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他其实爱她已久 ...
-
夜,越来越深。雨,越下越大。青蔷撑着单薄的身子,寂静无声等候在肃穆的琉璃殿外。绵绵长长的雨润湿了她的衣衫,身旁跪了好些宫人,这些,她都当是看不见。
厚重的朱漆宫门霍然拉开,眉头深皱的聂亦大步流星走了出来,念云夫人撑着伞紧随其后。
他望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冷得发抖,勉强笑着,“臣妾想见大王。”
“见着了。回去!”他忍住怒气,这个女人怎就这么不识好歹。
她低头,不语。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只好怯怯伸手去捉他的手。
“懿美人。”他甩开她的手,“你以为孤是什么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很开心是不是?你凭什么就觉得孤不会杀了你?”
听着他近乎暴怒的质问,她只觉得一颗心坠得她累。识趣地收回手,她自嘲一笑,“是臣妾痴妄了。”凉意一阵一阵袭来,她紧咬下唇,支着狼狈的身子转身离开。
念云夫人看着她有些蹒跚的脚步,一时不忍便要走上前去给她打伞。聂亦一声呵斥,就将她驳了回来。她方才的羸弱他一直看在眼里,只是他不允许自己再一次屈服。
微凉夜雨不停地下,好似亘古一般绵长。她几近透明的脸已经浸得透湿,雨水划过她的脸颊滞留在她尖瘦的下巴,一滴一滴往下坠。泛白的唇还敛着一丝笑意。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往回走,周身深入骨肉的冰冷将她的力气一点一点抽离,终于,在一棵苍老的槐树下,她失去了最后的意识,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在她昏迷过去的一瞬间,她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唤她。是谁?不清楚。
这一晕迷就是整整两日。两日后的清晨,她从迷梦中醒来,床边坐着一身黑色衮服的他。他的眼睛全然不似一开始那般寒潭幽深,连着两日衣不解带的照料,往日神采奕奕的眼已经布满了红丝,那张坚毅俊秀的脸憔悴得不成样子。她摸着他下巴青青的胡茬笑,第一次,笑意漫到了眼里。他很开心,因他终是打动了她。
三日后的夜里,她早早遣下了宫人们。聂亦看完了折子,她便要跳舞给他看,衣袂翻飞间,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的深情和火光。他靠近她,她也不躲,素白纤瘦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忍着身上的躁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媚眼如丝,将唇贴在他的薄唇上。他挑起她的下巴,“懿儿可不要后悔。”
他将她拦腰抱起,匆匆走向了内殿。芙蓉帐里,春宵一度。
事实上,她确也没有后悔。
她杖责甚至杀掉他身边的女人,侍婢、充衣、良人、美人、夫人……这些,她没有后悔。
她听着宦官宫女甚至前朝百官对她残忍暴戾的诟病,心里愈发空洞。这些,她没有后悔。
她看着他眼里越来越明显的失望和冷漠。她甚至也不曾后悔。
这就是她要的,她要他爱她,恨她,要所有人怨他的私心庇佑,骂他的昏庸无道。
她也确实做到了。但对她来说,这些似乎远远不够。
于是,她命人强行将一碗无子汤灌进了新进宫的梁王后腹中,一滴不剩。当她心满意足地走出行宫时,听着王后狂暴的嘶吼,听着她怨毒的诅咒,她只是稍稍仰头,闭着眼感受最后的阳光。
三年来,聂亦第一次动手打了她。她抚着火辣辣的脸冷笑,与三年前初见他时如出一辙。
指着她的手指不住颤抖,“你知不知道你会死的?”
“是吗?”她跪坐在地上,勾着唇望向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她知道,梁玥是权臣梁执最爱的女儿,她知道,她入宫为后是聂亦为了护她周全所做的交换。
他的部署,她一直都很清楚。
她仰着头,任他捏着自己尖削的下巴,近乎崩溃地对她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嗯?现在你满意了。你不就仗着孤宠爱你吗?”他笑,癫狂地笑,半晌,复又接着道“懿美人,你可能不知道罢,孤其实从未爱过你。宠幸你,不过因着你与一位故人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她的笑意僵在嘴角,偏过头,将脸没入暗影里。
一声令下,她被打入冷宫。当她被守卫带走时,他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孤自当没有你这个人罢了。”
冷宫终日幽寂阴暗,她原本身子就弱,自来了这里,更是老病缠身,朝不虑夕。
贬入冷宫这些时日,只有念云夫人来看望过她几次,见着桌上已然凉掉的汤药和膳食,她摸着她瘦得只剩骨皮的脸劝解,“你这又是何苦?”
她不说话。
“大王心中总归是有你的,你又何必自己作践自己。”
“都怨我。若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么会对那个歹毒的女人……”
“夫人。”她打断她,“是我自己怨毒狠戾,是我咎由自取。”
念云夫人眼眶泛红。“是我和晟儿欠你的。”
“你们不欠我什么。储君之位本该属于晟儿。”青蔷语气一如既往的淡薄,有些不近人情。
念云走的时候,她送了她一只宫铃。
“给晟儿吧,这是我身上唯一干净的东西了。”
后来,冷宫起火,火蛇疯狂地肆掠缠绕着那座孤零零的阁楼。当聂亦接到消息蹒跚赶来的时候,下边两层楼已经全然没入一片火海。他看着她面色平静矗立在火光中,一颗心像被撕裂一样痛。
她冷眼看着他发狂般往火里冲,却被宫人侍卫层层困住,心里说不清什么感受。但她想对他说,聂亦,我到底是赢了。
她其实,真的知道一切。比如权臣梁执如何的狼子野心,想要借着梁王后染指王位,又比如,聂亦说的那位故人不过是十岁那年的她。那日念云夫人见到那只宫铃后,竟说君上那里有只一模一样的宫铃,且一直深藏在邀月楼。
如今,她只愿这场大火将一切都烧干净。从前种种,终将化成灰烬,就让风送她远走。
因她清楚地记得,令她骄傲的父亲,是东荒国最衷心烈血的将军。却也是聂亦一出反间计下,与东荒交战的祭品。父亲死了,母亲跟着去了,她的族人也都惨遭灭门。可她还活着,背负着萧家几百条性命残活着。
现在好了,她总算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还真实的活着。
聂亦望着高楼上素衣白纱的她轰然倒下,心里某个地方也随之倾塌。他一点一点跪在地上,狂笑,嘶吼。她都看不到。她究竟有多恨他,恨到连自己也容不下。
大火半月后,念云夫人将那只刻有一个“萧”字的宫铃送到聂亦手上。聂亦空洞的眼里闪过一丝沉痛,他反复摩挲着那只宫铃,什么话都没有说,一切的答案终于揭晓。
她姓萧,是他设计毒杀的那位将军萧远的女儿,亦是十一年前,那个东荒国说要娶他的小女孩儿。
时光流转回当年。
还是质子的他环抱着手臂打趣道“小妹妹,你吃了我养的信鸽,打算怎么办?”
她囧了囧,结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样,带我去见见你家大人可好?”
她义正言辞拒绝,“不行。我文韬武略的母上大人会打死我的。”
沉思良久,又无奈且认真地说“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负责的。”
“哦?你要怎么负责?”
她又沉思良久,然后痛苦万分道“这样吧,你看我慈眉善目的,断然不像忘恩负义之人。等八年之后我长成大人了,就登门把你娶回去,你看怎么样?”
他似笑非笑望着她,“你确定?”
她捂脸惊讶道:“你不信我?”咬咬牙,果断从项圈上扒下一只琳琅通透的铃铛交给他。“喏。这是信物。这回相信我了吧。”
他拎着那只小小的宫铃,有些失笑。“我只说见见你的家人,可没有要你以身相许。”
她耸耸肩,无畏道“可是鸽子都吃了,又弄不出来,你也只好连鸽子带人一起弄回去了嘛。”
她想了一会儿,又仰头轻飘飘地问“你是不是介意啊?”
“也不是介意。”他面有难色,斟酌道:“只是你人都还没长开,这……”
她嘟嘴仰头,双手叉腰,恨恨瞪着他。
……
琼华殿里,他背靠着墙颓然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拽着两只宫铃。悲恸,懊悔,无望……
可是一切都晚了。
一年之后,东周国迁都冀州南阳。临行前,怀王聂亦下令焚书,但凡提及萧青蔷的文献资料尽数烧毁。
又十一年,怀王薨。
就此,这段痴妄荒唐的故事落下帷幕,随着无情岁月的推移,终被尘埃掩埋。
听完这个故事,我不胜唏嘘。从前,青蔷这个名字只在女夫子的故事里惊鸿而过,却没料想,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寂呷了一口已然凉掉的茶,打着扇子问我,“你有没有看出什么苗头?”
我扶着记忆往回走,忽然灵光乍现,于是摸着下巴深沉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随便吃别人家鸽子,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阿寂眼放幽光,正义而愤怒的眼光好像要把我千刀万剐。
我瑟缩了一下,“其实这个故事还是很有教育意义的。”
阿寂握着扇子的手越收越紧,冷冷逼问,“还有呢?”
我立刻正襟危坐,拿捏着开始剖析,“我觉得,聂亦的爱情开始在她来之前,结束在她走之后,他其实爱她已久。青蔷对他,看似无心无情,实则相思入骨。他们都没有错,只是那个潮起云涌的混沌年代,容不下人们太多的感情。”
“你说得没错。”阿寂闻言,颜色总算缓和些许。“但我想表达的是,你们其实都一样。”
此刻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金色的光辉穿过古老的雕花窗照进来,颇有几分斜光到晓穿朱户的调调。阿寂含笑生情的脸上也镀上了一层淡淡光晕,看起来甚是平和。我看见他一丝不苟收拢那把玉骨白面的折扇,嘴唇向右勾起,带着一点痞笑。
“我们,怎么会一样?”我怯怯问道。
他努一努嘴,说:“道是无情却有情,你不就是这样么?”
我望着他,默然不语。
“长亭,我这一生见过很多人,遇到很多事。这其中,最有情的,是你,最无情的,也是你。”
我生生望了他好久,他始终一副高深莫测的做派。
于是对他一勾手指。他凑过来,我也对他痞痞一笑,“阿寂,你是不是喜欢我?”
“啪嗒”一下,那把玉骨白面的折扇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