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春秋》夜饮东坡

110、X第一百一十章

　　人道百尺竿头，难进一步。苏婳默默坐在沙滩上，不远处火堆跳跃的光芒映照得他面目明灭变幻，神色深沉。他虽任江湖三大势力之一风雨楼的副楼主，人前风光无量，迎来送往，鲜衣怒马，肩上却也担着重担，一言一行都不可随兴而为，江湖虽是个讲求正道的地方，却也未必时时都讲理。话糙理不糙，谁的拳头硬便听谁的，却也是至理名言。

　　夜风携来一丝淡淡凉意，抚触在面颊之上，却隐隐有种低暗的温柔，令人恍惚而失神。星空深邃美丽，仿佛蕴含了远古以来，到极遥远的未来，时间之中厚重又玄妙的秘密。白日晴朗，风和日丽，到了晚间亦是没有云，暗蓝的苍穹上悬吊着熠熠闪光的硕大星子，以一种状似无意，又好似暗藏了奇妙规律的排列方式层层叠叠地围绕住了无声发光的月。

　　今夜是弦月，似被谁的妙手掰开了一弯，又好似月神静谧微笑而起的唇边的微微弧度……这般亘古不变地镂刻在夜空之中，从过去无数个悄然消逝的寂静夜晚，直到未来，远得看不到未来的未来的那些夜晚……

　　一直、安静、寂寞地停留在那里……

　　苏婳凝望着天空。

　　方剑吟自他背后走来，手中拿了些食物，苏婳却不知是否太过专注，他立了许久，那人仍旧沉默无言。方剑吟想了想，顺手将那些烤得散发焦香的肉饼丢在了沙滩上，沙子上留了些白日残余的温度，两者撞在一起，却不知是谁的温度传递给了谁。

　　方剑吟坐在苏婳旁边，轻声道，“苏楼主……”

　　“甚么？”苏婳漫不经心地道，他这会头发有些许凌乱，坐姿也随意，双足伸展开来，将身下的沙堆带出了海浪一般的弯曲。

　　方剑吟转头看他，半晌道，“掌月教果然不会教人轻易便钻了空子，苏楼主可有良策？”

　　苏婳轻轻一笑，“方兄倒是直接。”

　　方剑吟略一皱眉，仍道，“在下心系不才师弟，实在片刻难安……”

　　“没有。”苏婳简单答了两字，又望向那片纵然深暗美丽，但瞧久了也并无特别的天幕，好似将平日的伪装掩饰尽数沉入其中。

　　方剑吟一怔，却无言以对。

　　“我想不出。”苏婳却转头瞧他，他眼睛亮得如同背后任一颗光芒流转的明星，面目上带一
　　分清晰的茫然。

　　“这处阵法是怎么布设，我们要怎么离开，之后还有多少陷阱，我们怎样平安归去……我想不出。”苏婳微微笑道，“我在这里坐了一夜，却是半分想不出。”

　　方剑吟愕然，只觉苏婳此刻十分反常，完全不似他之前接触过的自信镇定。这般念着，心中的疑惑亦是缓缓浮现在面目之上。

　　而苏婳看得清清楚楚。

　　他又笑了起来，其中却掺了十二分的苦涩，“风雨楼的人……风雨楼的副楼主……方兄，你可知晓风雨楼一共有多少人？”

　　方剑吟摇头。

　　“三万一千二百六十四人。”苏婳毫无迟滞地报出一个数字，“而经过这一场海难，是三万一千一百零三人。”

　　“苏楼主……”

　　“我与逐风的肩上，是三万多条人命。”苏婳缓缓道，“三万多条人命有多重，方兄可想得到？”他却不待方剑吟回答，自问自答道，“那是……一生之中最重的重量，令人时刻不得放下，一分一毫都不能迟疑，比所有一切都重的重量。这一份重量一直压在身上，渐渐地便习惯了，好像消失了，然而有些时候，却会莫名地提醒于你，每一个决定，每一句言语，甚至每个眼神动作……都担负着这份沉重。”

　　方剑吟心中微动，“我……”

　　苏婳垂头微笑，“所以风雨楼的楼主不能后退，不能害怕……一旦错了，这沉重的担子便会将人无声地压垮。然而现在……我害怕了。”他的面目压得低低，方剑吟探头去望，月色却抹去了他这不为人见的脆弱，瞧不清他面上表情，“我害怕了……我没有找到半分掌月教的线索，遑论取得镇教秘宝，我便连如何离开这片矮林都不知晓。”

　　这隐隐消失的重量，此刻正清楚地悬挂在头顶，如同一柄利剑，缓缓地刺入心脏。

　　方剑吟默然，唇齿阖动数次，却只化作轻轻叹息，如同一缕捉不住的晚风，流过嘴边。
　　苏婳却似从梦境之中醒来，抬头望了过来，适才那一点茫然与迷惑都从他的面上消逝，他仍是那位风雨楼中谈笑风生，自信聪明的副楼主了。

　　而那短暂的，沉默的剖白，正好似这夜晚星月下随性而去的夜风，无声无息地湮灭。苏婳伸手捡起了地上的肉饼，此刻那散发着淡淡暖香的气息已然消逝无踪，变回了干硬的本质，握在苏婳手中，令人毫无食欲。

　　苏婳伸手拍了拍沙灰，笑道，“如今食物宝贵，怎可随便丢在这里？”一边挂着疏远的笑容，慢慢地将一整个饼都吃了下去。

　　方剑吟默默地看着，直到苏婳有礼地道了声别，正待转身离去才道，“我不曾知晓那是怎样的重量……但我知道，无论自信也罢，恐惧也罢，不踏出第一步，纵然想得再过完美无缺，却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人若不尝试，便是虚无。是好是坏……永远都只有试过才知。”

　　苏婳身躯微微一震，正欲开口，却猛地警醒地转头望向背后，树丛抖动之声正自那里传来，在寂静夜晚之中尤为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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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已是夜中，许多人已然歇下，但身处如此陌生诡异环境，却如何能全心安眠？兼又有守夜之人在，短短时分之内，众人已然警醒，暗自戒备。

　　苏婳与张无一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几根手指微微弯曲，比了个手势，立时有几人手持兵刃，暗暗潜在树丛附近，只待立时发难。

　　枝叶摩擦之声愈发清晰可辨，显是那声源已然靠近，只怕随时便可破木而出。苏婳嘴角抿紧，张无一眼中尽是肃杀，只待那人冒出头来，便一举擒下。

　　方剑吟心中微觉奇怪，辨那声音大小，来者确确实实是个人，而非甚么动物。但若是掌月教中人心怀不轨，为何要弄出这惊天动地的声响来？他孤身一人前来，纵然武功再高也未必便胜券在握，何况听他步伐声音，也不像甚么绝世高手，反而十分的慌张失措……但他心中念头一转，便将这点微小疑惑压下，如此紧张时刻，却也容不得过多分心。

　　树丛的边缘是一颗不过成人高的小树，枝叶不算十分繁盛，但是生得翠绿可爱，叶片是带些圆润的心形，厚重多汁，翠翠的一片一片拥作一簇，此刻微微抖动，在月下倒算得上可人景致……只是没人顾得及欣赏。那小小叶片突然大力晃动起来，一只手匆匆伸了出，指上肌肤细腻白皙，动作却粗野胡乱地拨开树丛……

　　张无一手掌猛地握成拳，纵然无声，树丛附近几人已是心领神会，手中兵器便欲往来人身上招呼！

　　此刻，那人身影已然穿出树丛，面目小半隐在暗影之中，另一半映着月光，反出他面上慌乱申请与细致相貌……

　　方剑吟心中大震，不及过多思考，已是一个箭步窜了出去，一边大喝，“不要伤人！”他一边唤，一边伸手去拦那几个风雨楼楼众，可惜距离太远，纵然拉得住一个两个，却拉不住三个四个……来人亦是受惊一般，傻傻愣在原地，竟也不曾躲避招架，只怕眼见便要血溅四方！方剑吟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可施。好在苏婳也紧随他身后，见状急忙追上，口中喝道，“住手！”一边远远跃去拦截。他武功好过方剑吟，也不曾受伤，又是楼主，话语更有威信力，当下虽有几人招式使老不及收招，但勉力向侧襄避，虽然一番手忙脚乱，好在没伤了人。

　　但经此一变，亦是人心惶惶，目光尽数投向那来人，方剑吟却顾不得众多疑虑目光，抢上几步拉住那面色惨白之人，口中急道，“小歌？你怎么会在这里！”

　　寒歌瑟瑟发抖，立在树影之中，面上有些细小擦痕，衣衫也有些残破，好在并无外伤模样，但是面目憔悴，目含血丝，兀自怔了一会儿才小声迟疑道，“方大哥？”

　　方剑吟忙到，“是我！小歌，你怎么会从那边出来，只有你一个人么！”

　　寒歌低低又唤了一声，“方大哥，真的是你……”

　　方剑吟心中疑虑诸多，只恨不得立时一一问个清楚，但见他神情憔悴，满面忧惧之色，只得压了下，柔声道，“是我。小歌，你现下没事了……”

　　寒歌兀自又问了几遍，这才好似放下心来的模样，猛地身子一软，晕倒在方剑吟臂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