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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暗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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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因为那一日淋雨生了病,当夜便头疼脑热发起高烧。周妈请医生、抓药,忙进忙出,偏还碰上这个周末两个姑娘按例是要去临霜岛看望老太爷,行装礼品都要她准备。周妈手忙脚乱,生怕顾此失彼,不免轻嘴薄舌,对儿子郑凯抱怨几句。
“我也是在乡下呆过半辈子的人,没有见过这样娇滴滴的,这大夏天受寒,多半是自己偷闲贪玩。青漪不在家,你念叔只来看过一眼,也就是我,这么拿她当个大小姐,汤药伺候着,昨夜里还吐了我一身!”
这周妈是最练达的老年人,有些市井的泼辣劲,因为在念家服务多年,念家是文化人,这些年她才跟着气性收敛了很多。
“妈,人家虽然在乡下长大,现在不是也认祖归宗了吗?您怎么待青漪,就怎么待她,有什么看不惯的。”
“她跟青漪能一样吗?我把青漪当半个女儿,照顾她我心甘情愿。念家跟我不是一般的主仆,我是看在多年情分才留下来帮衬。这家人谁也不会拿我当个听差的使唤!”
母子两个关在周妈屋里聊着,动静不大,但在鸿雁听来像是有意说给她听。她上楼关门的动作不自觉带了情绪,“砰”一声巨响微微有些震动。
鸿雁伏在桌上枕着个手臂,病中光阴本来就敏感低落,这一下更有些悲从中来。她起身走到窗前,看那楼下巷子里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有一种闷闷的荒凉。
好在那荒凉里还有月光,鸿雁想到陆靖之。想到两年前第一次见他,靖之为她打架,右手骨节滴滴的血;想到重遇他,已是流年相隔,那倚在阳台阑干边的风衣飘飘然;最后想到那一日飒飒的风雨,他新理的头发,长身量,人青葱,送她回家时一路都是潇洒。想着想着,脸色犹如红灯映雪。
可她不会想到,同一份默默无声的感情,陆靖之全然托付给了鸿雁的姐姐。
这样的巧合有某种命运性。
只是与鸿雁的敏感青涩不同,陆靖之的暗恋是默片式的,静静流淌,浮在心头,把所有的冲动都封住了,不容他发作。
青漪比陆靖之小两岁,都在念其远执教的长宁大学读书。青漪学建筑,兼修钢琴,入学两年来,始终遗世独立,与泥沙俱下的现实世界天然有一段距离。而追求她的凡夫俗子前仆后继摇旗呐喊,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场,惊天动地到滑稽的程度。
但陆靖之不同,他对念青漪的爱,克制而深沉。桃源巷的一砖一瓦,他每每经过,并不渴望碰到她,只是走过她走过的路,以为这样就算相伴了。他像一棵树,往青漪住的城堡紧闭的窗前生长着,明知道城堡里很安全,大树也依然奋力护着,希望为那楼窗的灯光里影影绰绰的小花遮风挡雨。
一个个青灰色的不眠之夜,因为只能远远地观望,那种感觉通过想象美化、弥补,更显得沉醉。
每天下午四时三刻,念青漪放学从学校偏门的草坪走过,陆靖之守在边上的废弃旧楼里,只目送她走远,坐进她父亲的车里。那一段芒果树叶子倒影铺就的路,青漪踽踽独行,每一步都踏在靖之的心尖上。
有时候他想,在临霜岛只那一面之缘,人家完全不记得他,会不会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梦?这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梦中的时间也好像越来越看不到尽头。
还是把她放在心里吧,他怕说出来会太喧哗。他一向是不习惯忧愁的人,只要命运确实安排一个人在那条路上走过,他就甘愿守望下去。
而对青漪而言,她太年轻,没有经过多少事。在遇上陆靖之之前,她过的很好,没有人告诉她有另一个世界,这一生都不知道,也能过下去。可这两年来她细读母亲的回忆录,知道这世上真的存在旷世之恋,她开始有一种哀矜之感。最蚀骨的寂寞,是她所处的世界处处是无缘之缘。
好在母亲给了她信心,就算孤身一人,只要命运确实安排另一个人在某个地方同她相遇就好。
至此,从她独自一人去临霜岛看望外公,返程时从码头的轮渡走下来,再踏进“over the way”,她和陆靖之就像两尾潮汐中惊鸿一瞥的鱼,命运的犬牙交错中,在同一个时空里,再度相遇了。
窗外碧蓝的天幕,阳光透过树冠斜射进来,倚窗的座位满桌树影摇晃着,那感觉好像是,你经历过十年混沌,突然遇到一个人,把你过去十年都激活了。
他们分坐一张餐桌两端,青漪端起杯子啜饮,记忆里突然有一个转折——她确信,如果她没有见过他,那就是梦到过他。
那个午后的“街对面”餐厅门口,他们分道扬镳。
陆靖之想,来日方长,好在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的心是平静的,目光也早就落定,他望着青漪袅袅婷婷的背影走远,心中低吟:“你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个人在找你,只因一面之缘。”
一个星期后,青漪应郑凯的约看电影,在影院门口碰面。
可是久等不来,原是郑凯让念教授绊住,守在办公室登记学生成绩。念其远对女儿的保护是众所周知的,郑凯不敢声明,又怕青漪枯等,那时通讯设备还不便利,就差了学生会的干事去跑一趟腿,可巧,这干事正是陆靖之。
青漪看看表,踌躇了一会儿,走到售票处一打听,约好的那部电影刚刚开演。
正犹豫着,陆靖之从影院门口走进来,四下张望,看见她,微笑着迎上前来。他那天穿一件蓝色圆领衫,一副墨镜架在领口,白帆布裤子,浓眉大眼,身段十分英飒。
“这样巧?”青漪微笑惊叹道。
“不是巧,是郑凯托我来找你,说他有事不能来。”
青漪才知道,原来她同陆靖之是校友。两人都像做梦一样,突然想起来要说什么,然后突然又想不起来了。
陆靖之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他们都想,一个拥挤的城市,人和人走得这样近,都是一早就可以相识的人,却这样兜兜转转缘悭一面。
既然来了,没有不看电影的道理。两人在售票处买票,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只是因为两人都生得分外好看,卖票的小哥不免多看两眼,旁边卖零食的两个姑娘也笑盈盈低语两句。
等两个人进去时,电影已经开映一段,来不及多交谈。
整场电影陆靖之其实都没有在看,他双手交握抵在座椅两侧,弓形的嘴唇边,两只手心一层层沁出汗。身旁的青漪沐浴在光影里,荔枝白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光晕,像蜡像一样。手指纤巧灵动,轻轻在座椅扶手上打一打节拍,侧面看她的眼眸更加清亮。
散场时,靖之欠起身来让青漪先走过去,到了出口分外拥挤,青漪有些站不稳,靖之把她旁边的几个人一拦,圈出一块立锥之地,又尽力不让自己碰触到她而显得冒犯。青漪微笑看他一眼,秀丽的眼睛里露出一种脉脉含羞的神气。
出了影院,他们悄然坐上公车,靖之主动坐在靠窗的位置,踩脚的一块地方高出一截,他身量长,曲腿膝盖几乎抵到胸前。青漪望一眼笑道:“我坐里面吧。”
“不,不必。”他回答的声音很低,但声调中都还有关怀。
靖之望向车窗外,一面还在那里默默思忖找些什么话题,唯恐有什么话可以说却没有说,错过了那一刻千金的机会。
对过的窗户开着,阵阵的风荡过来,青漪的头发被风吹得飘到靖之面颊耳后,他舍不得去碰它们,由它们在耳边披拂,那样轻柔。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却真像“轻舟已过万重山。”迷蒙中两个人都不记得听站。
“呀,快下车,你到了。”靖之先跳下车,一只手还抵着车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下车?”
靖之一怔,脸色略一僵,方道:“……是这样,我有个亲戚就住这一带,我常走动,似乎还见过你。”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是个拙劣的谎话。靖之懊恼,怎么面对她时总是讷讷的。
青漪脸上浮着笑意,转过身眼波潋滟。他们仿佛生来有一种奇异的了解,她很领他的情。
两个人虽说是并排走着,中间却隔得相当远。那桃源巷口人来人往,又像空无一人。
暮色四合,天光宛转,远处的夕阳如烟如雾。靖之站在青漪的身边,也还希望拿自己的影子替她挡一挡斜阳。橘色的光笼罩着桃源巷的芳草青瓦,都说黑夜比白日美,从今往后他只相信更美的是暮色。
青漪打开家门,没有回头道安,一进房子却有意不带上门。念家养的虎斑猫刚断奶,对外界很好奇,她知道那小猫定会寻了机会溜出去,便可以顺顺当当跟出门。
“呀,别跑!”青漪惊呼一声。
那猫咪蹿出门,还未跑出几步,就被靖之逮住,转手交给青漪。
“真不懂事!”青漪开口唤猫,声音微微颤抖,听上去很动人。
“谢谢你。”
靖之挠一挠前额:“没什么。小猫都机灵,真要跑了怕是难找。”
“嗯。那……学校里见!”
抱着猫关上门,青漪没有直接进去,只是倚在门后,低下头把脸偎在小猫身上,深深地揉擦着,觉得它比往日更加可爱。
过了一会儿默然走进餐室,却听到低低的吵嘴声。
餐桌一边,鸿雁和周妈僵持着,桌上还是惯常两碟凉菜,因为晚饭就他们两个人吃,周妈是对付着准备的。鸿雁抱怨几句食不下咽,怪周妈对她总是敷衍,周妈气急,骂她娇惯还糟蹋粮食。
见到青漪,鸿雁眼泪立刻扑簌簌往下掉。
“我也没说什么呀,就这样使性子。在这家里头我也做了十多年了,还没有谁给过我脸色看。都说年纪小,这按说都十八了,一般的乡下姑娘十二三岁就样样事情自己张罗了。” 周妈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双筷子在面前戳戳点点。
鸿雁最听不得周妈一口一个“乡下姑娘”,将筷子往桌上重重的一搁,掉头就要走,青漪立刻上前去挽她。
“周妈——”青漪拉长声音两边安抚着,“您消消气。鸿雁的病刚好,嘴里没什么味道,就让她吃好一点嘛。上次我从临霜带回来的海味不还剩下一点吗?都在冰箱里冻着,要不给鸿雁煎个螃蟹?”
“那点儿东西,一家子这么多张嘴,哪里还能存得住,早消化啦!” 周妈很僵硬地道。
“都消化到您的肚子里了吧?姐,我都看见的。”鸿雁拉着姐姐的手摇撼着。
周妈一时不得下台,气得在那里顿脚。
此时念其远正从楼上下来,穿一身灰色家居服,嘴边的烟头一明一暗,阴影里眉头深锁。
“鸿雁!怎么跟长辈说话?周妈在这家里的时日比你长得多,你敢这样没轻没重!”
听到父亲的责骂,鸿雁立刻矮了半截,但心里仍是忿忿的。若是要计较在念家的时日长短,那她永远也赶不上,说不定周妈生是念家的人,死还是念家的鬼。
青漪见僵持不下,硬拉着鸿雁到桃源巷口有名的小吃店买牛肉丸子吃。
小店里一盏灯拉得很低,粗糙的旧方桌上有几处香烟跡子,虽然简陋,但姐妹俩常来,都觉得有情味。
“姐,你是觉得我做得对才对我好吗?” 鸿雁拿着那张菜单看了半晌,忽然抬头道。
“你是我妹妹,我当然对你好。”青漪是爱鸿雁的,在她看来,鸿雁有些精致的淘气,像贾宝玉。
“可我还是爸爸的女儿啊,他为什么都不疼我?”
青漪心里略一惊动,表面是不动声色。“别乱想,爸爸从来是这样的。你都不知道,我上高中的时候,比你现在要严格得多!但你要说他不疼你,真是冤枉他了。前几日爸爸还偷偷跟我说,今年的生日,要给你好好办。”
鸿雁与青漪相视而笑,看着姐姐椭圆的大眼睛,她真想搂紧了她。
回去之后,青漪就探进书房与念其远提议给鸿雁办生日的事。
念教授起初不同意,“我不是偏心,就连你,长这么大几时办过生日会?”
但青漪坚持,还非得在家里办,要让鸿雁有归属感。
“你们要闹就闹去,到时我出去就是了,跟你们年轻人,也聊不到一块。”才算是答应了。
青漪退出书房,路过鸿雁房门口,看到周妈一阵风走去把一扇打开的窗砰的一声关上了,厉声道:“你再要这样吹风,药都白吃了!”
她微微一笑,只当是一家人,嘴上吵一吵,心里还是在意的。青漪的性子,很难把人往坏处想。
下了楼看到郑凯来了。
郑凯毕业工作以后,把头发养长,梳得光溜溜的,以为有些艺术家的风范。从前住校,后来搬出去单住,却打听好了青漪一周回来的几个日子,晚上总要来一趟。从他的老式公寓过来只有一小段公交可乘,剩下挺长的一段路得徒步。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也见不到青漪。但他还是总来,好像生活里除了工作,只这一件事有规矩。
“你白天上班,晚上还总来看周妈,真孝顺。”青漪给郑凯倒一杯水。
郑凯眉毛比较淡,两鬓略高,深褐色头髮,身材趋向微胖。打扮得很老实,提着个公事皮包,上衣前襟总是皱皱的,青漪偶尔会让他脱下来给她熨一熨。可他下回来,还是皱的,像是故意要青漪注意。
“我妈也不让我总是来,可我除了这里,也没处去。”他憨憨地笑一笑,“对了,白天真不好意思,我确实有事,电影过两天再看好吗?”
“不了,你没来,我就跟那个人看了。”青漪自己觉得说“那个人”时也还有点涩涩的,表情不太自然,顿了顿又说,“片子倒不错,过些时候租了影碟,再看一次也好。”
郑凯粗心,没大在意,只乐呵呵地答应着。
走的时候周妈送儿子到巷口,一路无非叮咛些琐碎的事。末了,还是压低了嗓音道:“以后,没什么事不要来。你的心思我知道,但是妈还是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郑凯也不恼,只是把脸一沉:“我也没想怎么样。”
“就是因为你没想怎么样,难不成还一直跟这里耗下去吗?儿子,咱不说念家是什么人家,单说青漪这个人,你也配不起。何必非等到你念叔听了风声,到时候闹得大家没脸?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年多少公子哥追求青漪,哪一个不是让你念叔治得灰头土脸。”
“那叔的意思是,青漪还一辈子不嫁人了?”
“她的前途无量,你念叔多的是打算,用不着你操心。妈也就望你别不知好歹,明知道成不了的事,趁早别存那个心。青漪是不好意思明说,你可别愣头愣脑。”
郑凯打了车回家去,一路都觉得有些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