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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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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凤决战那三天里代虞师保卫和顺的198师再次退出和顺保护圈之后,一路向东借道马鞍山,跃过萦绕腾冲城西侧的大盈江、以城北何家寨为据,以593团占据城西北角拐角楼一带,而后遣592团逆着城下饮马护城河向西,扫清城北外围。同时师部主力沿城西大盈江一路南下,打下城西外围一处小高地观音塘;36师7月初收复蜚凤山、7月底协助进攻来凤山之后,便在腾冲城西南角叠水河畔驻扎,以106团占据城西高地观音塘;116师在来凤之战的同时,7月28日,已将半个师的兵力分往腾冲城东南角,趁城内日军关注来凤山之际一举拿下城外元吉村、清真寺一带;130师则在城东全线压近,占据清真寺到税务司、东方医院、帮办衙门、白马庙。
远征军的全面调度轰隆隆进行着完成了合围。而那座孤城全无反应,每一道线条刚直伫立,以固若金汤的姿态等待着最后决战。
自然是固若金汤。高二丈五尺、厚一丈八尺的城墙皆系火山巨石垒驻,缝隙以糯米浆填补,古老的造墙工艺,炮弹打上去也不过留个小坑,没有什么人工造诣能比这更坚实,其上堡垒环列,城墙四角更有大型堡垒侧防,甚至都不需要炮火,最原始的磙木礌石就能把攻城部队砸下去。唯一能在城墙上有立足之地的前提,就是盟军的空援,然而美国佬那些空中巨鸟半数抵挡着来自龙陵芒市的日军空援,半数承担着空运任务,前线集团军每日消耗的物资都是天文数字,单靠陆上肩挑人扛过大川大河无法维系,整日半夜里也听见美军飞机飞过头顶上空,将大批弹药、粮食等军需品运抵腾冲。
无论是我们的前线司令,还是更高级别的远征军后方,以及国府里日夜挂心的最高层,都不能也不敢等下去了。连最底层的士兵都人人知道一个要命的期限,十月,日本援军将至,届时要付出的代价,说是这五万大军的性命都太保守了,那意味着第二次远征失败,日本人在中缅之间进击自如,整个世界战局的东南亚一部满盘皆输无可挽回。
于是最不要命的、最古拙的战法还能是什么呢。
云梯攻城。
都知道打仗最无可奈何的下下策就是拼死攻城,但到最后只能是拼死攻城。同样的,谁都知道在飞机坦克大炮横行的年代,壕桥云梯之类古老的巨大攻城器械早已不该出现,然而仿若返璞归真,到了最后,除了搬出这一套古老战器别无他法。
壕桥,千军万马同一时间渡过护城河而用。战国时便已发展为折叠式,下装两只或四只大轮,宽可丈余,多辆并列便可供数万士兵冲锋过桥。云梯,自从有了城墙便有了攻城的云梯,原始形制很简单,无非是寻常木梯加长加宽,沟住城墙,士兵攀缘而上。春秋末期,公输班给它底部安装四个大轮、梯身做两节折叠,下有隐藏士兵的暗箱,攻城时可加长到八丈,自此才为真正的大型云梯定了型。
腾冲城周长七里许,大军攻城,壕桥、云梯若是数量不够,绝对无法产生大军猛攻所必须的密度威力,造成即使五师合围,真正能冲过饮马水河强攻城墙的也不过就那点儿人的结果,这是一早就在考虑范围之内的事情,因此壕桥、云梯的打造,一定是早在来凤战前就日夜加紧的工程。
壕桥若非用大量优质坚实木材,就必须用铁,云梯的底轮、大轴、立柱、梯框等,更是非铁不足以坚固其身,在矿产早被日军掏空式洗劫后的滇西,难以想象那南下援军的二十万百姓是不是炼掉了身边一切堪用铁具来支持这十万火急的工程。
我只看到和来凤之战一样,数不清的布衣百姓站在城西铺锅山上,遥望千军万马包围了腾冲城。他们就在我们眼前山头,比我们更靠近前线,我们是被严禁迈上去观战的。因为虞师来凤决战几伤元气,攻城最初阶段虞师四团只能是全部拉开阵势守在来凤山麓及至城西铺锅山老龟坡一带,作为后备力量支撑着前面整个攻势,这实际上也是不得不进行的休整,来凤决战轰轰烈烈举国尽知,没什么人会对前线司令此举有所微词。事实上来凤战前便充盈在整个虞师的氛围,之于全军也是一样,战争坦克的履带疯狂碾动无片刻停息,驱赶掉所有杂念阴霾,诡云谲风从此消弭。
及至8月1日,远征军形成整个包围圈,全线调度完毕。一个个破旧军装钢盔军帽在山麓谷畔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巍巍然伫立着一片军海,沉默凝视着面前雄伟的孤城,它安安静静地等在那里,在破晓前的天际尽头岿然不动。整个古老腾越州覆盖了前所未有的大战阴云。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立即攻城的炽烈呼声没有了,先围困再慢慢寻找战机的保守提议没有了,眼看两座雄伟高山便要震天撼地地碰撞,广袤腾越州骤然之间沉默了。
日出胜血从来就不是祥和之兆,当一轮红光从来凤山背后的浓雾里升起,当天明很快地弥漫扫灭黑暗,城西北大盈江岸198师一员团长荡尽胸腔一声绵长雄劲的高喊,城西南36师、东南116师、东北130师随之战号呼啸,各自一团兵力全线扑向了腾冲城,两侧炮火掩护,先头部队深绿浪潮般涌上城外饮马水护城河,立即便是巨型壕车搭上,遇到沟壑便有无数土包砸入,铺天盖地地冲上去,云梯蜂拥着试图搭上面前那已经触手可及巨大城墙。
铺天盖地的全面包围攻势潮水般汹涌向腾冲城,却像涌入巨大黑洞般,它死寂地等在那里,刚一触及便被吞噬无形,后续部队还未攻到城下便被城上炮火阻住了,后续力量一时间无法跟进,而先遣兵力已经被放行了过去,云梯搭不上城墙,或者刚一搭上便被轰下来,甚至不需要浪费炮火,石块土包高空砸下,云梯士兵便决然承受不住。而攻势未尝丝毫软弱,堪堪一个小时,先锋团力怯,立刻便有第二轮替换猛攻。如此山呼海啸杀声震天,昼夜可闻的炮火与增援、猛攻与暂退,整个腾越州巨大熔炉般滚沸起来。
云梯攻城伤亡惨重,盟军开始从天空轰炸,数十架飞机每日盘桓,无可计数的重磅炸弹轰隆隆砸在腾冲城上,几日下来,终于将坚不可摧的城墙炸塌十余处,陆上四师开始从缺口往上强攻。
然而真正大战注定不存在任何幸运转折,云梯与强行登城结合起来冲杀仍是沥血死战。我看不到腾冲城下饮马河上漂浮着多少尸体,巨大云梯坍塌了多少架,但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或者说想起了,在我心还年轻的时候从书里看到过的那些大战,秦军围困大梁,项羽兵临咸阳,或者茫茫原野一百万秦楚大军厮杀绞战的场面。眼下这一战无疑会和那些大战一样永远地写进中国战史。
眼下的我们谁他妈在乎这个呢。
大盈江滚滚南下的涛水里带着浅红,刺痛了头次退居二线、充当后备力量的虞师人的眼睛。至此,海正冲米奇不知如何,只是一贯指哪儿打哪儿的老实人俞大志都实在坐不住了。援军百姓不要命地送饭送药送伤员,整日来往不断穿梭借道在军营中,迷龙也觉得不是滋味儿,他认为一个个老弱妇孺的身影晃来晃去就像是在指着鼻子骂他窝囊废,于是揽着克虏伯和克虏伯的炮弹跑到团部来,嗷嗷叫地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不合适啊!
死啦死啦只是让人闭嘴,并且自己也保持闭嘴态度,没有再作怪,没有像当初一样带着我们老哥儿几个去干那玩儿命的侦查勾当,甚至拒绝了俞大志想拉他一起去请战的邀请。比起龙川江大会战时两天一请缨那股热乎劲儿,如今他真的冷静了很多。他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杀死那些日本人,一个不留,而如今又学会了忍耐,和等待。忍下所有念想,等师部一声令下……
是夜,杨井在通讯员那里拿来一纸军令冲进来便喊,“攻城!团长,攻城!”
没这么语意不清传达军事信息的,却整个团部都随之炸了起来。不需要再明白了,前线司令终于拿出了虞师,拿出了远征军的全部力量。
死啦死啦沉默着看了军令,沉默着迈出了团部。川军团分为两个加强营,阿译副团长兼领一个营,和杨井一样来自师部的人领一营。整个团活了过来。迷龙、丧门星和几个体格强健的精兵都有了师里特殊配给的□□,没有重型武器,人手一套登城工具,弹药足备,除此之外一概交给援军百姓后期补给。死啦死啦领着我们,摸着黑,从二龙村向腾冲城方向东进。
我不知道我还能否活着回来,我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明皎月光下已成空营的营地,只觉川军团一片安静祥和,像侯老爷子神神叨叨给我和死啦死啦下的偈语那样,带着莫测的美感和迷蒙:
风如旧,水如稠,铁狮一哭一生锈,蓝天红日头。
人无怨,道无边,倾尽一生一世念,峥嵘皆成烟。
那日侯老爷子竟像个诗人一样把所谓的算命结果写成了一首《长相思》,上阕是死啦死啦,下阕是我,然后再不肯多说什么。死啦死啦接过来只是笑,我们都没去琢磨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只是带领一群只想打胜仗的人头也不回地往东走着。
川军团一直在改变,南天门一战,一路南下,二次远征,一次次地真正活了过来,随着杨井带来的师部管理体制的渗透,愈发增进了川军团的完型,与四个月前祭旗坡上炮灰团霄壤之别。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不再嫉恨什么,放空心思,夜行军杀向终点。
破晓如血,整个上空没有本该有的纯蓝或光明,只是一如刀山火海的炽烈灼烧,浓黑烟雾冲天连起,昏黄的眼前世界,腾冲城像座巨大怪物的尸体一动不动趴在那里,无边无际的兵蚁蜂拥啃食着城墙,杀上墙头,强行硬闯堡垒群,却一步也不得再继续,我们眼里的城墙上一个个尸体像沙袋般坠落。
那是海正冲俞大志两团出兵铺锅山老龟坡之间,最先抵达城下,作为虞师第一拨攻城力量,配合着198师36师在城东南展开不给日军片刻喘息的持续猛攻。
独立团北出老龟坡,川军团南越铺锅山,两路进军,此时刚好一齐抵达城东观音塘,两团力量立刻从两面夹了上来,对已经开始攻势的两主力团形成支撑,而米奇与死啦死啦也正好会师于这个地方。死啦死啦带上我和杨井直接到了米奇身边。
浩浩荡荡五师攻城,中国近代史上无出其右,真正能作用于那周长七里许的城墙的,绝不是五个整师一味蜂拥,而是一轮一轮的持续猛攻,因此作为虞师第二轮攻势的独立川军两团,此时只能等待。
这期间也已不需要任何鼓舞气势的措施,阿译还试图喊点儿什么,随即也发现所有人都已经被眼前景象震撼了。依照常理,无论战事多难,没有人不想求活,如今景象却满眼尽是全军慷慨赴死的气氛,我想这样一场战争不会再有第二次,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想到我们曾经多不怕死。铁汉硬碰,死不旋踵,狰狞的面孔,沥血的刀枪,低沉的吼叫,漫天的炮火,若九江怒涛扑击群山,隆隆沉雷响彻山谷,整个腾越州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淹没。
死啦死啦咬紧牙关看着前面战况,米奇时不时地安抚他一贯轻彪率意的独立团士兵。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见俞大志试图顶着海正冲再次冲杀,却似乎已无精锐兵力可用了。死啦死啦立刻回头看向我们,就看见阿译激动得嘴唇不住哆嗦和所有人颤抖难捺的模样,他对米奇说不能再等了,米奇见等不到师部命令,也乐意担起临阵决机的责任,亲率两营列队出来。死啦死啦朝右后方奋力一挥手,阿译领的半个团立刻从战壕里炸了出来。两团先锋营并列方阵跨着整齐步伐,山岳城墙一般向前推进。
这一次死啦死啦没有带狗肉,也没有再对我说三米之内,我从没有玩儿命的瘾,但如果这是某种关照,我想说去他妈的。迷龙丧门星老哥儿几个都在里面,似乎他们在哪儿我就应该在哪儿,于是瘸子是否适合攻城这种事抛到了脑后,我头皮一炸便毫不犹豫地随着卷了进去。
来自身后师炮兵连统一指挥各团炮火支援的炮弹打在城上掩护着我们,米奇和死啦死啦各自领头走在最前,一副只手携万军的沉凝豪迈,控制着脚下步伐,不快不慢,始终从容隆隆前进。跨过大盈江上的壕桥,死啦死啦步伐开始加大,越来越近的硝烟浓烈模糊了他的背影,他把背上的枪一把抡到身前,大手一握,伴随着一声穿透烟雾的呐喊,“杀——!!”
他身后的所有人立刻随着操起枪,如烈火烹油的齐声喊杀爆炸在耳边,一步步加大加快的步伐终于到了冲刺的边缘,浪涛般汹涌扑杀,排山倒海地撞上了那城墙。腾冲城经盟军高空轰炸开之后,终于出现十几个缺口,所有人开始源源不断蚁筑蚕食般借此攻上城墙。
然而再也无法横向展开前进了,日军堡垒群彼此呼应,全无破绽。源源不断地有人冲向面前堡垒,却也落入了其他堡垒攻击范围,被不知来自何方的子弹扫中,无论是否致命,跌下高大城墙便是除死无他。我凭着兵油子的经验和直觉一路杀到了城下一个挨着一个的巨大云梯之下,刚一抬头便是几具人体跌落,我徒手搂住一人翻倒在城下,可他还是死了。又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掉了下来,他半根腿骨都从膝盖戳了出来,哀嚎淹没在身后前仆后继的喊杀声里。
攻城死战,以命补天。
我急了就要爬上云梯,找个角度看能否不爬上城墙直接攻击堡垒。死啦死啦从浓雾里冲出来把我拽回去,他嘶哑着嗓子对我吼,“你他妈当排头兵干什么!组织后援!把伤兵抬回去,死人也抬!”
我被他浑身蛮力一把掀到后面,顾不上别的直接服从命令,带领前线跑来跑去的医务组抬伤兵往回撤。一发子弹破风而来,不是反应快,而是多年沉淀的直觉,我捂着钢盔整个人弯下身去,那子弹钻入我旁边伤兵的身体直接了结了他。我抬头看到城墙上日军碉堡在上空狰狞扭曲,那子弹绝对是专门冲我来的。
远征军这么个气势攻城,日本人理应应接不暇,活活累死几个都不算稀奇,可他们困兽犹斗永远不会忘记最损的一招,就是永远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专门盯着中国军队指挥官的。
我立刻回去想带回死啦死啦。他没必要的,再怎么身先士卒,指挥官永远不该去当排头兵,一己之勇不如运筹帷幄,我不信他不明白这个。
可我带不回他。
他想保护我们的命甚至尸体并且直到此时此刻都竭力在做,就像……就像曾经允诺了虞啸卿什么事,直到此时此刻也会履行一样。我终于明白了那天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当时他只道“你是嫡系而我只想走自己的路”,现在他似乎又在说,“但是师部一声令下我可以去死”。一方坐镇指挥,一方短兵相接,最完美的组合。也许他早在心里答应过,却从来没有说出口,也不曾对我透露过一星半点。
我嘶喊着又一轮强攻,川军团高层毕竟不如另三团那样有本钱,阿译已在前线,杨井负责与师部与别团的全部联络衔接,几个师部嫡系都已在阵里,只好我来指挥这半个团冲上去。而死啦死啦一直还在火线。一个团可以分成两半轮替攻城,团长只有一个。
我必须呆在能看见死啦死啦的地方,没时间去看我认识的人是不是还活着,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腾冲城仍然牢不可破地立在那里,撼动了来凤山也撼不动那昏黄绝壁。
一个已成血人的伤兵从我身边抬过,给他按着血管的护士急急忙忙笨手笨脚撞了我一下,女人能有多大力气,可我怎么都站不稳了,晃了晃坐倒在地。两条腿已抖得无力酸软,怎么也站不起来,我试图像虞啸卿那样把自己挺得像钢枪来鼓舞别人的士气,真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这实在不容易。
整个视界震颤着,那边死啦死啦终于支持不住,以枪拄地跪了下去,向面前一个个倒下去的身影,向腾冲城。
真的是跪。
我们跪在城墙面前,对它的固若金汤发疯发狂。也许该庆幸,城里的百姓不知是不是都已被杀死,日本人没有像当初南天门上对待老麦他们那样,把人赶到城头上恶心地处死给远征军看,但那些恶鬼狰狞着脸孔躲在坚固堡垒群里嘲弄我们的无力。炮火轰炸得腾冲连月无雨,血将叠水河染得浓稠猩红,死去的人永不再醒。
可我们拿不下那座城。
川军团的冲锋随我俩就此缓了下来。海正冲团立刻又接替我们杀上去。
米奇的传令官宁天择跑来,找到死啦死啦就说,师部说半月内逐一摧毁城上堡垒群即可,无需急于一时、逞勇死战。
这没明令撤退,也没明令死战,虞啸卿的用意很难摸透,似乎在顺其自然。死啦死啦沉着脸,还没给出什么反应,米奇竟然亲自找了过来,他指向我们面前的一座堡垒,只有那座经飞机轰炸后有了松动迹象,成为虞师可以优先进取的唯一突破口。“这么攻下去,也许明天就能摧毁它了,慢慢来吧,一个一个来,师座说半个月。今天先撤吧。”
死啦死啦从全军角度给了回答,“集团军死战八天了,一个堡垒还没拿下。因为这一天,如果只是伤及某个堡垒,入夜不得不停战,日本人自然会对堡垒进行修复,我们第二天面对的还是完好的防御系统。只有彻底毁掉一个堡垒,日本人无法修复,才是撕开了一个口子,才能打破那些互相支援的防线。”
米奇沉吟,“龙团长,我的意思是……川军团不容易,一路打到今天,不能全陷在这儿。说实话,川军团短期集训攻城科目,成果很好,我已经看到了,可毕竟川军团崛起才两个月,比不得……比如说独立团。所以,我跟海团长去撕那个口子就是了,虞司令肯定不希望任何一个团长有个三长两短,尤其是你。”
死啦死啦拄枪站起来,我看着他,酸软的腿竟然又有了力量,我也站了起来。他对米奇扯了扯嘴角,“咪唏咪唏团长,你最精彩的是在什么时候,决定回国参加抗战的时候?而我呢,可能就是现在了。”
米奇看起来还想说什么,又没得可说。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从没觉得死啦死啦像个团长,他的疯狂让人不安又无奈,再加上整日三米之内吃喝拉撒的日常俗事蒙蔽了我的眼睛。而此时逆着光我看到一个英雄人物立在那里,他说得很慨然,却又见鬼的很平淡,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有多英勇、多高大,他以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于是他又一次喊起口令,带领川军团冲了上去。
他要亲手拿下那个碉堡,给死去的人看,给虞啸卿看。
我想拦住他,或者是跟上他,总之我整个人跟着喊起来,瞄准了那矫健背影穿过炮弹炸起的雾追了上去。
冲透海正冲团的持续进攻,死啦死啦攻势更猛,领先头部队直接杀上城墙。打破胶着的厮咬,直扑那座被飞机轰炸后有所松动的堡垒。他浑身浴血,血狮子一般吼着。
似乎是望见了这一切,身后师部直辖的炮火支援变得更猛烈了。米奇没有对独立团下新的命令,他们立在原地望着。所有人以沉默的敬重仰望川军团的疯狂。
一个只属于炸药爆炸的声音突兀地轰响在遍野炮声里,那堡垒坚实的根基终于被放倒。整个虞师欢呼起来。
米奇就近立刻率领一个连接应川军团撤回,我再看见死啦死啦的时候他是被抬在担架上的。米奇顾不上策应收缓进攻,他趴在死啦死啦身边不停地说话,医务救助只能救人身体,但假如人意识已经涣散,医务怎么救身也只是徒劳,因此米奇显然在尽全力唤醒死啦死啦自己的精神力量:
“堡垒拿下来了,不,不要想别的!你只需要面对你自己的事!最初的并不是疼痛,而是天翻地覆的恐惧和空虚,克服过去,不能沦陷!想啊,拼命地想!每个人都有记忆,从那里找到能让你的心安静下来的东西,一定有什么,能让你安静下来……好了,过去了,然后是剧痛,回到现实,疼痛开始蔓延,这只能承受,你的心口被穿了个洞,这不算什么,只是疼而已,你得活下去,你还有事要做呢!”
而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肢体无法动弹,思维停止活动,只听得见一颗心在腔子里的巨大跳动声。直到米奇说他只是挨了一枪我才醒过来。死啦死啦尽力给出反应告诉我们他是正经的祸害活千年且死不了呢。所有凝固血液的感觉顿时消失,我上去给他捂着不断流出血来的伤口,扶着担架一路撤了回去。川军团交给阿译杨井。
死啦死啦还能认人,他冲我笑了笑,神情竟像是释怀。他动动嘴唇,我以为他还惦记着他的团,凑下去听,结果他只是说,“没给打死也得让你给按死。”
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嫌我捂着伤口太用力,见鬼的我敢松手么?我说别他妈笑了,真难看。
往野战医院去的拐角我倏然一抬头,看见了离前线原来这么近的前线司令部,虞啸卿在那里。他似乎也看见了我,视线短暂停顿后一扫而过。
以命炼石,以血补天,腾冲城扛下了虞师加入后的最猛攻势,依旧在夜色里决然屹立,但是铜墙铁壁的堡垒群终于已经被撕开了那一个口子,他也应该放心了。整个集团军安静下来,攻势慢慢缓冲、停止、撤回,天色很快就暗了下去,太阳在山巅将沉未沉之际残红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