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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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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行瓦离开之后,苏星弈莫名的觉得寂寞下来。
说来也奇怪,在之前的二十年里,苏星弈独来独往的日子更多,但是心境一直很淡漠,从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滋味,而这一次却着着实实地知道了。
座师王积薪问苏星弈今年还去不去天策府时,苏星弈一口答应了去。
出谷游历,到天策府帮忙,手头上有事情做,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伤春悲秋了吧。苏星弈觉得自己那寂寞的心境纯属闲出来的。
与几个师兄妹一起到了天策府,基本上都是上一次就来过的,跟府里各医营的人都不陌生,安顿下来之后几个医官就拉着去吃饭。
才喝了一杯酒,苏星弈便听到一把脆生生的飒爽嗓音叫自己:“苏郎中!”
抬起头来,曾在自己给行瓦写的书信中提到过的“既漂亮身材又好”的军娘邢小眉正向这边走过来。
苏星弈笑着起身:“邢姑娘,好久不见。”
邢小眉虽是女子,但已是曹雪阳麾下的一员伍长了,十八九年纪,身姿窈窕,举动言语之间,既有少女的妩媚,又具有军人的英武。
她走到苏星弈面前,先是抱拳一揖,打量了苏星弈一下,笑道:“听说你来了,我特地过来瞧瞧你。”
一名天策府的医官取笑道:“今儿一共来了万花谷的四位郎中,邢伍长怎么单只瞧苏郎中一个人?这不明摆的偏心么?”
邢小眉出语直爽,没防备被同僚抓了漏子,脸上乍然一红,还没想好怎么回言圆转,苏星弈已解围地笑道:“原来叶医官不知道,去年我在府里时,采买药材带的钱不够,邢姑娘替我垫付了,今儿邢姑娘是以债主的身份找我催债来啦。”
众人都笑起来,苏星弈的同门师妹拉了邢小眉一同坐下,给她倒上酒来。
宴散后,苏星弈回到住处,躺下后却迟迟睡不着,索性翻身起来,挑了灯,研墨铺纸,濡湿了狼毫,对着灯火沉思了许久才动笔。
“我又到了天策府,在这里的日子比在谷里充实些。你下次如果再去那家香气诱人的火腿铺子,记得买一份火腿带来给我,让我鉴定一下它的味道是否当真值得你为它还俗。”
行瓦在云游途中收到的信,驿站的信使问他是否等他写好回信交给自己捎去,行瓦笑着说不用了。
其实才离开万花谷,行瓦就有点儿想念苏星弈,这心情倒也不算很浓烈,只是一个人闷下来的时候,或是半夜醒来时,或是在路边茶馆里喝一杯热茶的间隙,偶尔一下一下地想起来,像是有点牵挂,想看看他,又明知道就算见到了其实也没什么实在话要说,便觉得自己无聊。
看到苏星弈的这封书信,倒是有了去见他的借口,行瓦兴冲冲地特地去买了一整条火腿,用油纸包好绑在马背上,策马飞奔来天策府看望苏星弈。
来到天策府时正是下午时分,天策府的值守卫兵倒是很友好,行瓦虽是陌生人,但说道“来看万花谷那个郎中苏星弈,他是我兄弟”,便领了他进去,还笑着说:“苏郎中这会子多半在医营那边,我让个人叫他去?”
行瓦想了想,笑道:“我自己找他去。”
行瓦循着那个卫兵指点的方向一路奔到医营那一带,一问,里面的人说苏星弈去清点药材了——天策府的军需官刚从洛阳采买了一批药材回来,正要清点分类置放。
行瓦心想苏星弈马上就回转的,懒得再跑来跑去地找他了,于是把马拴在一边,自己溜达去校场那边看天策府士兵们操练。
看了半日,行瓦忽然一转头,便看见了苏星弈远远地从那边走向医营方向。
苏星弈步行,身边不远处便是骑着匹红色大马的邢小眉,邢小眉一边缓缓骑行一边低着头与苏星弈说笑,苏星弈抬着头笑着与她答话。
行瓦怔了,这回换了他心中莫名而微妙地一沉。
行瓦心想,那个军娘真的很漂亮,身材傲人。
行瓦又想,难怪苏星弈在万花谷呆不住,一趟又一趟地只管要来天策府。
眼看着远处邢小眉不知道听到苏星弈说了句什么,清脆地大笑起来,忽然侧身探出手,苏星弈大方地伸出手搭住她手,一跃上马,落在她身后,邢小眉一提马缰,二人一骑飞奔过小道,绕了个大圈返回医营。
行瓦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身影。
苏星弈在医营门口跳下马背,抬头向邢小眉笑道:“邢姑娘的马确实很快。”
邢小眉笑道:“改天我们去南原打猎,你也一起去,我帮你去挑匹好马,保证也是跑得快的。”
“好。”
邢小眉挥了挥手,拨转马头自回营去了,苏星弈目送她离开,转身回去医营。进了门便有医官迎上来问他军需官采买了多少药用黄丹回来,要制一大批药丸,只怕药料不够。
苏星弈就药料的事与他谈论了好一会,那医官才忽然想起来,一拍脑袋说道:“对了,苏郎中,刚才有个客人来找你。”
“谁?”
“我不认识,不是咱们府里的。”
“人呢?”
“看到你不在,他说出去等,你刚才过来时没看到?”
“没有。”
苏星弈心里诧异,转头出去,正碰上一个下值的士兵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过来:“苏郎中,你的。”
“这是什么?”
“有个客人说给你捎的,让我帮带过来给你。”
“他人呢?”
“走了,刚刚才走,这会子不知道出府了没有。”
苏星弈接过那物事掂了一下,还挺沉,“借你腰刀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那个士兵也正好奇,动作利索地割开了包裹着的厚油纸,一看,哇的一声叫出来:“火腿!一整条火腿!苏郎中你真有口福,这可是好东西!”
……
行瓦骑着马出了天策府大门,才转过一片树林,便听到后面焦急的呼唤声:“行瓦!”
行瓦勒住了马,转回身,正看见苏星弈使万花谷大轻功的墨雕影子刚刚消失,落在他跟前。
行瓦连忙说:“喂,你当心,万花谷轻功一不小心也是会摔断腿的。”
苏星弈没接他这岔,只是问道:“你干嘛急匆匆的要走?”
行瓦干笑,无言以对,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不想去与苏星弈见面了,只想走开,只当自己没来过。
过了好一会才嗫嚅说:“我就顺道儿给你捎个火腿来,见你忙得很,就不打算打扰你了。”
苏星弈说道:“再忙我也没有不见你的道理呀,来吧,天色又不早了,你这是赶着去哪儿?先到我住处跟我凑合一晚再说。”上前伸手要去牵行瓦的缰绳,行瓦却勒马退了几步。
苏星弈看着行瓦。
行瓦摸了摸头,干巴巴地笑着说:“我还有事要急赶着去东都呢,横竖离这里也不算很远,我这马快得很,不碍事。”
苏星弈皱起眉:“你还能有什么急事,非得去东都不可,连跟我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行瓦不吭声。
苏星弈看他低眉顺眼的,像是有话想说又不好说的神气,忽然明白了:“可是有人在东都等你?”
“啊,是!”行瓦跟抓到根救命稻草似的赶忙回答。
“不会是你说的那个五毒教的小姑娘吧?”
行瓦恢复回平日的模样了,笑嘻嘻地道:“真不愧是我兄弟,一猜就中。”
苏星弈沉默了。
两人一个骑着马一个站着,相对沉默了片刻,行瓦讪讪地道:“那我先走啦,要不然天色真要晚了。”
他转过了马头,走出两步,便听到后边苏星弈叹了一声:“……那你又何必跑来天策府一趟。”
是啊,我又何必来这一趟。行瓦心想,忽然间苦笑了。
在转出树林尽头之前,他回头看了看,苏星弈还站在原地望着他,夕阳快落山了,把苏星弈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行瓦犹豫着拉住了马,有那么一刹时想返回去,可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会儿那个漂亮的军娘就该出来接星弈去了。”
行瓦用力往马臀上抽了一鞭,坐骑撒开蹄子飞快地奔跑起来,行瓦愤愤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善了个哉的!那么漂亮的军娘,星弈那小子真好命!”
那条火腿,苏星弈让人帮弄了,请了医营几个素日要好的医官和自己师兄弟,还有邢小眉一起来吃。一个医官买了酒来,说这火腿下酒味道最佳。
火腿果真非常美味,但苏星弈没吃几筷,倒喝得比平时多,他一边闷头喝酒,一边听身边众人聊天。
忽然那边几个人起了一阵小哄,苏星弈听了听,原来是他一个师妹被一个军爷约了下个月七夕“去万花谷跳崖”。
原来七夕又快到了吗?苏星弈心想。
坐在旁边的邢小眉也喝了两杯酒,脸颊红绯绯的,侧头问苏星弈:“苏郎中,你有没有约了谁去你们谷里跳崖?”
苏星弈微笑:“以前有约过。”
“咦,是么。”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邢小眉眼睫扑闪扑闪地凝视他:“那现在呢?”
苏星弈没说话。邢小眉笑笑,豁达地道:“其实你还是想再约那个人去跳崖的吧?”
苏星弈苦笑一下,“他多半另外约有人了。”
邢小眉不响。
把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苏星弈也觉着醉意上来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告辞回住处,邢小眉扶了他一把,扬着眉笑着说:“苏郎中,如果那个人另外有约了的话,你考虑考虑我?”
这么英气的一个女孩子,虽然这句话说得大大方方,可也掩不住脸上的透出的红和些微不自然地紧张。
苏星弈闭了闭眼,心想自己真的喝太多了,醉了。
邢小眉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主动说这话,太委屈她了。
苏星弈想起行瓦走远的时候,有一小会儿回过头看自己,他骑在马上,留长了头发被北邙山的风吹得飘拂起来。
如果当时行瓦拉着马多站片刻,苏星弈会向他追上去的,不管怎么样也要把他留下来。
可是行瓦还是快马加鞭走了。那个死光头。
不,人家头不光了,还俗了,可以吃荤,也可以……娶妻。
苏星弈觉得眼眶突然有一点儿发热,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脸,自嘲地喃喃说:“我喝得太多了。”
邢小眉那句话,在第二天,便被苏星弈和她自己默认成了喝多了的酒话,不再提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七夕越来越近,苏星弈心里想着,或者自己先写封信问问行瓦,假如他没有约了别人,是不是还愿意跟自己回万花谷“跳崖”?
但万一他约了别人呢,这封信写去岂不是让他尴尬了。
再说,小时候倒没什么,这会子两人都是长大了的大男人了,再一起去“跳崖定情”,那成了什么……
可是我还是愿意的啊。苏星弈苦闷地想。
在反复思来想去犹豫不定中,七夕到了,苏星弈的师妹和那个军爷兴冲冲去了万花谷。
苏星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呆在天策府里配药。
苏星弈的师妹跟她的军爷回来的时候,给他捎了封信:“苏师兄,我们在谷里遇见你一个朋友,他写了个字条让我给你捎来。”
苏星弈打开看,上面是行瓦大大咧咧的字:“星弈,我还以为会在谷里遇见你呢,谁知道没遇上。我算是明白你以前为什么会担心摔成肉酱了,驮着人一起跳和被人驮着一起跳感觉还真是不一样。不过我当然不会摔成肉酱,我驮着的人给我上了个凤凰蛊嘿嘿嘿。”
苏星弈看完,轻轻问师妹:“和他一起跳崖的那个五毒小姑娘很可爱么?”
师妹笑着点头:“是呀,很可爱。”
苏星弈说:“哦。”
他低着头继续配药,忽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响,抬头看,邢小眉来到面前。
邢小眉说:“我还以为你约到了故人一起去万花谷跳崖了。”
苏星弈笑:“他另有约了。”
邢小眉耸了耸肩:“哎呀,早知道我就来找你一起去,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什么银心铃是什么样子呢。”
苏星弈抬眼凝视着她,半晌,笑了,说道:“要不,我们明年一起去?”
邢小眉开心地说:“好啊!”
苏星弈回到自己住处,打开箱子翻了翻,十二年前那条银心铃还在。
他把它取了出来,拿在手里细看。其实银心铃不过也就是这个样子,红丝绦上系着一对银铃,时间太久了,它颜色已有点儿黯淡,上面的字迹倒还是清清楚楚:“苏星弈和行瓦永结同心。”
脑海中两个童稚的声音响起:“永结同心是什么?”——“就是永远是好朋友的意思吧。”
……
苏星弈微微笑了,其实很惆怅。长大了就是这样,即使怅惘着也只能一笑而过,然后有很多东西就这么被时光慢慢地沉淀到心里的最深底处,被一层层覆盖起来,不再提,就当再也没发生过。
也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