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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蝉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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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破土
城外林道,豪雨如注,一行三骑急匆匆地,冒雨奔驰而来。
忽的阵阵尖啸,十数支柳叶镖刺破雨帘射向来人。
好一通人仰马翻,身手好坏立时见了分晓。三人里,一个顾人不顾马,结果人也没顾到,身中两镖,被马一扬蹄子甩翻在地,当场便死了;一个顾人又顾马,腰刀舞得眼花缭乱,倒是悉数挡下了镖,奈何马还是惊了,嘶鸣着横冲直撞,勒不住终于弃马跃下,眼睁睁看着那畜生消失在林中;剩下一个不顾人也不顾马,迎着镖纵马冲上,竟分毫未伤,只他过境处,周身似罩着一层气障,一切东西撞上都被弹开,就连雨都落不进,歪歪斜斜滑向他处。
只前头还有陷阱设着,根根金刚铁线如蛛网缠藤绕树,任何活物撞上去都是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雨水成了救命的提醒,每一根夺命铁线都在无根水的冲刷下无所遁形,马上人奋力勒缰住马,却收不住势,索性俯身抱住马头用力掰,竟连人带马横倒下来摔在泥泞里,震了个地动山摇。
马儿惨叫着在泥地上挣扎,四蹄乱蹬,牢牢压住驭马的骑手。眼见着脱身乏术,那人也狠了心,挥掌用力拍在马颈上,隐约能听见骨骼折断的脆响,瞬时那马儿四足停顿,脑袋耷拉在泥水里,抽搐了几下便再不动了。
使刀的同伴已赶了过来,帮忙将骑手自马尸下拖出来。他腿显被压伤了,形状有些怪异。
“能走吗?”
骑手龇牙:“疼!不过能走。”
二人相扶相携立在雨中,举目惶惶,没有人来人往、飞鸟走兽,除了泼天的雨,这里再无其他活动的声响,又静又不静,叫人骇怕。
骑手愤怒了:“下流胚子,快出来!”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们用力在雨中睁大双眼环伺,道旁林中树冠之上,却无论如何看不清,辨不明。
如此,不知戒备了多久,二人浑身叫雨浇透,五月里冷得直打颤。直到雨一点点小下来,云层从遥远的山那头缓缓破开露出白色天光。
呱唧——呱唧——
二人不约而同听见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循声看去,一人轻盈穿过铁线阵,从容而来。
“不可能!”使刀人脸上的神情直如见了鬼。
来人听见了,无声浅笑:“当然可能,普通的障眼法罢了!你瞧着铺天盖地,其实铁线都在地上六尺,你低低头,也就过来了。”
使刀人无暇悔恨,他已看清来人相貌:“你不是……”
“就是我,拾欢见过王捕头!”拾欢穿着如那一夜行刺时的黑色劲装,长发盘在颅顶无簪无花,面上无妆,身上无饰,干净利落。视线偏过来又望一望瘸腿的骑手,讥笑:“哟,这不是世子家的哥哥吗?几时转行做了捕快?世子舍得?”
柏寻憨过了头,讷讷问她:“啥世子?”
拾欢瞥一眼惊慌失措的王科,故作惊诧:“鞑靼部固王世子兀鲁尔答呀!呀,哥哥做汉人时日久了,别是把你家东家的祖宗根儿都忘了吧?”
柏寻更奇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呵,”拾欢瞧见王科刀已握紧,不禁笑笑,“你们能从兵部侍郎府弄到阵型图,我们为何就不能知道你们羊皮下藏着的狼子野心?只苦的,终究还是那些姑娘们!”
言罢,极快出手,嗖嗖嗖,三枚流星镖上中下三路呈斜线往王科飞了过去。他下意识举刀格挡,不料柏寻一把搡得他踉踉跄跄横跌出去数步,自己也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镖是让过去了,没擦到丝毫发肤。
王科下盘立稳,急骂:“干!你做啥?”
柏寻捂着腚摇摇晃晃爬起来:“那是瓷做的,一碰就裂。东家教我,那里头裹有药粉,吸进一点儿就完了。有得还会见光起火咧!”
王科浑身一激灵,还不及庆幸一番,拾欢人已杀到,专攻他一人。
短兵相接,一寸短一寸险,拾欢手中两柄短刃挑捕头的钢刀,只攻不守,招招杀意。
巧在王科的刀法“破魔七式”也是主攻,却叫拾欢占去了先机,不得不强行防守,所有的凌厉一时间尽不得施展,苦得他节节败退之余,哭着喊着:“柏老弟救我!”
“他顾不上!”
拾欢冷冷代答,手中的短刃已切进,提手一拉,利刃连皮带筋削断了王科握刀的右腕。钢刀脱手,王科惨呼,捂着见骨的伤手魂飞魄散着后退。终于隙间偷眼瞧见,果不其然柏寻已自行跌回地上,一脸晕头转向。
“不!为、为什么会这样?不是的,等等,听我说……”
怕极了死亡的王科语无伦次着一步步后退,想求拾欢的片刻慈心。
拾欢很冷漠:“说你如何以公门中人的身份骗得海烟姑娘信任,转身却将她出卖给赵堃?还是说你通敌卖国,帮着赵堃偷运火器出关?该说的时候不说,如今也不需再辩。当然,你别再指望你的同伙了。死前叫你明白,适才不现身,是等着这雨下完,因为雨里,全是毒药。”
仿佛是为了验证拾欢的话,王科蓦地视线模糊冷汗直流,胸口似被巨石压着,难以呼吸。
他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嘴角淌着涎。
“好好体会吧!”拾欢不与他痛快地了断,转身向着柏寻走去,“你们灌在海烟姑娘口中的毒,用你剩余的时间去感受痛苦,然后下地狱去!”
回到柏寻面前,他憨厚的样子如孩童一般懵懂天真。他气喘如牛,抬起无神的眼来望着拾欢,伸出手去。
拾欢接住那无力的大手用力握了握,蹲下来与他比肩同高,另手短刃利落刺入他心房。
“走吧!来生,别再跟错了人!”
柏寻的头慢慢垂到胸前,不再痛苦地喘息。
拾欢起身望着金陵城的方向,猛地发力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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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金陵城里最高的地方,就是“沐昀阁”五层之上的望月台了。四条回廊露天相接,不止金陵城内的风月,极目而去,城外山林远黛烟色亦可尽收。
廊上还湿,冯栖蝶将硕大的罗汉床摆在门内,吩咐把屏风似的折叠门扇左右推到头,她一人独倚栏杆,凌云霸志,气吞山河。
楼下的争战不歇,虽不及金戈铁马沙场震天,唯此刻此地听来,足以惊心动魄。
伴着声声的响动,搬个矮凳坐在冯栖蝶床边的末末不时在本上记下一笔,两道细娥眉越拧越紧了。
“哎哟,真过不下去了!这哪儿是打架?分明是拆家当。妈妈,咱们破大财啦!”
冯栖蝶合眼假寐,手上的绸扇有一下没一下懒懒摇着,讲话更随意:“随他们拆去,关照丫头们都安分着呆在自个儿屋里,别去找死。”
末末伶俐应和:“早都知会姑娘们听到了,妈妈且放着心。”
“嗯!你若把帐记好了,我便最放心。”
“必然是要记着。可,”末末一脸尖钻鸡贼,“秋后算账,咱倒是找谁要去?”
冯栖蝶只管摇着扇,一个字不露。
末末捂嘴闷笑:“赖不过的,三爷这回怕是要心疼哭了!”
蓦地绸扇停摆,冯栖蝶微抬睑眺了眼远处景色,幽幽轻叹:“再多的银子,又怎赔得起海烟一条命?”
末末也怅然了:“红颜命薄,海烟姐姐太冤了!”
“女儿家贪情,她对燕儿太用心,自然不觉得冤。只是燕儿的心,怕是跟着心里头的人一道死绝了,什么人都盛不下啦!”
“所以妈妈才故意陷害傅公子,好叫他得个教训?”
“哼,”冯栖蝶冷笑,目龇如炬,“本座杀一个赵堃,不需得设计作假!我只是成全海烟。她将燕儿给的胭脂都原封不动收好从不舍得用,那夜却特意擦上去赴赵堃的约,可见得这丫头是预备好一死。我失察叫你去晚了,赵堃即便死了又谁来证我孤零风尘女的大义大德?侠者留名,那么海烟呢?明日后日,明年后年,十年百年后,谁还会记得给一个艺伎的坟头上祭一炷香,奉一捧花?海烟为爱舍命,燕儿可以负她却不容他忘记,他命里于这一人,终生亏欠!”
末末垂着头,豪笔用力攥在掌心,捏得好疼好疼。
冯栖蝶斜睨她一眼,淡淡又道:“你终归是凌家的人,不服气,尽可向小海央求从我身边调出去。本座不留难!”
“妈妈说什么呐?”末末声音微有些颤,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含泪,嘴角带笑,“花园的草该换了,坊子里的亭台楼阁也都该修修补补了,还有姑娘们的衣衫一年四季哪够穿?男人来寻欢,这开销自然得叫男人们给交上。横竖是心疼,倒不如让三爷一次心疼够,往后习惯了,便不再疼了。”
江湖第一风月场的当家主事深深凝望着面前的女侍,唇畔一抹笑意渐渐荡漾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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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一层楼阁当真已面目全非。
高手搏命,御气行刃,方圆丈内都无异修罗场,一概存不下。于是二人斗来打去,凳子椅子、高矮桌案、大小柜子,全都碎了个七零八落。最可怜筱文岚带来的几个杂役,想走不敢走,躲又不会躲,待二人斗得酣了,他们几个却都被气刀割得遍体鳞伤,同那些家具摆设一样四分五裂着死去了。
已不知拼过了几回合,筱文岚的筷子断了,傅燕生的吹管也弹尽,二人索性改了赤手肉搏,竟然连衣裳都被内劲撕得破破烂烂。
傅燕生有些累:“拖了也有半个时辰了,这暗度成仓的好戏该收场了吧?”
筱文岚也在喘,眉头紧蹙:“不知所谓!”
说着,一掌又朝对方胸口拍了过去。傅燕生双掌相错格住他,乘隙笑骂:“死番贼,牛耿性!就算你杀得了我,没力气下楼也是死路一条。江山又不是你的,忒较真了吧?”
筱文岚催劲震开傅燕生双手,提气又是一脚直踢他下腹。
傅燕生手握他踝骨,借势鹞起倒翻出去,落地扬手。
“着!”
“谁信你?”
筱文岚自信对手无暗器,直冲过去,却猛地肩窝一阵钻心的疼。
他急退几步拉开身距,抬手抹了把,沾了一手的血,里头还浮着细白的粉粒。
“海珠子?!”
傅燕生伏在楼梯口的栏杆上歇息,跟狗似的吐着舌头,一边喘一边笑:“送出去的礼哪有拿回来的道理?还你啦!”
筱文岚气死了,忍着痛又要攻上来。
“我同你是一样哒!”
傅燕生提气大喊,筱文岚一个愣怔,径自站住。而傅燕生则不管不顾,坐在了地板上。
“我家丫头刺杀你,实在打草惊蛇。你不退反进,是为敲山震虎。如今你看似鸿门宴开,实则牵引,拖住我一时是一时。只可惜,今日我与你同思共想,都作了人前的幌子。”
筱文岚顷刻了然,眉锁又眉开:“哼,你在这儿,别的人我不担心!”
傅燕生眨了眨眼:“我是你就不会如此放心。拾欢丫头是‘乌鸦’,来给我善后。论起来,她主,我从!”
筱文岚眉角一跳,还嘴硬:“终究身手不如你。”
“可杀人不是单凭身手的,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丫头的暗器功夫,柏寻领教过。”
“的确。”傅燕生腿都伸直了,“但‘乌鸦’的工作是清道不是暗杀,所以他们的手段,你永远猜不到。我也是这几日才知道,拾欢的阴阳诡道学得更好!”
筱文岚肩头的血流得跟方才的雨水一样欢畅,他也不得不坐下来,点住几处穴道止血,同时稍作歇息。
傅燕生摊手摊脚,看着筱文岚直笑:“呵、呵呵呵……你说我们图什么呀?”
筱文岚思绪烦乱:“各为其主!”
“你以为鞑靼国主真能领兵来犯?”
“什么意思?”
傅燕生瞧着筱文岚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笑得愈加肆无忌惮。
“哈哈哈哈……说你是个牛耿性,真笨得要死!你入关多年,汉人学得比真汉人还像样,没有风声漏出来,凌家能去关外查你的底?从来家贼难防,王科那样的人哪儿都有。”
又是一片静默,筱文岚面无血色,惨白的唇角微微颤抖,终不过咬牙切齿挤出一句:“攻心烂计,我能信你?”
“无所谓!”傅燕生倒似越歇越懒了,“你信与不信,反正今日,你输了!”
筱文岚瞪着他,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猛回头望向廊外,旋即崩溃。
雨后凉凉的微风中,拾欢一只脚踏着门槛,抱臂倚在门上。
明知故问般,筱文岚唇齿间落出两字:“柏寻……”
拾欢从襟里抽出一方丝帕,白底黑字绘了些什么。
“他比王科好,走得很利索。”
筱文岚痛极无泪:“他是我亲大哥!”
拾欢也有些落寞:“我知道。因为生来痴傻,固王爷弃他为奴,是你央着老王爷许他出关侍奉你。大约这世上,除了他,你谁也不能相信吧?”
“可最终是我的信任害了他。”
“有你信他,死而无憾!”
筱文岚偏头望着同样面如菜色的傅燕生,凄然苦笑:“你在宽慰我?”
“也是宽慰自己。”傅燕生眼望顶上,“交代不过去的坎儿太多啦!”
“是啊!”筱文岚落落起身,踉跄行到廊上,失魂落魄,“是啊,交代不过去,跟谁都……”
言未尽,身已起,顺着栏杆翻越下去,直直坠落。
拾欢没有阻拦,就那样不悲不喜地看着,一个敌人在眼前消失,一条性命在顷刻陨落。她不会哀叹,却也不觉得庆幸。有些敌人,就是叫人无法憎恶鄙夷,反而肃然起敬。
转过念来,拾欢迈进屋去,想将傅燕生搀扶起来。
他疲惫地摆摆手:“别,累,坐会儿!”
拾欢不勉强他,便也挨着他盘膝坐下,有意无意地说起来:“我问过股长,你不是燕尾蝶。”
傅燕生合着眼:“是,我不是燕尾蝶。”
拾欢淡淡扫他一眼:“那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呢?不止燕尾蝶,整个‘千人面’的档案里根本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记载,你当真是凌家人?”
“‘千人面’没有,不代表我不是。只不过以你的等阶,没有资格看而已。”
“我没有资格?”拾欢心头一凛,“难道你是……不,不可能,你是家生子,你是凌家人呐!”
“呵呵,”傅燕生笑得坦然,“你太不了解‘凌家人’三个字了!越是危险的,才越要我们自己去做呀!不能让别的人背上我们的宿命,不能把生死托付旁姓,所以死间只能由凌家人来做。所以,我是寒蝉!”
拾欢倒吸口凉气,不为傅燕生的话,而是他竟一点点滑落下去,后背在赤褐的木漆栏杆上划出道道暗红,身下的地板湿了一大滩。
拾欢伸手一把托住,惊问:“你受伤了?”
傅燕生闷哼一声,顺势借力挺了挺身子,无力靠上拾欢肩头。方是如此,拾欢更看清,他藏青色长衫的后襟濡湿了一片,早已叫血浸透。
混战中碎片纷飞,傅燕生也料不到,筱文岚随手抓起把碎瓷撒作暗器,他避过了正面的攻击,反叫弹回来的流弹击中,深得嵌进肉里。也亏是嵌进去了,才没叫筱文岚瞧出端倪,险险撑过这一战。只此时此刻,已是极限了。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傅燕生神情已是涣散,口中呢喃起糊话,“听说有一种蝉,可以在地底下睡十七年,一旦破土重生,却只得月余的寿命。每一个‘寒蝉’都要学会在无名中沉睡,在惊世后赴死,被唤醒的那天便是他们的死期。而我成为寒蝉的第一天就被唤醒着,我的任务就是让所有人猜想、怀疑,我就是凌家最强的杀手燕尾蝶。如今,我也算功成身退,不辱使命了。”
拾欢用力拍着他脸唤他名字,他一概听不到。
“这世上本没有燕尾蝶,它只是一个名字,传说中存在却没有人真的见过。凌家也没有‘燕尾蝶’,从来没有。”
拾欢在嘶喊,哭着求人来帮她,求天公垂怜,可以假年。
“食腐、坚决,即便卑微肮脏,也不放弃活着飞上天空的向往,凌家最强的杀手根本不是‘燕尾蝶’,他们叫‘乌鸦’。呐,其实你穿黑衣服,真的挺好看的!”
有脚步身络绎而来,伴随着惊叫怒吼。傅燕生被人抬上一张软榻,可他眼中无我无他。
“你说得对,”拾欢俯在他身畔听得最后一句肺腑之言,“该回家去了!”
风起了,卷起满室的纷杂,一股脑送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