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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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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大人胡闹的游戏还要分出上下半场,此刻一局赛罢,中场休息。
因为破天荒吃了败仗,当主夫人的脸上委实挂不住,大伯小叔不便责难,结果把一腔怨气都冲着落欢泼洒。可怜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姐姐不疼的凌家卫队长,活活吊在桅杆上不许下来。指望傅燕生这个始作俑者好歹一句话能保保小舅子,孰料人家得了便宜卖乖,黄牛肩膀不担事,左右推个干净。
“香囊都在猴儿欢手里,该是他赢了。弟妹不服气,与我也说不着的。”
落欢果然猴儿一样,四肢并用死死抱住杆子,心比黄连苦,仰天悲呼:“我的亲姐夫,不是您说今儿顶管要胜一回,我何必废吃扒拉爬这么高?这功夫您卸磨杀驴,好赖先捞我下去呀!”
乌于秋在底下叫嚣:“不许下来!给我挂足一炷香。”
便当真不敢往下挪。非是当主夫人淫威浩荡开罪不起,实在底下人一丘之貉商量了对策,警告落欢只要敢下来,就得给家中少爷小姐再当七天保育。一想到凌鸢头一个就是人小主意大不好侍弄,再有西西这个哭包加茂茂童言无忌,另算上凌煦曈才两岁多的小女儿,不肯断奶成天要抱,落欢立时头皮发麻眼前发黑,宁愿跟桅杆子天地同寿,也绝不逞一时之快七天后英年早逝。
就这样,好一个青年才俊硬是在半空里吊着不上不下,感慨孤儿苦命世道艰难之余,也把乌于秋骂了个十足。不用舌绽莲花,就指着一句翻来覆去:“乌于秋,乌泥鳅,白玉函泥一命休!”
说的是一道名菜“泥鳅钻豆腐”,就是将活泥鳅下到冷汤锅里,盖锅烧,喝饱了汤的泥鳅怕热就开始往奋力凉豆腐里钻,最后文火慢炖,一碗作法有些残忍味道却极鲜美的羹汤就成了。把人比泥鳅,还是钻白玉的笨泥鳅,气得乌于秋站在底下一把一把往上投石子儿。她投得狠,顶上声越高骂得更欢,一时僵持。
在场的长辈们一个个乐不可支看好戏,场外旁观的凌鸢则狠狠捂住眼睛,委实替亲妈臊了一把老脸。
沈嵁面无表情望着这一切,突然幽幽冒出一句:“落欢这样骂法,下来以后恐怕还是要被罚看孩子的。”
凌鸢抬起头,一脸英雄相惜:“但你要知道,凭我娘臭不要脸的作风,一炷香后欢老大依然要去当保育的。”
沈嵁颔首:“落欢是个悲壮的人!”
凌鸢再次捂住眼睛:“所以记住,我娘这人有两大忌讳,一个是有人跟她抢桂花糖,另一个就是被人连名带姓地叫。不过莫无居士不爱吃糖又彬彬有礼,要犯我娘的大忌也是很困难的。”
沈嵁略一沉吟,问道:“凌夫人的名讳,我有些好奇,是母亲姓于么?”
凌鸢忙摆手:“哪儿啊?我娘一弃婴,名字是师父起的。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飞贼黑鹞子,你可听说过?”
沈嵁点点头。
“他就是我娘的师父。这人犯法的事儿没少干,骨子里可也算良善。看见被遗弃路边的襁褓婴儿,一时恻隐就给抱回去养着了。便是我娘咯!因是秋天捡的,故而起名于秋。本来就这么个不祖不亲的名字叫叫挺好的,谁想他还非让娘随自己的姓。问题他姓个什么不好,世上颜色那么多,他偏捡个乌。都是黑,他怎么不姓青、黛、苍、墨啊?或者你反过来姓白呗!白于秋,还透着股诗意咧!”
奈何人活一世好多事儿能自己做主,唯有爹妈没得选,祖宗赐姓,怎可舍弃?于是乌于秋从小顶着这么个难听的名字已然自觉凄凉,胡同里一群熊孩子更给起个乌泥鳅的外号,活生生往人伤口上撒盐。因为这外号,乌于秋跟每个熊孩子都打了架。后来她把每个熊孩子都打趴了。再后来,师父就领着她搬家了。
“为何?”
凌鸢竖起拇指比比场中还在投石子儿的母亲:“满胡同没有一个孩子是我娘的对手,她就是一公害,人憎鬼嫌。为了自家孩子不挨揍,前邻后舍那是倒过来捧着银子恳求女侠高抬贵手啊!还能不搬?”
沈嵁垂睑半合,显得疏懒:“也是门生意,不搬的好。”
凌鸢眼张得老大:“哎哟喂,没看出来哈!莫无居士竟是捞偏门的行家。”
沈嵁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即便搬了,恐怕银子也赚够了。”
凌鸢服了:“一点儿没说错!小屋换大房,我师公差点儿尾款,娘出去打一圈架,齐活了。据说还有富余。”
听到此处,沈嵁不由眉宇微蹙:“黑鹞子专盗古董文玩,怎会没钱?”
凌鸢撇撇嘴:“这事儿娘都纳闷儿。说尽见着师公偷,却从来不知道赃物被他弄去哪里了。按说这等来路不明的货十有八九得流进黑市,但就连黑市上也不曾有人纳过师公的赃。关于黑鹞子所盗珍宝的下落,至今仍是江湖一大谜团咧!嗳,莫无居士,你给猜猜,东西能去哪儿?”
沈嵁想了想,居然说:“不猜,不想,莫问!”
凌鸢皱着眉,两眼往上翻,很努力地思考起沈嵁话里的真意。正出神,恍惚天暗了。再一看,不是天暗了,是天光被一方身影遮住了。
凌鸢一惊一乍:“我的妈!”
“不是妈还是爹啊?”乌于秋轻轻打一下长女额头,故作嗔怪,“大白天发梦,叫你都不听。”
凌鸢抚抚额发,瘪着嘴委屈道:“你们又不开始,等得我都犯困了。”
乌于秋垂眉乜斜:“困了是吧?那别吃了。”
恍听到有吃的,凌鸢眼中光芒一闪,视线飞快落在母亲手上,立即大叫:“糖啊糖,粽子糖!”
乌于秋将胳膊高抬,避免被凌鸢抢夺,故意激她:“不是困了么?”
凌鸢蹦着去够:“有糖吃谁还困?让困见鬼去!”
乌于秋咯咯笑,手指戳在长女眉间:“瞧你这点儿出息!”
凌鸢嘴里含起一枚糖,满心满眼洋溢着幸福感,表情祥和极了。
“吃你颗糖容易么?亲闺女!我还不如莫无居士。他干坐着就有人上赶着请吃糖,我却是求爷爷告奶奶都讨不来。我悲愤,抗议!”
无视女儿扬起的双拳,乌于秋横眉冷笑:“废话!越之多知足,不给也不会惦记。你可好,有一就想二,吃没够,老娘的糖全让你抢没了,我吃什么?”说着,朝沈嵁递过去糖包,“给,甜下口!”
凌鸢伸手拦下:“莫无居士有喘疾,吃糖会齁,要咳嗽的。”
话是真的,关心也是真的,乌于秋正犹豫要收回手来,想不到沈嵁竟不紧不慢伸手过去捏了粒糖丢进嘴里。
凌鸢双目圆睁,纳罕极了,竟自讶异得不知说啥好。
乌于秋却很高兴:“越之也喜欢这糖么?”
沈嵁承认:“还好,不甚甜,也不黏牙。连吃了许多天的药,口苦,哪儿都苦。”
一贯跋扈的女子褪去了一身的泼悍,换了眸色,很柔,也很慈。
“当年玩笑,你竟还记得。”乌于秋笑吟吟,将糖包放在沈嵁手中,“少吃药,多吃糖,日子要过,高高兴兴乐乐呵呵地过。别的不敢应承你什么,糖吃完了还与我说,这点儿甜头姐姐供得起。”
沈嵁没有拒绝,珍而重之地收下,垂睑颔首:“多谢夫人!”
乌于秋苦笑:“来了这么久,还不能改口么?不愿随着晴阳喊我姐姐,起码也别如此生分,直呼其名便可。”
沈嵁飞快觑了眼边上的凌鸢,谦道:“不敢!”
乌于秋不再争辩,自笑笑:“那边在叫了,赛完再与你们聊。”转头叮嘱凌鸢,“别总烦着越之,把弟弟妹妹们看好。”
凌鸢不耐烦:“行行行,知道了,您快去挽回颜面吧!”
乌于秋瞪她一眼,又拧她鼻子,随即跑回场中。
凌鸢摸摸发红的鼻头,不怀好意地斜睨着沈嵁:“莫无居士对我娘真不是一般的恭敬啊!”
沈嵁没有看她,兀自望向前方的热络:“是她给了晴阳一个新的家,如今我才能够在这里,一切的因果由她一念而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是晴阳的恩人,更是我的恩人。”
凌鸢眼底眸光一闪,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悸动。伤怀或者暖意,都有,又不仅仅是这两样情绪。有限的年纪使得她尚不能能对自己作出准确的解析,便只沉默,故作了沉着。
这时候,沈嵁却缓缓将手伸过来,一包糖如数塞进了她的怀里。
“干嘛呀?”
“发齁,吃多咳嗽,你吃吧!”
凌鸢心中有了了然,捧起糖嗅一嗅看一眼沈嵁,再嗅嗅还看眼沈嵁,眼里面上美滋滋,都是甜的。
回头看场中,组别重新划分,各自为政。有了上半场的各怀鬼胎,此刻统统各回各家,谁也别给谁放水递杆儿爬,于是索性夫妻相傍,两人一组,干净明白。这一回,傅燕生借口背上老伤作痛,宣布彻底退出,上一场的胜利也尽数归给落欢,自己搂着娇妻坐到场外喝茶歇凉作壁上观去也。而无为馆这厢,小堂和丁濬双双瘫坐竹椅里,一个抵头捂鼻血,一个仰头梗脖子,倒霉相都是互补型的,完全丧失战斗力。而任凭叶苍榆如何逼迫,柳添一说什么都不愿跟晴阳联手再战。
“人都公母俩成双成对,我们俩大男人凑上去算怎么回事儿?膈应!让他找落欢去,正好一对儿小舅子。”
可小舅子们也不乐意啊!
晴阳说:“姐夫打我!”
落欢哭:“姐夫抛弃我!”
于是一个抱老婆,一个抱姐姐,双双寻安慰疗伤去了。
如此,就剩了凌煦曈和冉云两组,却有何好赛的?彼此猜拳定胜负便罢。
争了改,吵了笑,最后乌于秋拍板:“得了得了,姐妹们撤,全体爷们儿都给我上,打过瘾喽!”
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凑热闹不落人后的当主夫人居然松了口,携众女眷齐齐退出,一群号称“爱妻模范”的男人们瞬间疯了。晴阳不委屈了,落欢不心碎了,小堂的鼻子止了血丁濬的脖子也顷刻正了,就连傅燕生的背都不疼了,除了柳添一坚定立场要做回成年人,其余每个男人都爆发了童心,跃跃欲试。鸣锣再开战,场中顿时烟尘弥漫杀声震天,可谓无比惨烈。
弟妹们同母亲坐在场外直看得目瞪口呆,感觉今天一不小心打开了异世界的大门,看见了父亲另外的陌生面孔,不禁纷纷惴然。
西西抖了三抖:“我以后一定乖乖听爹的话。”
东东呆若木鸡:“我信阿爹杀过人。”
小年双拳紧握:“我要学靖堃剑法。”
凌鹦牵着茂茂奶声奶气:“弟弟,你还是给我们家当儿子吧!”
茂茂居然点头:“苗苗姐姐抱抱!”
鉴于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居然有如此深厚情谊抱得焦不离孟,于是诸位母亲的注意力立即从打赌谁家丈夫能赢,转移到儿女亲家的问题上去了。
凌鸢和沈嵁一直离开人群远远坐着,场上的争斗看见了,顺风入耳也听得了妇人们的热烈讨论,凌鸢已懂事,不免无奈地笑一下。偏头去看沈嵁,正巧他目光也自场中转回来,彼此无意相接,凌鸢笑容愈盛。
“第一次瞧见这场面,被大小孩儿们吓着了吧?”
沈嵁倒还淡然:“少见,不多怪。”
凌鸢随手又丢一粒糖进嘴里,有口无心地问:“累不累?要么别看了,回去吃粽子。”
“还好!”
“嗯?”凌鸢好奇地打量他,“我说,其实你是很喜欢看热闹的吧?”
沈嵁反问:“不好么?”
“呃,不是!有点儿意外罢了。”
话题便中断了。
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干坐了会儿,凌鸢没话找话,又问沈嵁:“依你看,这局谁能赢?”
沈嵁脱口而出:“晴阳。”
凌鸢吃惊不小:“没有私心?”
“确实!”
“嘿,我有点儿不服气了!你给我解惑解惑,轻功不如燕伯伯,内力不如我爹和三叔,舅舅凭什么能赢?他连欢老大都打不过。”
沈嵁落语从容:“因为他是这些人里最不服输的一个!即便是做游戏。”
这显然又是凌鸢没想到的,小眉头皱得非常紧:“我怎么没觉出来舅舅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
“今天你可以见识一下。”
“嚯?”凌鸢转过头去眺了一眼场中战况,还拨回脸来,“不成,这里头有什么事儿,你得告诉我。”
沈嵁双睑抬了抬,蓦地轻叹:“过往之事,无非我见过你没见过,无需多提。横竖你一会儿便明白了。”
恍然约摸又是一场旧日惨痛,难免触及沈嵁伤心处,凌鸢自然不敢深究。遂摆手笑笑:“得得,我自己看来!反正我就赌我爹赢,我也没私心,我爹武功就是这些人里最好的。你跟我赌不?”
沈嵁略一沉吟,便问:“赌什么?”
“嘻嘻!”凌鸢狡黠地指了指怀里的糖包,“我输了没糖吃,你输了就再去跟我娘讨包糖来。怎么样?”
沈嵁考虑了下,复抬眸,说了声:“好!”
随即击掌为证。说好别人胜了都算平局,哪怕最后一个香囊未到手垫了底都不为输,非得是凌煦曈和沈晴阳之间有人赢了,赌约才成立。换言之,凌煦曈抢了最多的香囊,就是沈嵁的败局;晴阳若得多数,凌鸢就没糖吃。仔细一想,胜率不算大,败率也不高,很有些保底取巧。可见得,凌鸢到底是小孩子,话说得再满,做事尚留余地,终究少底气。
定下赌约,一时却又无话,凌鸢憋呀憋,冷不防道:“嗳,昨日燕伯伯干嘛来了?”
沈嵁心头咯噔一下,面上未动:“昨日?”
“啊!”凌鸢看起来懒洋洋的,“我在你屋里闻到他身上的味儿了。”
“闻味儿?”沈嵁两眼乜斜,“你也是天赋异禀。”
凌鸢回以乜斜:“你心里头是想说我狗鼻子吧?”
“……”
“嗳,小爷就是生了个狗鼻子!比狗鼻子还灵。谁是谁,香的臭的,我闻一闻就知道。”
“你闻着我是香是臭?”
凌鸢直起腰:“当然香的啦!你跟燕伯伯是最香的。不过你是药香,燕伯伯是烟香,香得很不一样。”
没想到小丫头能说得这样具体,竟不似随口胡诌,沈嵁颇感惊异之余也有些叹服。凌鸢不禁夸,马上就熏熏然了,特别骄傲地给沈嵁普及起了自己的发现。什么娘亲的糖桂香,亲爹的草木香,三叔的发香小婶娘的松香,舅舅和小舅母的槐香,三爷爷的佛香,四爷爷的酒香,老叶的檀香,总之没有谁是臭的。
沈嵁故意问:“你就没遇到过臭的人?”
凌鸢歪起头认真想了下,醍醐灌顶:“哦,就一次,是燕伯伯!他不香,反而臭烘烘的,血臭。”
沈嵁蹙眉,看神情,因是有了不堪的揣测。凌鸢忙解释:“别误会,不是你想的!燕伯伯没当我面杀过人。我是说他回家来那年,伤得好重,一枚暗镖打在脊柱上,差点儿丢了性命不算,险些瘫痪呢!回来那一天是被抬进府里的,就剩了半条命。我虽然也就三岁多些,好多事儿不怎么记得,但那股味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我头一次闻见那么重的血腥气,臭得我都吐了。”
说完,凌鸢还皱了皱脸,仿佛又闻见了久远记忆里的那股腥臭。沈嵁乍闻旧事,面色也是一沉,似感同身受:“原来竟真死过。”
凌鸢不明前因后果,冒然接口:“可不就死了一样,跟你来时差不多。”
话音未落先抽了自己一嘴巴,特别尴尬地给沈嵁赔不是:“对不起,我嘴快!没那个意思。你不是,他不是,不是,我……”越急越说不清,语无伦次没有头绪,逼得小丫头抓耳挠腮,脸涨得通红。
沈嵁摇了摇头,轻蹙眉:“没什么!我们都还活着,对你们来说,很好不是么?”
“对你来说也是很好!”凌鸢捉着他手刻意强调。小手暖暖的,又柔软。
“咳……”沈嵁干咳一声,回避了目光,顾左右而言它,“总听你们喊冉总管三叔,令尊行二,又为何单独称呼傅大爷是燕伯伯?难道三人结义,并非是这三人?”
“对呀!”凌鸢毫不讳言,“冉家原还有个儿子,是三叔的亲大哥,叫冉雷。他才是我们的大伯。”
少年爱说,不知掩藏,亲近人来问,呼啦啦又将故事重提。譬如泛黄的书页翻过几章,叙言里的离愁别绪凝在笔端寥寥两三行,一世人一生债,血里泪里又怎书得尽,说得清?
无非各人听见各人悟,有的人入耳,有的人入心。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