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可当得真?”
      她断然点一点头,满脸都是焦急:“这是王将宝遣人捎的口信,想是信得过,请娘娘快去,迟了可来不及了。”
      我顾不上答她,当即起身出了甘露殿,径直往两仪殿方向过去。
      太液池上的秋风总是或多或少的夹着潮潮的水气,我一路走得急,逼出的微微汗意,被水气一敛,全都腻在身上,将湿不干的如一口吐不尽的气,叫人心中闷闷的发慌。
      绕过太液池,出了兴安门,我也不入两仪殿,只顺着院处至了延禧门处等候,不过盏茶的工夫,便见着对面一人疾疾走来,青衣瘦削的身影,脚步匆忙得凌乱,那人虽低着头,我也能认得明明白白。
      几步逼过去,阻住那人的去势:“魏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人料不到半路竟有人来挡,一时收不住步子,险些撞到一旁的夜吟身上,他陡然抬头,见着是我,开口道:“妹妹,是你?”
      他顿觉失言,生生止住话,眼中却有复杂的情愫掠过,窃喜、诧异、惊慌、更多的是掩不住的言不由衷,只是一瞬,片刻之间他又低下头去:“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我稍稍颔首,不多说什么,只道:“你随我来。”
      不远便是倾霜亭,正是满园素菊怒放的时候,因皇太后偏爱素静的色彩,园中的菊花全是一应的白色,远远看着,如雪霰般铺天盖地的寂寞,不免多觉悲凉。
      我恍惚想起当时劝兮哥哥娶灵瑞时也是这个时节,这个地方,当日的满心欢喜只换来今时两处离忧,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不过是纸上的一笔空言罢,花事已了,再是盛极也逃不过各散天涯。

      我总是觉得亏欠于他,背过身去不看他,语气也随着平缓起来:“魏将军,我听说你自请去北疆驻守,可有此事?”
      他也不遮遮掩掩,即答:“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有无比的坚定。
      他仍是绝顶固执,我想起灵瑞的事,见不得他这副样子,颇有些恼火,冷冷嘲道:“很好,魏将军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抛了妻要离家只为为国尽忠,真是难得,我竟不知道呢,若是灵瑞知道将军原是这样的打算,不知要做如何思量。”
      兮哥哥本便是不擅言辞的人,被我话语一激,怔怔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是我对不住灵瑞,我留在这里,于她于家中都不好,不如走开清净。再说,我这个将军全因灵瑞所得,如今这样不免让人看轻,自已心中也过意不去。我自小便向往北疆的雪岭茂林,正好由了此为国尽些力,多少算是告慰祖宗了。”

      他一气说了许多,都是些愚毒之至的蠢话,我却听得怒火中生,喝道:“亏你还记得祖宗,你这一走是清净了,可你又置父亲母亲于何地,你忍心叫他们终日为你担心么?还有灵瑞,你居然有脸提她,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从小人人捧着护着,若不是你,她又何至落得今日!”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再留下,只会惹了人家嘲笑家中和灵瑞,我想着,若是远远走了,或许时日长了会好些……”
      他急急的辨解着,那样直白的语句却更招得我怒极,转过身去直视他,语气中有莫可明状的忿恚:“你事都已做了,如今还会怕人嘲笑?当时你又怎么不怕了,到了现在只会一味的逃避。你刻薄妻室,逼得灵瑞出家,是为不义,父母有生而离家不敬,是为不孝,如此不孝不义之人,我魏家没有!我魏紫予也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我一气说完,气郁于中,堵得心口有些隐隐的疼,如有一团火在灼烤。亭外阵阵瑟瑟秋风吹来,夹杂着白菊的清冷香气,鼓得裙角盈然飘起,仿佛是风中飘零的一朵落花,我才觉到冰冷的凉意入骨,方前出来急了,也忘记加件衣裳,轻纱的襦裙又怎么挡得往入秋风寒。身躯冰凉得如同一具气绝的尸,只剩了腔子里的那团火,或明或暗的燃着,撑着我能再支持下去。
      他也不再说话,好久才低低答道:“娘娘这样说,微臣也无可辩白,微臣先行告退。”
      我哑然,沤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睁着眼看他转身离去,也不想再同他说什么。望着他青衣的背影在满园的白色中化开成一团沉黯的色,终觉得连胸口最未一点热气都凉透,当真好冷。
      他忽然远远转头:“皇上身子不好,你去看看吧,我瞧着他是真心待你的。”停一停,再道:“妹妹,我走了……”隔着满园风声,最后一句,模糊成呜咽。

      我扭过头去,愣愣看着他走远,嗓子里好似堵着什么话又说不出来,缓缓的移步子出了倾霜亭。亭外石子铺的小道旁全是成团成簇的白菊,勾起裙角的轻纱,也沾上了那样生冷的味道,枯叶抚过面上,有难尽的感伤,只能悠悠叹一声,都去了罢,尘归尘土归土,天下本没有不散的宴席。
      一路闪了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快至甘露殿时,我才记起方才兮哥哥最后仿佛说了让我去瞧瞧萧惟渊,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忙掉头再往两仪殿过去。
      到了殿内,才发觉实是不对劲,门外有好几个尚药局的小太监候着,决不是日常请平安脉的样子。我猛道不好,莫非是萧惟渊的病又犯了,原来兮哥哥说的却是这个。
      刚要拾阶入殿,抬眼见着华御奉告退出来,使个眼色给夜吟,她即会意上前请了华御奉过来说话。

      我也不多言,张口便问:“华御奉,皇上身子怎么样了,你可与我说实话,切莫隐瞒。”
      华御奉生来就是一副谨慎刻板的神情,看不出半点心迹:“诚如娘娘所知,皇上旧疾发了,方才咯了血,现在已好些。”
      他一副肃然严颜的样子,我看了更加着急,紧了眉道:“怎么这样,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从前也不见咯得这样严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治愈。”
      他只正色:“皇上这病是多年旧疾,每到入冬均要发作,开了春便会好些。”
      我见他嘴里再问不出什么,打发他速去出诊单煎药,自个匆匆入了内殿。
      未入殿内便查到一股扑鼻的血气,和着殿内暖湿的药气一齐涌了出来,那样的气息,我曾是多么熟悉,是我整个夏日的悲伤与泪水,伴着我的失子之痛直入骨髓。心中扎扎的一疼,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

      还未到十月的天气,两仪殿竟生起了火,我疾了步子转进殿内,萧惟渊正倚在榻上合了眼养神。我命殿内的宫人不要出身,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他也没有发现,仍是闭着眼。身上的衣裳刚刚换过,不沾一点狼狈的血痕,手却重重的摁在胸口上,映着殿中半明半暗的日光,眉头紧紧拧住,像是承着莫大的痛楚。
      我在他身边坐定,见着一旁案上燃着一炉沉水香,隔着近,那香味便重了,有些醺醺的冲着头,便起身把香炉移到窗下,再回转时,萧惟渊却睁开双眼淡淡对着我微笑。
      我有些惶惶,垂了头道:“皇上,臣妾吵着你了。”
      他的声音还是微弱:“我也并没睡着,你醒来我便知道了。”
      我点一点头,再问:“皇上可还有哪儿觉得难受,华御奉刚去煎药去了,臣妾这就去唤了他来。”
      “不必,你陪我坐坐就好,我这是宿疾,看起来吓人些,其实不打紧的,你只放心便是。”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真是在说着一件平常的事,我再是无知,也明白这吐血之疾怎么会不打紧,可他不愿让我担心,我也装个糊涂罢。只勉强笑一笑,却觉得再无什么话可说。
      他看着我的眼,眼睫轻轻合起,即又睁开来,开口道:“紫予,你兄长方才来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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