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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之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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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奕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床帐顶上绣着的麒麟花纹,一时有些茫然。
“小侯爷……!?”耳边传来一声惊喜呼唤,随后便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外面高高低低的传来下人通报的声音。
“小侯爷醒了!快去叫大夫!”
“快去通知侯爷和夫人,小侯爷醒了!”
随后,便传来近近远远的脚步声,凌奕想开口叫人,但是干渴的嗓子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不成词句。头依旧一跳一跳的疼着,终于,凌奕便在这一下一下磨人的疼痛中,又闭上了眼睛。失去意识前最后的一丝念头却是,自己,到底在哪儿?
再睁开眼睛,是午后,阳光懒懒散散的洒在床帐上,透出斑驳的光影。凌奕只觉得喉咙里火烧似的疼着,想开口,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小侯爷……小侯爷您醒了!?”自打小侯爷昨夜醒来以后,侯爷便吩咐他们时刻注意着小侯爷,一有动静就去禀报。裕德一边吩咐着人去禀报侯爷,一边倒了水,端着茶盏凑到床前伺候着主子慢慢饮下。
凌奕看着眼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却是皱起了眉头。这眉眼,依稀是少年时的裕德。
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屋内,凌奕心里大震。
入喉的水缓和了喉咙里火烧一般的疼痛,凌奕抬眼看了一眼低眉顺目的裕德,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开口,却愣住了。清亮中有一丝软糯,哪怕因为干渴而略带嘶哑也掩饰不了是这是属于孩童独有的嗓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凌奕看了一眼床榻之下,他的鞋子整齐地摆放在那里。而后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看向裕德的眼睛,带了一丝若有所无的思绪。
“回主子的话,现在是未时三刻。”裕德并没有注意到凌奕的眼神,只抬手将手里的茶盏递给手边的人,回了凌奕的话,便退回了床边。
“现在是顺和几年,几月初几?”凌奕看着裕德问道,眼睛不经意地朝裕德看了一眼。
“顺和十四年,五月十四。”听到凌奕的问话,裕德眼里闪过一丝惊异,随后在接触到凌奕那状似不经意地眼神之后,又归于平淡。
凌奕没有再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不敢出声。屋子一时间便沉寂下来。
凌奕闭着眼睛,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但是锦被之下的手却紧紧握起。他一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是……眼前这种情况,不是他一句不信就可以揭过不提的。
他依然记得当夜太医为了他诊过脉之后的神情,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积年下来的旧伤,太医能拖到那时,也已经是尽力了。更何况,自己还在有意无意的纵容着那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就如同李琪说的,他到底是过不了自己这关。
却不想,那人心狠到十七年都不曾来梦里看过自己。
恍然间凌奕又想起得知那人的死讯时的自己,疯了一样非要去看他一眼,最后一眼。那个时候朝堂未稳,江湖动荡。他想去那人远在幽州的封地,自然是有人要阻拦的。宫门外,三司六部跪了一地,当朝一品——丞相魏延就差死谏在宫门外了。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李琪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问了他一句,见了又如何?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
是啊,见了又如何?
不过,是自欺欺人。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的虚假慰藉罢了。
断了便是断了,那人说过,生生死死,不复相见。
于是,便不去了。
于是,便生年不曾踏足幽州。
倒是李琪,向他讨了镇守幽州的差事,说是怕那人一人在幽州孤单,想去陪陪他。哪怕每年清明一杯酒,也总好过连个念想人都没有。虽然那人生性就不爱热闹,怕也是不在意的,但是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想起往事,一时间,凌奕的脸色难看起来。眉头狠狠地皱起,到底是将那股心绪压了下去。
直到外间传来下人的请安声,才打断凌奕的思绪。
“给侯爷、夫人请安。”
“起来吧,弈儿怎么样了?大夫呢?大夫请来了么?”轻柔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担忧。
“回夫人的话,小侯爷已经醒了,大夫也已经着人去请了。”外面传来恭敬地回话声。
听到声音,凌奕的眉头却突然松开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便只有委屈怯懦的神色。
门被推开来,先进来的是个男人,约莫三十上下,身着一声紫袍,整个人不怒而威,眉宇间隐隐有些贵气。但这贵气并没有冲淡男子的气势,反倒是和那身气势相得益彰。跟在男人身后的,是位端庄优雅的贵妇,此时贵妇人眉间轻皱,望向屋内的眼神似担心又似松了一口气。
“父亲。姨娘。”凌奕一见来人便弱弱地开口叫人,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要起来的样子。
“弈儿,快别乱动。你刚刚醒来,身子还虚着呢,这是要做什么。”贵妇人连忙上前一步,一边扶住快要摔下床来的凌奕,一边呵斥道:“你们这是怎么伺候的?都是瞎子么?小侯爷现在是什么身子,你们也由得他乱来?都不知道上前扶一把的么!?”
凌奕一言不发的看着妇人,心里勾起一丝冷笑,自己现在是什么身子,她心里最清楚不是么?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抬眼看了妇人一眼,许是他的眼神太平静,平静到深黑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好似他人所有的秘密和作为他都一清二楚一样。这样的眼神,让妇人的心头猛然一惊,这怎么可能是九岁孩童的眼神?!但眼前的,的确是九岁的孩童,再看一眼,那双眼睛里又是懦弱委屈的神色,自己刚刚,怕是眼花了罢。虽然这么想着,妇人的手到底是一顿,随后招手唤来裕德,让他拿来软枕靠垫,便退了回去。
下人们早已经端好了椅子,妇人坐回椅子上,侧眼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男人。
“下毒的人已经死了。”男人看着做在床上低垂着眼帘的孩童,名为自己的嫡长子却始终不得宠的孩子,说道:“此事就到此为止,你好好休息。”
“是,父亲。”凌奕乖顺的回答道。
“嗯。”似乎是对孩童出乎意料的顺从有些诧异,男人皱起眉头。但最终是只是点头,缓和了语气说道:“你弟弟已经请了文夫子了,本来也要为你寻一位武夫子的,但你现在的身子怕是不合适了,待身子好了,便自己去寻一位吧。我今日还有事,便先走了。”
“孩儿恭送父亲,姨娘。”凌奕微微压低身体,恭敬地道。
直到两人离开的脚步声消失,凌奕才直起身子。抬眼看站了一屋的下人们,开口道:“你们都出去吧,我累了。”
“是。”
不一会儿,屋子里便空空荡荡的。
这时,凌奕才勾出一抹笑容。想起刚刚那妇人的样子,凌奕的笑容更深了。他凌奕,向来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上一世的债,他要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至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凌奕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自己还活着,还是回到了二十八年之前。相比死后归天,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虽然下人都唤自己一声小侯爷,但是他知道却清楚,这个凌阳王世子的位置并不是非自己不可的。父亲的态度不明他小时候不懂,现在看起来无非是等着看自己和弟弟的斗法。
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自己母家和弟弟母家的斗法。
凌阳候,本只是区区的一个侯府。只是世袭八代,且从高宗皇帝开始这大齐便没了王府,如此四代下来侯府的地位,却势同那王府了。再加上,侯府盘踞一方,几代经营又手握兵权,势力比起那些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逍遥王爷不知高出凡几。凌阳候府所在的凌阳府,更是地处富庶的东南之地。
如此种种,这凌阳候世子的争夺,怕是一点都不比京中那把椅子下的争夺少啊。
想着便来了兴致,张嘴便要唤人,只是名字到了嘴角又被压了回去。果然,还是一时不习惯自己的身份啊,想着便朝屋内随意看了一眼,却是看到了屋内屏风上画着的荷花。
陆上百花竞芬芳,七月流火送清凉。
自己的母亲最爱的,便是这荷花。
世人都道凌阳候冷血无情,当年北疆关外与外族一役,长途奔袭两百里,所过之处,别说外族的村庄,就连牲畜,也无一幸免。
这一役,成就了他凌阳候府的地位,也成就了他在军中的名声。自此,凌阳候府成为当朝最大的侯府,风头一时无二。也是在那一年,母亲在皇家举办的花会上,看到了父亲。
母亲是长平侯府的二小姐,也是唯一的嫡女,钟毓名门,却一生爱错了人。自己的父亲,本就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何奈,母亲自京中花会一见,便自此不忘。外公长平侯终是拗不过女儿,让她嫁了过去。
母亲总是想着,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怕开始是冷的,自己用心去护着暖着,便会热了罢。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生来便是铁石心肠捂不热的冷心冷情。母亲后来明白了,只是太晚了。
他还记得自己四岁的时候,凌阳候府迎娶了当朝丞相家的三小姐——张蕊。
虽说是庶出,但是她的生母,却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永乐公主。当初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永乐公主对丞相一见倾心,跪在先皇的寝宫请旨入丞相府,为二夫人。后来,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对当初执意下嫁的同胞妹妹很是照拂,连带着,丞相在朝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相对凌阳候府新入门的二夫人,当家主母的母家——长平候府就不那么顺遂了。
先是长平侯三公子言兆在南疆因为遭人陷害,生死不明。紧接着,长平侯因为爱子的事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此时,北疆战事又起,长平侯世子言跃受命,奔赴北疆。
世人从来都是捧高踩低的,前堂宾客尽欢,道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却不见后堂里,他的母亲,心痛如绞,含泪对月。
母亲对他说:“弈儿,你要记得,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心存侥幸。人心,没有侥幸。”看他懵懵懂懂的样子,母亲又说:“母亲便是存了侥幸,才会像现在这样。弈儿以后不要学母亲,弈儿以后好好好管住自己的心,不要轻易给人,就算给了,也要留下三分给自己,记住了么?”
那时的他,是不懂的,但是看到母亲憔悴苍白的脸庞,终是点了点头,说道:“弈儿记住了。”
他不懂,但是他记住了。他不但记住了,他还做到了。只是到头来才发现,心之一字,本就不随人。
后来,他的母亲,终是去了。丞相府三小姐进门不到一年,便怀了孩子。重病的母亲也在这一年,终于没有熬过夏天。临终的时候,母亲把他叫到床边,告诉他,从此之后,他便是一个人了。这偌大的侯府,从此再没有人能护着他,他要自己一人,面对这人心险恶的世间。
五岁的他,心里不是不害怕的,却只能堆起笑容,轻声安慰。
好在,他终是还有外公舅舅在的,纵使母亲不在了,也没有人敢明着对他做什么。
五岁入书房的时候,夫子便告诉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夫子是母亲临终前为他寻来的,长平候府的旧人。父亲虽是不喜,但想着母亲去了,他一个五岁的孩童也无甚大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准了。更何况,新入府的二夫人刚刚为他诞下一子,他也没有心神去管这没有了嫡母的嫡子。
再后来,凌阳候府的小侯爷便一天比一天蠢笨,再没有当年三岁识字,四岁念诗的神童模样。世人惋惜有之,感叹有之,更多的,却是将此当做事不关己的谈资。
他以为,藏拙,便能好好长大,便能有时间让自己慢慢积聚力量。如今,皇室式微,各方诸侯都隐隐有取而代之之势。但是,大家都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契机。这些,当时的他是不懂的,他能看到的,只是侯府这方天地,能守的,也不过是自己弱小不堪的性命。
他当然还记得自己九岁的那次毒杀,那天,他如同往常一样去给张蕊请安。入座的时候,丫鬟端来了一些小点心,他本是不打算吃的,但是自己不到五岁的弟弟却拿了一块,送到他嘴边,嘴里撒娇般的说着:“哥哥吃一口吧,吃一口吧,很好吃的。”
于是便张口咬了一嘴,然后便是锥心的疼,眼前鬼影憧憧,耳边传来丫鬟的尖叫和张蕊的斥责。
再醒来,已经是五日之后。
当时的他,因了父亲的话,心中不忿,便找了外公。外公为此连夜进京向皇帝讨旨,将他带回了言家,也因此开罪了凌阳候府和丞相府。也为七年之后那一场祸及言家的灾祸埋下了隐患。
每每想起此事,凌奕心里便不是滋味。
他的外公,谨遵家训,为皇家尽忠却是从来不曾贪慕过权势和富贵。最终却在朝堂的侵轧之下,到底没有保住长平候府。开国太祖亲封的长平候府,最终落得个褫夺封号,满门抄斩的下场。
自己的大舅舅,官拜三品的安远将军,因了朝堂上的党同伐异,兵困安远城半年,终于以身殉国。小舅舅,刚入南疆,便被奸人所害,生死不明。自己的母亲,死时不过二十五岁。要不是当时,他已经成为凌阳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恐怕也会被波及。
他那短命的弟弟,在十一岁的一次出游中,遭流寇袭击,马匹受惊,载着他的马车最后滚下山崖。经此一事,张蕊大受打击,整日以泪洗面。丞相府上书皇上,要求彻查此事,但流寇却在第二天和皇城护卫军不期而遇,突围之下被悉数剿灭,事情至此,也只能不了了之。
而父亲,无论张蕊怎么哭求,始终是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到底是他登上了帝位。但是思及自己的母家,凌奕心里到底是有遗憾的。
只是这次,他便断不会辜负这重来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