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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联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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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是晋国上卿赵简子封邑,赵家祖坟及祠堂所在,也是晋国名城之一。在城守董安于董大夫
的治理下,人心安定,百业兴旺,路不拾遗,门不闭户,一派安乐繁荣景象。阳春三月,百花
竞放,蜂舞蝶飞,正是踏春的好时节,但此刻城郊的绿野阡陌竟是如此静寂冷清,杳无人烟。
平日里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宝马香车绮罗环佩的名门淑女何在?并那纷纷纭纭争看
热闹的百姓何在?一位失意徘徊的士子好奇地问身边老丈,答曰:赵府。
天下无数的赵府,唯晋国晋阳城赵府是本尊。赵家祖上有功于周王朝,厉王失政时出奔到晋国
,数百年来赵氏在晋国日见兴旺,根深蒂固,连晋君、公族也要忌惮三分,端的一呼百应,尊
贵非凡。现时赵家族长为赵简子名鞅,与智氏,韩氏,魏氏,中行氏,范氏并称六卿。
赵鞅夫人为旧公族祁氏之女,多年前去世,遗下一子一女。子即世子伯鲁,年二十四,相貌儒
雅,品行高洁,为人重义轻利,有古贤者之风;女名云萧,人称云小姐,长于深闺,而声名传
扬于外,绝色绝貌,才艺俱精,更尊礼守节,善良可人,竟是世间女子的典范,世间男子的追
慕。
三月十八,云小姐十八岁生日,晋阳城内名门大户的公子小姐都受邀赴宴,城郊附近有头有脸
的人物也多赶来,荒郊野地的春景如何比得上赫赫赵府的荣华,更何况可以一睹倾国倾城难得
一见的云小姐。这一天,云小姐还会乘车绕城一周,所以众百姓也都待在家里,只求车过时一
睹芳容。
独倚高楼,望不断一重重屋宇,似海深的侯门。
韶韵楼地处赵府东北角,带着很大一片园子,平日里少有人来,最是幽静不过,但此刻欢
笑声闲谈声寒暄声不断,将那鸟语花香赶的无影无踪。园中梅树桂树均不是开花时节,一树绿
荫默默遮挡着正午骄阳,那片桃林却是不甘寂寞,灿烂地燃烧,如云似霞,如火如荼。林旁有
小桥,桥下有流水,水中游鱼度过严冬,不时跃出水面,落下,激起阵阵涟漪,仿佛在和煦的
春风里满心欢畅,又仿佛对凭空出现的如春风般宜人悦目的男女感到好奇。
衣着光鲜意气飞扬的公子小姐,在春景宜人的园中尽情尽兴,乐而忘返,三五成群,呼朋唤友
,高谈阔论,低声私语,结识神交已久的朋友,与心仪的女子搭讪,与老友交换各自的讯息,
不一而足。困了饿了,自有赵府仆役招呼周到。
纱窗半掩,一个绿衫女子斜倚窗台向外望着,面色沉静,读不出喜怒,黑眸穿过眼前雍容和睦
的景象,落在不知名的远方,若有所思。良久,收回视线,眼眸半闭,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
讽。身后鹦鹉扑棱棱飞起,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突变的气质。绿衫女子轻皱眉头,低喝道:“出
来。”
门推开,一个黄衫少女不甘不愿走了进来,笑道:“不公平,云姊,老是吓你不到。”绿衫女
子正是云萧,她头也不回,微微笑道,带着一丝无奈:“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顽皮冲动的性子
?难怪董世伯时常念你。”黄衫少女听到父亲名字,整容肃立,而后吐吐舌头,满不在乎道:
“改不了,本性难易。这样才有借口‘长随云小姐身侧,学习名门淑女应有的风范气度’啊。
”说完呵呵一笑,那后一句正是父亲董安于的话,想起父亲蹙眉皱额手扯胡须的样子,便忍不
住笑出声,至于是否有所不敬。并不在董大小姐考虑之中。
云萧也是一笑,转过身来,董安于生性严谨,心计深沉,权谋机变,无双国士,却不料生出董
玉这般天真散漫活泼灵动的女儿。一年前董安于将女儿送入府中,的确有让董玉受她潜移默化
的意思,但恐怕这位董世伯要失望了。随口问道:“你气息散乱,适才遇到什么事了吗?”董
玉脸一红,连连否认,云萧见这毫无心机的小姑娘破天荒脸红,暗自称奇,也不点破,一笑了
之。董玉急于转移话题,见云萧手中捏着一张绢纸样东西,一直不曾放手,便问道:“云姊,
你拿的什么,我可以看看?”
云萧将那物事放入袖中,正要作答,却听外面楼梯一阵响,又有人上楼了。
云萧的神色忽然间变了,脸上的光彩使得沉郁的房间一亮,嘴角变的柔和,虽未笑,却让人感
到明显的愉悦,眼波流转跳动,满是宠溺和骄傲。
跨门而入的有三人,领头的是一个白衣白衫的少年,十五六岁,眉清目朗,一双眸子黑是黑白
是白,纯净如蓝天清泉,不带一丝渣滓,年纪虽轻,却有一种叫人安心的气质。他正是赵简子
幼子,云萧最疼爱的幺弟毋恤。
毋恤正在太学学习,此时见到多日未见的姐姐,未行礼就先跑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才作揖
笑道:“姐姐未见消瘦,我可安心了。”云萧见他真情流露,心头一暖,右手一动,便想如从
前般抚摸他的头顶,忽觉不妥,顺势拉住他的手,说道:“弟弟又长高不少,用不了多久,就
要超过我了。学业可忙吗?”毋恤道:“难不倒我。今日姐姐生日,介绍个当世英才给你,当
是生日礼物。”云萧含笑点头,适才虽姐弟情深,忙着问候,却也把另两人看个分明。
一人墨玉锦衣,十八九岁模样,剑眉星目,态度从容自若,不掩精明强干的气息。此人是旧识
,姓萧名灿,周王畿大商人萧家的二公子,以晋阳为本营,长袖善舞,囤积居奇,虽是商人,
却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极有手段心计的一个人。另一人却未见过,白布麻衣,虽旧却清洗得
干干净净,散发着一种忧郁懒散的沧桑,然而又有不经意的贵气冲淡了与这富贵环境的格格不
入。连董玉又一次脸红她也注意到了,为谁呢?毋恤萧灿早已熟识,那就是为这陌生的第三人
了。
萧灿上前行过礼,毋恤开始介绍第三人。纪瑕字子玉,齐国人氏,四海为家,文武双全,识见
非凡。云萧望着纪瑕,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那双充满玩味复杂难辨的黑眸让她心中一阵不安
,不由得敲起警钟。
彼此年岁相当,谈论起各地时事人情显得义气相投,董玉不关心这些,但破天荒没有发声扰乱
,只静静坐在一边,眼睛眨呀眨,含羞带涩,不知在想些什么。毋恤提起最近代国使臣朝见晋
平公的事,代国是狄人的国家,一年前代国老王暴毙,长子赫连羽继位,政局动乱,断了萧灿
往代国发展做生意的念头,此时代国派来使者示好,毋恤便问萧灿是否有意重新开辟商路,萧
灿说情况不明,需从长计议,纪瑕则说曾到过代国一段时间,若有需要可助一臂之力。云萧本
含笑旁听,不时简短插入两句,听到代国和赫连羽,眼神一沉,随即恢复,忽见纪瑕意味深长
的望着自己,微微一笑,转开了视线,落在毋恤身上,爱怜、宠溺、骄傲、惆怅,还有一丝决
绝,仿佛要把他深深刻在脑海印在心中。毋恤若有所觉,回过头来,相视而笑。
过了一刻,毋恤等人告辞出门,董玉神思不属地相随而出,云萧站在骤然静下来的屋堂,抽出
袖中的绢纸,缓缓重读一遍,静默良久。楼下的喧闹隐约传来,春日盛宴仍未结束,她的宴席
却要结束了。冷冷一笑,手中的绢纸化为灰烬,四下散开,像寒冬飘落的雪花。那绢纸上只有
四字:与胡联姻。
“你也来问我为什么?”黑衣男子浓眉上挑,挑战似的望着对面老者,眼睛射出慑人的光芒。
“我对你言听计从,可不代表你可以插手我的私事。”
“为王者没有私事,他的一切都属公事,包括婚姻、感情。”清癯老者不受他的影响,侃侃而
谈。“不过这件事臣没有异议,与晋联姻是件利大于弊的事,可说是有百利而仅有一害!”
黑衣男子不置可否,一口饮尽杯中酒,老者继续不急不缓道来:
“迎娶王妃,一则我王室传承后继有人,二则可以安定人心,稳固政局。迎娶外国女子为妃,
可以避免各部族争端。晋国与我相邻,势力强大,与晋交好,其余各国就不敢妄动,赵氏主掌
晋国国政,位列上卿,若得赵助,亦是大为有利。只有一处弊端:迎娶赵氏女子,难免将晋国
、赵氏的势力影响带入我国,影响我国朝政。然我王英明睿智,自可将不良影响控制在最小。
”稍顿片刻,老者说出最后一句,“自古红颜祸国者不可计数,望我王好自为之。”
黑衣男子无言,转首望向窗外,蓝天白云间,有一个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容颜,她还会那样弹
琴吗?还会那样笑吗?梅林绿影清摇,风声呜咽,却无一能解答相思。
一个小小的院落,几根疏竹,一潭碧水,青石小径直通正面三间平房,虽为简陋,倒也收拾的
干净整洁。云萧的造访,打破了小院岁月不惊的生活。
眼前的中年美妇,美艳依旧,比六年前更加光彩照人,岁月磨平了桀骜不逊的性子,多了几分
柔和宽容,只眼角还残留着些微不驯的痕迹,打眼望去,英气逼人,让人遥想当年英姿飒爽、
驰骋草原的少女。
“慧夫人,一向可好?”云萧率先开口相询,低沉婉转的声音满是真诚。
“托福,没灾没病的。”中年美妇淡淡地说,并未感染对方的热忱,心知这位玲珑剔透的云小
姐不会无事登门,索性挑明了说,“我母子身受小姐大恩,得以苟活至今,衣食无忧。小姐有
事不妨直说,灵慧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我要嫁与代王联姻。”看着中年美妇一愣,云萧微微笑道:“没几个月就要起程,慧夫人可
有什么教我的吗?”
慧夫人本是代国贵族之女,到赵家近二十年,是毋恤生母。因是胡女,习俗性情与中原不同,
又无娘家靠山,多受人歧视排挤,连带毋恤也自小受兄长家臣的欺侮。亏的六年前遇着云萧,
受她多方维护,毋恤才能随其他兄弟一起习文习武,虽仍受排挤,却无人再敢明目张胆欺凌。
慧夫人也被云萧安置在这所别院,衣食无忧,不受打扰。慧夫人如此境遇,多半是因为和亲到
异族异地,存身弥艰,乍听说云萧也要走她的旧路,怎能不惊,又焉能无感。略一沉吟,便明
白了云萧的意思,前往异土,能先了解一些情况总比一无所知误打误撞要好。当下就把代国风
土人情,部族分布强弱及传统风俗等细细道来。
代国以狄人建国,尚武,民风淳朴,部族有黑狄,白狄,赤狄,青狄。青狄最强,居北,现为
代国王族;黑狄居南,离中原最近,受汉化较深;白狄居西,草原肥沃,物产丰富;赤狄居东
,地势险恶,民风最是剽悍。四部族多有联姻,以血统维系和平,如果平衡打破,会以武力决
出胜负,强者为王。王都无棣城,除王族居住外,其余部族的年轻子弟也多在其中生活学习,
直到他们回族继承封号。狄人男女分际不比汉人,女子一样弯弓搭箭、骑马放牧。每遇庆典,
百里之内的人都聚在一起,不分男女老幼,纵情歌舞,喝酒吃肉,一连好几天都不散去。
说着说着,慧夫人眼中现出悠然神往的神色,仿佛回到了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大草原。云萧暗
自记下她说的资料,见她出神,也不打搅。
半晌,慧夫人惊醒过来,讪讪笑道:“代王王妃和我同出白狄,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
早几年嫁入王宫,生一子叫赫连羽。之后不久我来到赵家,就再无联系。你此去代国,见到她
,代我问好。像小姐这样的人儿,她一定欢喜。”
“一年前代国老王暴毙,现在的新王正是赫连羽,”云萧迟疑着,“如果遇上老王妃,我向她
问好就是。”
三月底,云萧至晋国王都绛城,入宫参见晋君夫人。
光滑如镜的青玉地板,厚重猩红的纯毛地毯,绣着精美图案的五彩帷帐,口吐袅袅青烟的青铜
香鼎,王家气派,不比寻常。仆役侍女被远远打发开了,偌大房间只剩两个不同来历不同地位
却同样美貌的女子相对。
“你知道吗,这桩婚事是我促成的,王本想将你收进宫,我让他打消了这主意,在朝堂上亲口
答允了联姻。代国,茹毛饮血的莽荒之地,赫连羽,弑父弑母的嗜血魔王,云小姐,这可否比
得上你将我送入这金色牢笼,永世不得超生?”说着咬牙切齿狠毒阴沉的话,语调却那样轻柔
,仿佛一弯秋水,可以将人溶化,笑容那样灿烂,仿佛一瓯蜜糖,让人甜到心里。三年宫廷生
活,让她学到太多东西。
云萧也笑着,波澜不惊:“多谢夫人美意。”
“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云萧的淡然让女子有些沉不住气,她应该哭泣应该咒骂,只不该
如此一贯的意态悠闲,超然物外。该死的镇静。“你生来就什么都有了,家世、地位、美貌、
名声,可我呢,我不如你美吗?你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人们都宠你,敬你,捧你,予取予求,
我却只能寄身乐坊,看人脸色,强作笑脸。我虚荣,我爱慕荣华,我要不择手段向上爬,站得
高高的,穿上绫罗绸缎,带上珍珠美玉,让所有人都羡慕我,不敢再瞧不起我。”声音渐渐高
亢,引得门外侍者悄悄往进看,女子猛然停住,声音转而低沉。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你让我选他和富贵,我选了后者,我不后悔,可我恨你,为什么要我选
择,为什么?!”
一抬头,望进一双满是怜悯的眸子,咬牙怒道:“不要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我。你是天之
娇女云小姐,多少王公贵族青年才俊等你挑,我不甘心,不甘心。嫁到蛮夷之地,嫁给杀人狂
魔,我看你还怎么神气。”
“原来你这般恨我,”云萧幽幽一叹,复道,“此去代国听天由命而已,不过为夫人能在这王
宫多宠幸几年,奉劝一句,莫将自己看的太重。人心叵测,各有各的打算,夫人若不看深些,
只怕被人利用了尚不自知。”
云萧告辞出来,得了许多礼物,其中一个小盒子是晋君夫人亲自交到手上的。走在御花园,打
开一看,是一对晶莹剔透呈泪滴状的碧玉耳坠。她送给大哥,她送给晋君夫人,想不到三年后
旧物重回手上。云萧沉吟片刻,取出来,随手抛进荷花池,头也不回离开了。
代国使者朝堂提亲,晋君当场允婚的消息早已在绛城传开。云萧来到绛城,让各种真真假假匪
夷所思的消息和评论传的更加沸沸扬扬、铺天盖地,王公贵族也好,升斗小民也罢,两人相遇
必谈代赵联姻。
伯鲁跟随父亲在绛城,绢纸上的消息就是他送出的。云萧从王宫出来,被他接回赵府。
“小妹,对不起。”面对一母同胞,他只能吐出这几个无力的字。
云萧眨眨眼,轻笑道:“怎能怪到大哥头上。”最重仪表修养的大哥显得心烦意乱,甚至有些
暴躁,可知对自己关心之深,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你怎么可以嫁给他,那个弑父夺位的野蛮人?!”伯鲁摇摇头,决然道,“小妹,只要你说
声不愿意,我抛开一切也要阻止这件事。”
大哥为人一向很好,很好,太好了。云萧正色道:“大哥,谢谢你。但是我愿意,我愿意嫁到
代国。”看着伯鲁眼底深藏的无奈,微微一笑,“迟早要嫁人的,嫁远嫁近嫁给谁没有什么不
同。”
“来绛城几日,休息得还好?”堂上之人正当知天命之年,一头乌发,并三绺长须,一丝杂色
都没有,方字脸,倒立眉,一身正气,不怒而威,语气却极柔和,满是慈爱关切之意。这正是
赵氏族长,晋国上卿,当朝执政赵简子赵鞅,也是堂下女子的父亲。
云萧近五六年很少见到父亲,乍上堂来,竟然有些陌生,只觉那高坐堂上威严赫赫的人云里雾
里,看不真切。待听得款款慰问,才恍然猛醒,儿时种种涌上脑海,如今父亲虽清健依旧,却
毕竟是老了。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心情激荡,一时竟不能言。
赵简子望着堂下亭亭玉立美貌不可方物的女儿,何尝不是感慨万千,昔日灵动可人的小丫头,
如今已长成,而他也该老了。忆起亡妻和那段夫妻同游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心头一梗,眼眶
已湿。
父女两人一坐一立,上下相望,一时间心意相通,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一个使女上来送茶
,脚步虽轻,却将两人惊醒,拉回现实。
赵简子轻咳一声,温言道:“坐。”云萧斜着身子坐下,脸上是淡淡的怅然。父女一刻的交心
,在豪门大家是如此难得,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
“代王指名求婚,王上当朝指婚,实是赵氏一门的荣耀。赵家受晋不世深恩,又蒙王上赐婚,
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云儿,你可明白为父的苦心?”
云萧涌上一阵苦涩,到底是父亲,这么快就恢复常态,听着义正词严忠肝义胆的表白,又有些
啼笑皆非。当下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回答:“父亲,女儿知道。”
“代国地远路偏,又非我族类,原是舍不得你,但情势所趋,徒叹奈何。你既为一国之后,母
仪天下,也算不得委屈。当前朝局错综复杂,范氏、中行氏与赵一向不和,多有冲突,智氏高
深莫测,难辨敌友,韩氏、魏氏也算不得一心一意的盟友。代国虽属胡狄,军功甚盛,不容小
觑。听说代王赫连羽曾在智家做质子,几年前代智交恶,回到代国,袭了王位。敌友之间,你
要多留心才好。”
“王上对父亲并非全然信任,这才是心腹之患。”云萧冷冷插了一句。晋国朝政把持在六卿手
中,晋王权柄大为削弱,但毕竟名义上的威权犹在。虽一时动不了根基深厚的六卿,但难免某
日不利用某家打倒另一家。他自然乐见六卿相互间明争暗斗。代赵联姻,赵氏实力增强,却何
尝不会引起其余几家同仇敌忾之心。利弊强弱之间,端看各家手段如何,晋王却等着坐收渔人
之利。
赵简子一怔,也不去理会她话中顶撞的成分,一向知道这个女儿聪明伶俐,手段高明,却不料
识见之深,竟能看破棋局,不禁大生惋惜之意。缓缓沉吟道:“你若为男,赵氏封爵便逃不出
你手,可惜......”
云萧走出房门,立于石阶,仰首望天,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生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转眼
看到远远墙角处孤零零一树桃花。风吹过,点点落红,竟是触目惊心,又是那样寂寥。
闪电撕裂天幕,万物有一瞬间的闪亮,接着就是如万马奔腾连绵不绝的一串惊雷,大雨倾盆而
至。
从房间向外望去,雨雾迷蒙,加上夜幕掩映,真不知今夕何夕。立夏第一场雷雨,就是这样大
的声势,午后开始,愈下愈大,没有止歇的迹象。
云萧坐在早早亮起的灯下,听着外面如注的雨声和不时传来的雷鸣,一针一线缝一件白色长衫
。久不动女红,手有些生了,但她缝的专注,仿佛每一针都要做到完美。侍女都被打发走了,
她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形只影单的灯下,独自享受即将完工的快乐。
“咣铛”一声门户洞开,一个人挟着风雨惊雷冲了进来,冲到云萧身前,突地止步。云萧见了
此人,却似呆了,针刺手指出血也未察觉。来人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面
颊成股流下,一双清澈的眼睛炯炯有神,除了毋恤还有哪个?
云萧大骇,失声问道:“毋恤,怎么弄成这样?”
毋恤不答,湛然的眸子灼灼盯住云萧,仿佛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哑声道:“那消息是假的。”
云萧无言。
毋恤眼中的期盼热切破灭,化成痛彻骨髓的悲愤绝望,大喝道:“姐姐,你说,你说那都是假
的,你说啊。”
云萧撇开头,无力道:“毋恤……”
“为什么?!你说过要守护我一生的,你骗我。”上前一步,想要扳过她的肩头,看看不断滴
水的双手,终于放下。跺跺脚,转身冲入无边的夜无边的雨。
云萧没有阻拦,缓缓俯身拾起地上的白衫,上面有她滴落的指血和毋恤滴落的雨水,血迹水迹
混在一起,迅速湮了开来。赵家儿女没有泪,只有血和水。
联姻一事,有人同情,有人讥嘲,有人计算着利益得失,有人悲愤到情不自禁,而绝大多人只
是旁观看热闹。她自己呢,她自己如何看待这桩婚约?无人知道,恐怕也无人关心。
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忙碌了三月,六礼将成,云萧将随代国使者起程赶往
代国,纪瑕以贴身护卫身份随行,董玉死缠硬磨,终于得偿所愿,作为贴身侍女随行,还有其
他家臣、仆役、侍女等约百余人。喜事将近,赵府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随行之人难免有
生离死别之感,却无关大局。
云萧端坐在大红帷帐,合府欢天喜地的喧闹丝毫没有感染这阴暗幽深的韶韵楼。大红礼服,金
丝滚边,胸口一只金丝织就的展翅欲飞的凤,端庄中透着高贵。一张脸在乌发红衣映衬下,愈
发沉静煞白。
吉时一到,她就要走了,再无机会回头,但对这生活过十八年的韶韵楼,竟无一丝留恋,待的
再久,也不过是过客,一旦离开,便是两两相忘。舍不下放不开的唯有弟弟。那天雨夜毋恤离
开后,便刻意躲着她,三个月中见不过数面,话却是一句未说。毋恤真的这样恨她,竟不来见
她最后一面吗?
吉时到了,云萧缓缓起身,屋中央有一个白衣人影,毋恤终究来了。云萧望进他满是挣扎哀恸
的眼,千言万语,到口边只化成一句话:“毋恤,风波险恶,善自珍重。”
毋恤欲上前,一个趔趄,绊倒在红毡。及地的红褶裙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那裙摆迟疑了一下
,又向前移去,过去了,接着是长长的在红毡上起伏的拖裾。毋恤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
,什么都失去了。
恍惚间有个声音,温柔而轻扬:你叫什么名字?毋恤,无须怜恤的孩子吗?你就跟着我吧,让
我来守护你。急切抬头,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夏日午后的阳光,也没有那个绝世惊艳,如阳光
般温暖灿烂的女子,什么都没有。现时的公子毋恤,未来的上卿赵襄子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晋代边境,代国的迎亲兵马已在对面列阵等候。云萧走下马车,与故土作最后的告别。苍山如
海,夕阳如血,金黄色余晖照着大红的礼服和战士的铁甲,凄迷而肃杀,秋风回旋,平添几分
苍茫。
云萧跪倒尘埃,朝着晋阳的方向拜了三拜。走至车门前,忽然回头一笑,云淡风轻,天地失色
。“大哥,替我照顾毋恤。”
伯鲁登上土丘,目送车队渐行渐远,消失在漫天烟尘中,最后,那一线烟尘也消失在天际,唯
见天高云淡,大雁南飞。
云萧,云萧,不论何时何地,大哥祝你——幸福。
暮云飞卷,一只苍鹰在天边盘旋,忽然一声长鸣,冲向大地,刷地落在一个人的臂膀。一只手
伸过来,解下鹰腿上的小皮筒,取出一卷羊皮纸,必恭必敬交给身旁黑衣戎装的男子。男子展
开扫了一眼,负手仰天长啸。鹰受惊似地动了一下,斜眼睥睨,不解主人为何突然失态。黑衣
男子转头望它,黑眸如鹰般锐利,却不掩溢出的愉悦兴奋。瞧着鹰的神态有趣,哈哈大笑。一
挥手,又有人将皮筒绑在鹰腿,鹰便如箭般冲向天空,眨眼间消失在天际。
黑衣男子望向南方,一马平川的草原在夕阳下染成金黄,风吹草伏,格外心旷神怡。那是迎亲
车队即将出现的方向,也是梦中女子要到来的方向。代晋边境到无棣城,快马十日可到,车队
不紧不慢走,加上途中耽搁,二十日一定到。每一站都有专人传信,以确保车队安全抵达。云
萧,云萧,反复轻唤这个名字,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见到了那地老天荒清极美极的容颜。心
头激越、温柔、惶恐交织在一起,反而成了无所凭倚的空落。
最后一线阳光挣扎几下,终于落下,周围景物一暗,空气中带出几分寒意。平山顶上登高眺望
,山脚下的无棣城隐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城中央是王宫,一重重屋宇,仿若雾中怪兽,张着
大口,等待吞噬进入的每个人。黑衣男子打个寒战,神色倏地一沉,目光阴狠而决绝。身后护
卫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如岩石般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