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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8) ...

  •   就在这时,忽然姜维听到远处响起脚步声。他睁开眼,只见有人影从牢房的另一头走过来。
      牢门打开的一刻,他看到背后的一点微光落下来,照在那张脸上。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心中霎时空白一片。
      “士季……”他喊了一声,然后低了头。
      钟会走到门口,倚在门边,没有走过来。姜维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目光对上钟会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但是也无所谓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很久很久,各自无言。
      从钟会起伏剧烈的胸口,姜维能看出他有多紧张。让他自己都奇怪的是,他反而很平静,平静到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
      “我们果然在成都见面了。”钟会终于开了口。
      姜维觉得自己有些麻木,居然看不透钟会的心思,只是听他这么说,就木然点了点头。
      “是啊。”
      “我现在有些觉得自己很没用。”钟会忽然叹了口气,“因为……我还是来见你了。”
      姜维猛地瞪大了眼睛,钟会却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还喜欢我,就像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的对你的感情。”
      “士季……”
      “所以我才更不想原谅你!”钟会忽然激动地大声道,“这么多天来我反复回忆过去所有的,我们之间相处的种种,我越来越觉得,其实你很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
      那是自然的,我守护了你三生三世,每次都走到粉身碎骨的深渊。大概我的灵魂里,都有了你的残片。
      “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你也想要同样的东西。我不求你放弃你的所有来让给我,但是你为何又要一再与我争?你明明拥有的比我多的多,就不肯分给我哪怕一点点么?”
      “只是因为这样,你就要起兵反叛,又陷害我谋逆?”
      “在你之下,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有立功的机会。现在我据有成都,投降的蜀将归我掌控,凭借蜀地天险,是成大事之始,我岂能错过这个好机会?”钟会骄傲地说完,又看了看姜维,轻叹了口气,“至于假传军令抓你,其实是邓艾的主意。我本来也犹豫,可是后来觉得,如果不这样做,你迟早要帮助司马昭除掉我的。既然我的反意已经被你察觉,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先下手为强。”
      真不愧是几生几世的老对手,当年我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姜维心里想。
      但他也注意到了钟会在提到邓艾的名字的时候那轻描淡写的表情。他知道他在心里还是不屑那个粗鄙的放牛娃的。姜维忽然觉得有些得意。
      钟会虽然轻信,却不轻易去爱。这样的一见倾心只属于自己。
      这一刻他的心尖微微颤了颤,不知为何他想起钟会说嵇康的那些话,想起钟会之前扭扭捏捏的几生几世,和这一次,他尚且年少的时候那大胆的表白。
      姜维忽然有一点羞愧起来。他觉得自己问了错误的问题。
      有一颗敏感而充满惶恐的心的士季,小心地试探着这个世界,试探着繁复的人心,那么努力地想要喜欢一个人,却次次碰壁,所以更不敢随意去爱。
      也许他擅长权术,擅长军略,擅长很多常人学都学不会的东西,却独独对感情,幼稚的如同初生的孩童。
      最后他把那些小心翼翼的爱都给了我,每一次相逢,无不如此。姜维这样想着,忽然就眼角涩痛起来。是的,每一次,可是我却一再辜负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姜维艰难地张了张嘴:“士季,听我说……我并不是要与你争。”
      “你……”
      “你听我说完一句话行吗?”姜维看着钟会的眼睛,“我怀里有一件东西,你拿出来,看了再说好不好?”
      钟会的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谁知道你会耍什么花样?”
      “我两手被锁在这里,难道还能挣断铁链不成?”姜维苦笑,他居然怀疑自己到这个地步。
      “信我一次……士季,我不骗你。”
      说完这句话他都觉得自己好笑。当年,他还记得他是怎么诓骗钟会的,也无非是这些无法自证的话,当时却让钟会深信不疑。
      “少来这套,你骗不骗我,我又怎么知道?”钟会冷冷一笑,往后退了半步,似乎要走的样子,“能说出这些话来,是你根本就讲不出什么道理来了吧?还是你根本就是心虚?”
      居然和自己当年的想法一模一样。姜维觉得有些震悚了——再不想有所隐瞒的一世,居然还是要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士季!”姜维急了,大声喊道。
      钟会没有走,立在那里看着他,他也看着钟会。四目相对,那双眸子明亮依旧,姜维还是能够从那明眸里看到很多很多他一直都看得到的东西。
      比如孤傲,比如自负,比如野心,比如试图掩藏的胆怯和寂寞。
      还有爱。
      姜维慢慢低下头去,泪水终于聚起在眼眶,然后滴落下来。
      这一世姜维都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哭过,每一次重新开始,他的心都会变得坚硬一些,也会淡然一些。之前几世偶尔哭过几次,也是因为那些无法挽回的错误和伤心欲绝的过往;可是那个时候他尚且心怀希望,所以也就很快忘记了悲伤。
      但是这一次,眼泪无法止住,汹涌而下,仿佛积攒了一生的泪水,都在这时候倾泻出来。
      从前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忍一忍眼泪,一般也都忍得住,可是这一次他不想,也没有力气去忍。
      此时此刻大概也只有泪水,能够向钟会证明一些什么了。如果他尚未彻底绝情。
      钟会从未见他这样哭泣,似乎也被震住了,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
      “伯约……”
      姜维甚至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头都紧绷着,因为太过激动而颤抖。钟会犹豫了一下,终于错步上前,伸出手去,摸向姜维的怀里。
      姜维一动都不动,咬着牙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过一会,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做。
      钟会找到那封皱巴巴的信,打了开来,姜维能看得出来他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钟会慢慢地看信,比他平时看字要慢得多,而姜维的情绪也逐渐平缓下来。
      他看得出来,钟会是在强忍着往后读,他的整个胳膊都开始发抖。姜维甚至不忍再盯着钟会看。一次又一次,这个人都会尝到被欺骗的滋味——自己那么想要保护的人,最终还是得眼睁睁看着他承受信任落空的苦楚。
      背叛,简直就像是破不去的恶咒,缠绕着钟会,每一生每一世。

      大牢里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姜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头脑里面有些空白。他知道钟会不是蠢人,看到这些他应该怎么都懂了。这是他希望的,却又是让他心疼的。
      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不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让他明白。姜维想。
      他想到第一次转世,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士季。不知道他在看到自己和刘禅的书信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一定比这一次还要痛。他忽然愈发愧疚起来,为那些他所没看到的挣扎。
      钟会看了一遍,又扫了一眼,发了一小会呆。一旁的火静静地烧着。天色愈发的晚,就衬得火焰的光芒愈发刺眼。
      钟会走向火焰,把那封信投了进去。火舌吞噬着白绢,很快就化成灰烬。
      “我不明白,伯约。”钟会走向姜维,眼神有些迷茫,“为什么?”
      “你问邓艾?”
      “不,我问你。”
      “问我?”姜维犹豫了一下,“让我解释为何当初去找司马昭替换掉你么?”
      “你也这么叫他。”钟会似乎有点吃惊。
      “我从来没在乎过他。”姜维迅速答道,“更多的事情有机会我再解释。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我的确去找他说担心你年轻,不能胜任。但是我没有要求总领三军伐蜀,那是他的安排。我之所以去说这些话,是我能够预料到你一旦取得蜀地,只怕将要萌生自立之心。即使不自立,功成之后,只怕司马昭也不会再给你实权,而是找个位置把你架空——这样还算好的。”
      钟会叹了口气:“我其实也想到这里了……果然我也太轻信司马昭了么?”
      “我本想推辞,后来觉得,如果我们功成回去,他要架空或者要借口除掉的也会是我,不是你。”姜维说,“如果是我多心,司马昭没有这个意思,那也只能怪我算错。我不是要找借口给自己脱责,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没有和你争功的意思,我真的是想把机会留给你的,同时让你少一些危险。即使是诸葛诞那次,我也……”
      “我现在懂了。”钟会轻轻地说着,走向姜维。两人的脸贴的很近,姜维甚至觉得他的呼吸轻轻碰在自己的唇上,很暖,很柔软。
      姜维轻轻探头去吻他,但是只有唇轻轻地碰了一下,钟会却忽然往后躲了躲。
      “可是我……我想知道。”钟会扶着姜维的肩膀,问道,“我真的……我真的值得你这么拼尽一切去爱么?”
      从来没有为钟会的哪句话这么心疼过,姜维连指尖都凉了一下,泪水又涌上眼眶。
      原来钟会一直以来,不信任的不是任何人,而其实是他自己。
      一个那么骄傲的人,其实骨子里藏着深深的自卑,自卑得甚至超过姜维的想象。这么多年来,钟会并不是不懂他的爱,而只是不相信会有人这样爱他。
      他这才知道,钟会得到多少爱,就有多少担忧;因为不自信,所以每一次他都想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可是当他真的抓到的时候,又会因为恐惧失去而无法留住。
      这样一颗心啊,要用什么给他安宁?
      姜维悲哀地发现自己果然还是不够了解他。他是个骄傲到骨子里去的人,所以表面上反而不那么张扬,可是他太过自信和坚强,反而无法想象一个人的敏感和脆弱能够到何等令人毁灭的程度。即使是他深爱了几生几世的人。
      “士季,别说这种话……”
      想尽一切所能给他温暖,只是永远都不够。更何况这世间有太多的无奈和误解,总是让温暖稍纵即逝。
      姜维又一次哽咽了。
      钟会掏出钥匙解开姜维身上的锁链。姜维发麻的手臂刚刚获得解脱,就紧紧地抱住面前的人。
      “我们走吧,士季,趁着还没被发现,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去哪?”
      “你决定好了。去投吴国,或者归隐山林。你要如何都行。”姜维的眸子里闪着希望的光,“我其实是很想帮你自立的,可惜现在司马昭已经察觉,又有邓艾从中作梗,只怕机会不大。”
      “我知道。”钟会平静地说道,然后整了整衣领。“我们先离开大牢,趁着邓艾没有察觉,我……”
      话还没说完,忽然姜维警觉起来。黑暗里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姜维一个箭步冲过去,直接扼住那个人影的喉咙,却听到另一边有一声轻响,好像有个人逃到了黑暗里去了。
      钟会这时候也赶了上来,面沉似水,“邓艾这老贼居然派人监视我,看来是我小瞧他了。”
      “很快刚才那个逃走的细作就会跟邓艾报告。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可是时间来不及赶到城门,大概邓艾就会派人把守,到时候……”
      “你跟我走就好,我知道哪里有出去的密道。”
      “你怎么……”
      “时间不多,你先跟我来,稍后我会给你解释的。”
      钟会又变成了那个对他全心全意相信的人,顺从地点了点头。

      想不到邓艾的速度比他们快得多,还没等走出大牢门口,士兵们已经拦住他们的去路。
      以他们两人的能力想要对付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然而等在外面的是,将会是千军万马。
      钟会带着姜维摸到一个处所,找到了他心腹手下,命其在城内放火作乱,引邓艾的注意,这样也许趁着天色晚,他们还能逃得出去。
      “士季若有心腹在,就当有能够动兵之武将。”
      “有兵权的大部分都被外调了。都是那邓艾的主意。”钟会恨恨道,“我当初就不该听他这些。”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们先想办法离开。”
      一时间全城大乱,到处都是搜寻两人的军队,高呼莫要放走了反贼。与此同时,钟会的手下到处放火,火光四起,城中仿佛遭了攻城一般混乱。
      两人带了些钟会的心腹随从趁乱往外跑,姜维太熟悉这里的地形,拉着钟会穿过很多隐秘的所在,去寻密道。
      邓艾果然做事周密,来到密道附近,发现旁边都有人看守。两人带的随从本就不多,战至现在,只剩他们二人尚且存身,索性也就拼了命的一搏。姜维虽然疲惫,此时却如狂躁的野兽,红着眼横冲直撞,斩杀一切拦阻的他们去路的人。
      就算每次要守护的东西不同,但是那股为了自己所倾心之事化身修罗的力量是同样的。他还是那个义无反顾的姜维,给他一个信念,就能让他倾尽余生。
      而钟会也战得异常激烈。姜维很少见到他如此决绝的战斗的姿态。也许那个人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是对生存的渴望,或者爱,或者想要弥补什么。姜维看到那张倔强的脸,仿佛就能够看到他的斗志也如火焰般冲天。
      两人并肩而战,顿时周围堆满了尸体。士兵们大概没看到过这样疯狂的敌人,都有些胆怯了,一个个往后退,这给他们留出了空隙寻那密道的入口。这段密道通向城墙附近,却不直接出城,而且另一个方向可以通向皇宫。大概是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危所修建的,这样的密道还有几处,只是可以直接出城的,只有皇宫里面有一个入口,现在想要寻得是不可能了。幸好城墙附近还有几处密道,其位置姜维都谙熟于心。
      密道入口狭小而漆黑,姜维把钟会推了进去,自己一剑杀死一个士兵,夺了一个火把,也钻了进去。此时密道附近的守军已经所剩无几,有些人受了伤落荒而逃去找援兵,正给他们留了逃跑的时间。
      密道下去之后便宽敞了一些,毕竟是给皇帝准备的,不能像钻耗子洞一样。这样一路跑出不知道多远,两人终于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就地坐下来休息片刻。
      姜维点起密道中的灯,大部分还能够燃着。四下明亮起来,姜维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才开始察觉到身上的伤口纷纷作痛。
      “伯约,你受伤了?”
      “我没事,你还好么?”姜维看到钟会身上也有血迹,关切道。
      “有点小伤,不过不要紧。”钟会一把拉了姜维的胳膊,“我刚见你背后一大片血迹,让我看看伤口。”
      “没有那么重,都是别人的血而已。”姜维说着往后躲。他记得很清楚,刚刚寻找密道的时候,为了保护被偷袭的钟会,自己硬是用身子挡了敌人一刀。虽然砍下来的时候他挥剑拦了一下,但是还是因此受了伤。想必那个时候钟会也看到了。
      “不对,我记得你挨了一刀,让我看看。”
      “看了也没用,先逃出去再说。”姜维喘了口气,摸了摸脸上的血水和汗水,“你没事就好。”
      此时此刻姜维注意到,钟会的脸色惨白,面无血色,眼睛里甚至有些绝望。姜维只道他是害怕,便信誓旦旦地安慰于他。
      “你不必惊慌,我姜维就算是死也要保护你逃出去。”
      钟会听了这话却笑了,笑得很疲惫。
      “我在想,逃出去又能如何?”
      “你又说这种话。只要能活下去,总是有出路的。”
      “我知道,是我造成的这一切,我连累了你……”
      “你没有。”姜维急切地打断他。
      “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遭此大难。你还是那个仕途顺利前途似锦的姜伯约。只是因为我……”
      姜维的手牢牢钳住钟会的肩膀,用力那么大,疼得钟会一咧嘴。
      “你到底怎么才要相信,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根本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
      钟会却轻轻地拨开他的手,“我并没有不相信,但我也是希望你能过得好啊。我们本可以不变成这样的。”
      他的眼里全是愧疚,最终低了低头,“对不起,伯约。我其实是想为你做点什么的。”
      姜维忽然沉默了,他这才意识到也许自己一直在独断地揣测钟会的想法。自己为他而自责,想必同样爱着自己的钟会,此时此刻的内疚也是一样的。
      也许只要自己出现在钟会的生命中,这样的相互愧疚就会如不停的车轮,疯狂地轮转下去。是的,他想给钟会幸福,但是这一刻他却忽然不知道钟会想要的幸福是什么。他以为自己只要不停地为他付出就行了,可是钟会的心却像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最初的一世那样的结果,对钟会来说才是最好的。
      看过人生之巅的风景之后跌落,在爱情尚未被现实所冰冷之前面对死亡。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到快慰。
      也许他想要的,自己给不了。
      那就把这条路留给他选择吧。
      姜维从怀里掏出夺时玉。直到现在,他再回忆起当年五丈原的丞相,才明白所谓“走一条不同的路”的真正含义。
      也许丞相当年也曾经历过这种种希望之后更大的失落,或者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后平和而满足。那些都是他无法知道的了。
      当年他只是一心想要为钟会的幸福做些什么,如今他甚至觉得自己那样的想法都是自私的了。他曾想要的不过是看着那个人幸福而获得自己内心的安稳,甚至不过是想要继续和他相爱而已,却每次都会给他带来灾祸。而现在,他想,也许钟会的幸福,注定与我无关。
      爱到极致,除了放手,别无选择。
      他把夺时玉放在钟会手心里。钟会犹豫了一下,看姜维期待的目光投向他,虽然并不明白其中的深意,还是把那玉收于怀中揣好,对姜维点了点头。
      姜维低下头吻了他。那个吻如此炽烈,虽然唇间充满血的味道,但是仍旧甜美。

      休息片刻,两人继续前行,不久就找到了紧邻城墙的出口。离开这里再走一段路,就能寻到出城的密道入口。
      两人从密道口钻出来。这附近的守军不多,轻易就解决掉了。
      钟会的手下看起来颇为尽职尽责,就连城墙附近也都点起了火,似乎还有混战的样子。姜维猜测也许是城中投降的蜀军趁机作乱,但是他已经无暇顾及那些事。
      “士季,往这边来。”
      忽然不远处的城门开了,吊桥放下,似乎有军队鱼贯而出。
      “邓艾在围城。”姜维心里一惊,低低地说道。
      “他大概也知道这些密道?”
      “看起来如此。而且不只是密道,他大概也会派兵在城外搜寻我们。”姜维叹了口气,“不知道贾充的大军到哪里了,等他一来,我们的处境就更加不妙。”他说着挥了挥手,“不管怎么样,先出城再说。”
      不断有敌军发现他们,又被他们斩杀。到处都是火光和血腥味,姜维觉得有些晕眩,不知道是因为战斗太久体力透支,还是流血过多。他背上的伤口一直在渗出血来。他自己感觉得到,而跟在他后面的钟会似乎也看得清楚。
      “伯约,你的伤……”
      “我说了我没事。”姜维说着看了看守在前面密道入口出的士兵,“我去引开他们,你去找那边一个有十字形纹路的砖石,和上次我打开密道的方法一样,你能找到入口,然后你先进去,我随后就到。”
      “那么多士兵,你怎么脱身?”
      “小小杂兵,奈何不了我。”
      “你伤的这么重,就算我们出城,没有医药,只怕你坚持不了太久。”
      姜维叹了口气。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他甚至不敢说“我们两个人好好过一辈子”这样的话,他不想给钟会虚假的希望。这一刻他甚至希望钟会不需要他。
      尤其是此时此刻,大概也没有别的办法。
      “没关系,能保护你逃出去就行了。你去投奔吴国,以你的才能,他们会重用你的。”
      “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但是你觉得,我可能背负你给我的这一切,乃至你的生命,一个人生活下去么?”
      火光的照耀下,钟会的脸色异常的平静,又仿佛忽然做了什么决定一样的坚决。
      “你怎么……”
      “我说过,是我造成的这一切,该来补偿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钟会说着后退了一步。
      “我不能让你为我而死。”
      “我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有的。你可以带我回去。邓艾既然想要的是除掉我而立功,就随他所愿好了,他不会难为你。别忘了,你所谓谋反无非是我制造出来的说辞,如果你抓了真正的叛逆回去,你还是三军统帅。”
      姜维愕然,他从未想到钟会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忽然觉得惶恐起来。似乎这几生几世,他都习惯了默默地付出,然后得到一些能让自己得到安慰的报偿。他习惯于为了自己的坚持所牺牲,却从未期待,也不想期待任何人为自己牺牲。
      尤其是钟会。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承担别人的付出,居然是比自己为他人付出,还要沉重和难以接受的事情。他早该知道的,却直到此时此刻,真正体会到的时候,才分明察觉。
      也许钟会是需要别人为他付出更多的人吧,但即使如此,自己在无意之中,是不是也让那个人背负了他太多?
      姜维几乎是本能地摇着头,连眼睛里都充了血。
      “不行……士季,你不要有这种想法……”
      “伯约,原谅我对你的心意知道的太晚。” 钟会说着,脸上的笑容温暖。“我明白你的苦心,所以也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这样的微笑几乎让姜维震悚了。
      此时此刻,钟会决定倾尽自己的一切回报于他,他却已经无力承担这样沉重的回报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所相信和坚持的一切,有什么东西,从根本上就错了。
      也许他姜维才是真正需要爱的人。
      就在姜维迟疑的片刻,钟会突然后退几步,扬起手中沾血的剑。
      眼看着剑锋划过钟会的脖颈,姜维几乎窒息——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让他有一种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钟会的错觉。
      他扑过去拉住钟会的时候,钟会的剑已经落在地上。
      满手都是那人的鲜血,姜维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他想喊钟会的名字,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钟会的眼神已经涣散,却固执地看向姜维,死死地定在他的脸上,仿佛要用这最后的生命记住他的模样。
      他看见钟会张了张嘴,看口型似乎也是要喊他的名字,可喉咙里面不断涌出的只有鲜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姜维把钟会抱在怀里,拼命地吻向他的唇。他能够感觉得到,钟会的生命在这个吻当中一点点流逝;仿佛有剧毒一点点灌入姜维的口和身体,也把他的灵魂慢慢剥离。
      姜维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到钟会死亡的面孔沉静而安详,仿佛他的一生里,从未有过任何遗憾。
      凝视片刻,他忽然笑了,再次吻了吻钟会的额头,抬起头来看向那深邃的苍穹。
      是的,他才是需要被爱的人,而钟会用自己的生命给了他这样的爱。所以他这一世的他也终于没有任何遗憾,没有任何失落了。
      他抱起死去的钟会,踉跄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一栋燃烧的楼宇。他看到夺时玉的微光在钟会怀里亮起,转瞬即逝。
      他没有流泪。也许钟会至死也未曾了解到他真正的执念有多深多重,可是他忽然庆幸起自己没有让钟会知道任何事。能让钟会少背负一些,于他们两人,都是莫大之幸。
      热浪一点点接近,火苗缠卷着两人的衣襟,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钟会再不会睁开的眼睛,在心里怀念着那对明亮的眸子。
      他甚至不觉得悲伤。他已经拥有了自己想要的,和甚至未曾奢望过的一切;并相信他所深爱的人,在某个不远的未来中,也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如此,他便可以如此从容,走向这如同这几生几世一样绚烂的火焰,然后归于唤作死亡的永恒黑暗——
      而再不会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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