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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惜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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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了件藏青色的朝服,冬冠已被他抓在手里,露出半个光亮的额头,平金披领撑在肩上显得他身子有些单薄。
我屈身行了礼,轻声道一句“纯亲王”。
他一时怔住,醒悟过来,方颤声应了一句“陌常在”。
两人一左一右行走在嫩枝下,中间隔着的青石板上始终没有听见或是花盆底儿或是皂靴的敲击声。
我想起四年前的筒子河上的如丝垂柳,还有耍情使性的林含陌和偏爱作恶的隆禧。如今,都被岁月蹉跎了稚气和任性。
“你家里人过得很好。”他顿了顿,皂靴压在杂草上,揉碎了黄梗:“放心。”
“多谢。”我亦侧身杵在原地,凝望路中光洁的石板——被人践踏过无数次的圆滑光润总是旁的地方没法比的。
路对面的那双白底儿皂靴依旧伫立在原地。我收回目光,垂首转身:“王爷也当保重……莫要太清减了。”
寒风从背后扫来,仿佛能听见耳旁鬓发被一丝一丝地剥开。我拂去眼角下的发丝,带过的湿润从指尖抽离,声音乘着风也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即便是宫中算计也未曾令我感到如此心累,仿佛五脏都沉到了腹底,每一个步伐都迈得极缓极艰难。
回到倚书房疏影伺候完梳洗,门外一声“皇上驾到”又将心提到了坎上。
梁九功制止住了要叩拜行礼的我,愁道:“皇上今儿个吃多了几口酒,出了慈宁宫硬是要往小主这边来,奴才们挡都挡不住!瞧着今晚上得麻烦小主了。”
把皇帝推到床上,安抚好梁九功,疏影打了水来洗漱。
我拧干棉巾叠在他额头上。他双颊绯红,看样子喝了不少。我遣了他们下去休息,唯独梁九功带着小珠子硬要守在廊下。好在小珠子孝顺,同我借了以前的屋子伺候梁九功歇息,他代其守在廊下。
“主子,皇上今儿个特别高兴,您唱了曲子之后他喝了好几杯。”小珠子开心地接过我交给他的被褥,回下房交给梁九功。
我将熏炉推进了些,喂他喝了一口白水,卸了帽子又擦了脸,方才搬了椅子在床边坐下。
倚书房一关紧门窗便极其静谧,屋子里不一会儿便氤氲满了酒气。我烧了两炉金丝紫檀,合上盖时他已浑然不觉地立在了身后。
被他唬了一跳,失手翻了金麒麟的香炉,小珠子闻声忙问候。
“没你们的事儿!”他声音洪亮,怎么瞧都似个清醒的人,烛光映在眸子里,灿若星辰。
他执起我的手,揣在心坎上:“朕明白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了。”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也从未这般正眼瞧过他,只因生怕在他身上寻出些似曾相识的蹊跷。可现下他脸上流淌的光彩,却是同隆禧的怯懦完全不同。
怔愣之间,他抓了我的手奔出了倚书房,禁了内监们的劝阻,一路上叫开了麟趾门、凝祥门、昭华门、苍震门直到长长的东筒子巷;若不是梁九功机灵,先遣了御前侍卫曹寅吩咐守夜的太监们开门时莫声张,这一路不得闹个鸡飞狗跳才是。
景山距离神武门不过一箭之地,站在神武门下时已知是要出宫了。梁九功领着小珠子千叩首万叩首也没能阻挡皇帝,而曹寅多带的几名御前侍卫也被皇帝拦在百步之外。
我许久未出过宫,步入景山的那一刻,透着寒意的山风吸入鼻腔,却嗅出一道清逸的气息。
山岚涌起,幽暗飘忽的甬道极其诡异。五彩琉璃宫灯再精致,也不过照亮了脚下一隅。我走得极其小心,既要为他掌灯,又要留心脚下的山路。
走了一小会儿,他兀自取过我手里的宫灯,左手握住我空出的右手,俊逸笑道:“莫怕,朕牵着你。”
他的声音轻细温柔,如山气般柔软,散入耳中、沁人心脾。
我们在一棵树下顿住,他先提起宫灯照去,却见是一株老槐。
“你定知这是什么。”他笑道,从石堆上跳下来,我担心他跌伤赶忙伸手紧紧抓住他。他滞了下,笑意更甚,悄无声息地将我冰冷的手夹在他腋下。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①”我长叹一声,同为女子而哀愁:“自古红颜薄命,祸水一词,皆是男子昏庸的借口。”
他鄙夷地哼笑了下,紧了紧我的手,庄重言道:“朕乃明君,你定能长命百岁。”
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也作正儿八经地鞠躬致谢:“托皇上洪福。”
他怔了刹那,弯腰夺过我的手,箍得更紧:“朕就是喜欢你笑,你一笑,朕心里就欢喜。”
山路难行,我以往虽喜欢上蹿下跳,可现下领着他也不得不小心今生。两人携手相行百步,
找到一块稍微平整的石板坐下。
幽暗中,百步外的梁九功叮嘱不要靠近的小心翼翼配上鞍前马后的动作令我不由得发自肺腑的哈哈笑来。
笑声一止,梁九功一干人连影子都不见了。先前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这会儿也消停了,只听闻满山的树声和风声。
无论何种树木,风一大,声音便掺杂在了一起,总是“哗啦啦”的。我沉浸在这自然的风中,仿佛风从后背穿过前胸,又从前胸穿透后背,只觉骨子里都透出了惬意。
他站起身来,抖一抖明黄金龙绣氅,在风中掷地有声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②
凛冽的山风扬起他领前的四辫如意绦,翻动着金线光芒的大氅随风沉重地拍打在他身上;清俊的脸上洋溢着无比骄傲的笑容,即便是这般碎星般的光芒里,那笑容也灿烂如艳阳高照。梁九功趁机拜倒大呼“皇上万岁”,二十名侍卫也齐声大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几乎能想象一月里三藩平定时,他午门宣捷的盛况。
指点江山,意气风华,可堪日月。
漫山遍野的豪情壮志久久回荡,不知为何,我却嫌它太过鼎盛。悄然行至他身边,将他辫角的明黄紃子一根一根理顺。
“冷么?”他侧头问来,眼中仍盛满了无尽的荣耀和自豪,那一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③”想必他也未曾听见。
若有所思间,明黄金龙绣氅笼了过来,顺势将我带入他怀里。这猝不及防的亲近已叫我有些手足无措,山气裹着龙涎香却是熏人心暖。头顶传来他温润如玉的声音:“朕明白你要的是什么,可朕给不了你承诺。在宫中,极宠便是极衰。你如此聪慧,应当明白朕的用意。”
我嗯一声。
“朕不能许你什么‘弱水一瓢’、什么“愿得一心人”、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之类的虚话。”他无比诚挚而坚定地握紧我的手:“朕唯一能许给你的只有这个。”
静谧的夜空中只有他等候回复的呼吸和我胸腔中一颗跳将出的心。他凝视我,目光中的坚韧穿透了夜空,灼得人欲语还休。
沉寂半晌,我轻轻叹息一声,抽身而立;紧抠手心的五指最终还是松开了,覆于他手上:“若是皇上真心,有这个亦足够了。”
①出自明末诗人吴梅村之《圆圆曲》
②出自刘邦《大风歌》
③出自《古诗十九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