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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八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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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车。”馨娘带头跃下车去,迎着看门守卫走去,掏出令牌。
“卸东西。”说话的南湄人怕李蒙他们听不懂,带头从车上搬箱子下来。
守卫查验过馨娘的令牌,登时满面恭谨地给馨娘行礼,其中一人带着馨娘往矿场内走。
李蒙朝前走了一步。
赵洛懿抓住李蒙的胳膊,下巴点向李蒙面前那口箱子,“试试,抬不抬得动。”
李蒙本来以为赵洛懿平时那副不上心的模样,想必跟着安巴拉半个句子也没好好学会,不料他不仅能说,且口音接近大都人,加上赵洛懿血统里本就有一半是南湄人,在大秦时,他不像是大秦本土人,更接近北狄人,毕竟南湄只是小小一支,和大秦关系也不算紧张,在多数人的认知里,南湄是一个模糊地带,大秦人觉得他们是大秦的,普通平民要是知道同一条街道住着一户北狄人,得揣着刀子睡觉,但要是知道住着南湄人,顶多是趁南湄人上街吃馄饨时,多看两眼,看看是不是俩眼睛一鼻子。
李蒙把箱子扛在肩上,赵洛懿先跟着馨娘的手下往里走,李蒙跟着赵洛懿,头埋得很低,也许是心虚,李蒙觉得所有人里只有自己长得最不像南湄人。
赵洛懿边走边吹口哨,李蒙就跟在后面,见赵洛懿肩宽手长,薄薄武裤贴着大腿轮廓,有力而修长。
一时间李蒙都忘了自己在干活,紧张气氛全无,只觉他男人长得真是好,穿成这样还这么帅。
赵洛懿脚步轻盈,时不时回头顶一眼,看李蒙掉队没。
这晚上没月亮,万籁俱寂的夜晚,矿场却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工人们的呼喝声。
还不到子时,奴隶还不能休息,走到一口下地的井时,赵洛懿转个身,一手扶着肩上箱子,南湄人与他说话,他肃容点头,朝李蒙道:“你跟他,完事在矿场门口集合,他会带你去。”
听见他们用大秦话交谈,南湄人已经爬下井去。
赵洛懿朝李蒙飞了个吻,右腿踏上下井的梯子,左手抓着扶梯,只剩一个脑袋时,看李蒙还没走,响亮地吹了个哨,哨音尖锐刺破夜空。
把李蒙唬了一跳,一回头就看见跟在后面队伍里的鱼亦在怪笑,他脸上发热,跟着南湄人离开。
任务比李蒙想的要简单,根本没人问话,馨娘是长老殿的人,刷完令牌之后,畅行无阻。守卫也没有李蒙设想的那么森严,想一想也能明白,奴隶手脚都戴着铐,每天劳作到深夜,还吃不饱,估计就是想跑,也没力气跑。
先下井的南湄人递出一只手来,李蒙摆手示意不用。
井中空气滞闷,壁上灯影闪烁不已,似乎察觉有人进来,一星灯火宛如将死之人只进不出的一口气。
李蒙边走边踹开脚底的碎石,紧跟在南湄人身后半步。坑里横七竖八歪斜靠着人,铁铲敲击声从通道深处传出。
“操,狗卵子又下来了。”
李蒙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满脸脏污的少年,少年人的脑袋有气无力靠在墙上,见人来才勉力抬头看他们,骂完这句又揣着手靠回去,被他靠在怀中的,是个脸皮凹陷的男人,瘦骨如柴,唇色死灰,既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
少年人靠得不大舒服,一巴掌在脖子后头打了一只大蚊子,眉峰微微一蹙。
“老猴子,跟你讲话听不见啊?”少年拍了拍男人的脸。
李蒙跟着南湄人拐过了弯儿,那声音远去,隐约有少年的哀嚎传来。
李蒙脚步一顿。
南湄人立刻回过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李蒙只得跟上他,约束视线不要乱看。
越往里走越热,火把也点得多了,奴隶们干活时发出有规律的呼号声。
看南湄人把箱子安放好,李蒙也把自己带的箱子堆上去,“轰”一声响。李蒙摸摸酸痛的肩背,一手都是汗泥。李蒙他们站在一个木架上,只容一人通过的木架牢牢钉在石壁上,往下看是一片开阔腹地,劳工们在那里挖矿,个个双目无神,机械地将手举起又放下。
馨娘说的没错,就算炸开了,能跑出去的恐怕也是少数。
返回外面时,少年人已经睡着了,他靠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直至走到挨近木梯处,李蒙才看见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脸贴地地歪歪斜斜靠在附近,身下压着一个又一个人。
李蒙反应了过来那股怪味是什么,登时“哇”一声干呕出来。
南湄人来扶。
李蒙推开他些许,跟着火烧屁股似的爬出矿井,伏在地上吐出些黄水,重重喘出一口气,李蒙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南湄人问:“走吗?”
那人担忧地看了李蒙一眼,没问什么,在死一样的寂静里微微点了下头,带着李蒙从来处返回。
李蒙回到车上,其余人还没回来,同行的南湄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神色复杂。
“没事。”李蒙说着不太熟练的南湄话,双目犹有些失神。
堆在矿井入口附近的,应该是死人,衣着褴褛的奴隶们,就像一个个麻袋,堆在那里,等待有人来将他们收走。
赵洛懿一上车,就看见李蒙眼睛发亮。他抬脚踹了踹那南湄人,南湄人自觉往旁边挪。
“怎么了?”赵洛懿低声问。
“没事,你们怎么比我们还晚。”李蒙强打起精神。
“偷矿石去了。”赵洛懿拍了拍挂在身上的褡裢,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鼓出了一块。等了会儿,赵洛懿伸手摸到李蒙的手,用力握了握,沉声道:“吓着了?”
“没有。”呕吐过的感觉实在很不舒服,李蒙看馨娘最后上车,问她要来水囊,漱完口,其余人陆陆续续也上了车,马车再度启程。
“还有七个地方,大家打起精神。”馨娘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杆烟,她自己平时也抽,只不过此刻另有用处。从锦囊里取出的烟丝是上好,美人儿素手上好了烟,自己先吸一口,才递给一旁手下。
红唇印还留在烟嘴上。
第一个手下猛吸了一口,眼神发光,被烟气刺激得浑身发抖,递给下一个。
递到赵洛懿手里时,他看了一眼上头唇印,直接将烟枪递还给馨娘,“你有的,未必我没有吗?”
馨娘倒不勉强,笑接了回去微微眯起眼抽第二口,翘起了一条腿,“小气样子,不过提防弟兄们困劲熬不过,你的人,你自己管。”
李蒙眼巴巴盯着赵洛懿的烟,赵洛懿自己有烟枪,当然不抽馨娘的,他也不想让李蒙抽馨娘那杆烟。
不过馨娘说得对,子时以后人容易犯困,尤其是三更快过的时候。
“想要?”赵洛懿眉尾一扬,问话既温和又暧昧。
李蒙就着赵洛懿才抽过的地方吸了一口,被呛得前仰后合。
馨娘一手掩唇笑了起来。
鱼亦更是在另一架车上抚掌大笑,嚣张的笑声让李蒙耳朵通红,他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一时间狼狈非常。
“抽了你师父的这口烟,就算大人了。”馨娘揶揄道。
李蒙张嘴想说话,嗓子里火辣辣直痛,遂闭了嘴。赵洛懿牵着李蒙的手,粗糙干燥的掌心给人感觉很舒服,那股攒在鼻腔里的酸爽刺激渐渐消退,李蒙侧头,赵洛懿吸烟时微微睨起眼,有一种别样的性感。
“再、再给我吸一口。”
这次李蒙憋住了没呛,但还是不觉得多爽,只觉得那口气憋得难受,缓缓吐出之后,简直救了他的命。
赵洛懿嘴角微微勾着,笑看李蒙,眼神是说不出的温柔,宛如山坳中一弯带绿的溪水,在夜里潺潺流动。
陌生的情绪在李蒙心里滚热得翻腾,欲要喷薄而出。
倏然间赵洛懿脸色一沉,就在一瞬间,馨娘也变了脸色,大吼道:“弃车!”
赵洛懿把李蒙一把塞给谷旭,与馨娘匆促下车,两条人影飞速攀援石壁上斜挂的松枝,向上掠去。
李蒙要追上去,被谷旭箍住肩膀,拽着向后飞跑,李蒙没想到谷旭这么大块头,身手却很灵活,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马车还在向前冲,黑黢黢的石壁中倏然连声爆炸,石块犹如洪涛,一径而下,轰然崩塌。
李蒙愣了愣,旋即大吼道:“师父!”
“赵兄应付得来,你别动了!踩到我的脚了!”谷旭忍无可忍地怒吼。
李蒙一愣,低头把脚从软乎乎的东西上拿开,不好意思道:“没留心,对不住。”
谷旭摸了摸他的头,“没事。”
“山体不安全,路走不通了!”鱼亦喘着气。
马拉的货车侧翻那一幕还停留在众人脑中,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连马带车都摔进了深不见底的山坳,丛丛树影中只有零星光点透出,听着水声,是一条溪流。无论箱子还在不在,里头火药应该都湿了,路旁是深不见底的树林,不可能现在捡回来再去矿场。
南湄人商量了半天,派出一个人过来,谷旭示意廖柳去说话。
赵洛懿和馨娘去哪儿了,谷旭那么肯定,一定没事。李蒙右手抓住发抖的左手,浑然没发觉右手也抖个不停。
这一下什么瞌睡都没有了。
山壁是被炸开的,炸药不多,只响了两三次,要弄一大批炸药肯定不容易,但只有这么些,不好查,而且没时间了。现在是二十二,天亮之后就是二十三日,二十四撤出。
“他们说有一条路可以绕下山,是小路,人可以过,马过不了,现在我们没有马了,从小路下山,下山之后,他们留一个人带我们回宫,其余的在山下搜寻货车,能清除多少是多少,以免被人发现。”廖柳过来说。
“已经有人发现了。”鱼亦脸色阴沉,“有人在此地设伏,我们这次行动已经暴露。”
“不管怎么说,应该先回宫,即使事发,在宫里也可以伪装。”廖柳脸上是李蒙从未见过的镇定。
谷旭和贡江看着李蒙,“你师父不在,我们听少祭司的。”
李蒙疲倦地点了点头,“那听廖大哥的,先回宫,我师父……”
“放心吧,赵兄和那女人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希望他们能抓到埋炸药的王八蛋。”鱼亦用力抓了一把李蒙的肩膀。
廖柳走去对南湄人说话,南湄人点了点头,谷旭跟在李蒙身后半步处保护他。
虽然没有赵洛懿的令牌,但有少祭司的令牌,走正门是不行的,翻墙进去,立刻就得落地,为了不引人注意,鱼亦跟着李蒙,谷旭带着另外两人从另一边房上回他们住的小院。
路上已经把号衣烧了,李蒙担心赵洛懿,鱼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人都没说话,埋着头快步走上台阶,李蒙认出是和安巴拉约过见面的亭子,往前直走就是他们住的地方。
霎时间窸窸窣窣一队兵走了过来。
李蒙拽了鱼亦一把,两人默不作声站在走廊一侧。
等人过去,李蒙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正是一天里最困的时候,他现在眼睛累得不行,又酸又痛,精神却完全放松不了。
迷迷糊糊走下台阶,倏然间一盏白灯兜头照着李蒙的脸。
“啊啊啊啊——!!!!”
鱼亦被骇得拔出腰间长刀。
对面头盔下露出一张无奈的笑脸,胡然歪着头,垂目看自己脖子上的刀。
“少祭司大人不认识在下了?”
鱼亦疑惑地看李蒙。
“错了错了,认识的,鱼亦大哥,你去睡吧。他是来找我的。”
鱼亦漠然弹了弹冷冰冰的刀片,“没劲,走了。”
胡然伸出一只手,示意李蒙入内,前方就是殿门了,李蒙带头走了进去,哈尔带着他的心腹守着寝殿,见到李蒙回来,忙为他拉开门。
李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你们下去。”
哈尔带着宫侍走了。
“二师叔让你带什么话?”李蒙心不在焉给胡然煮茶。
胡然嘴角噙着一丝笑,指了指眉梢,“少祭司大人不先擦把脸吗?”
李蒙抬手一摸,手指沾了点血,眉毛动一动,就有点刺痛传来,“不小心撞的,不用管它。”沸水注满茶壶,顺着桌面,流到李蒙袍子上,李蒙手忙脚乱一阵乱刨,赔笑道:“失礼失礼,太困了。”
“在下当年居于瑞州,曾经得幸见过李陵李大人一面。”
李蒙心头一动,哂道:“家父不在之后,已很少听人提起,想不到胡大哥认识家父。”
“我胡家受过李陵李大人的恩惠,当年哥嫂被恶霸欺压,蒙冤入狱,我拦过令尊的轿子。”胡然想到什么,神色歉然,“还骂过他是狗官,没想到数月后,哥嫂都被安然无恙放了出来。”
李蒙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爹的事迹,当年李陵跟错主子,现在新帝临朝,跟过摄政王的朝臣,多被抄家贬斥,民间当做饭后谈资,提起也不过是一句“卖主求荣”。
看李蒙神情变化,胡然笑道:“大秦再无李家立锥之地,如今李家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你师父是南湄大祭司,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片土地上施展令尊未尽的抱负?”
李蒙一愕,感觉被雷劈得脑袋发懵。
当年李父骂过的那些“不思进取”“宦场如战场你懂个屁”“老子要被你们三兄弟活活气死尤其是你”又重新涌上了心头。但那都是十岁时候被先生送到父亲面前罚跪时的事情了。
怒骂声悄然远去,反倒是李家被抄那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父亲,穿着大大的袍子,窝在椅子里,谁也看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谁也记不起,他的头发是何时悄然花白。
岁月,犹如当头棒喝,那一帧画面,令李蒙回过神。
“这是我二师叔的意思?”
胡然没想到李蒙会这么快就抽离出来,旋即收起错愕,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将来,或许是圣上的意思。”
李蒙嘴角微微勾起,这次手稳了,为胡然注满茶杯,端起自己的喝了一口,茶味尚未完全泡出,李蒙却觉得很香,心底刹那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