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京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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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真长啊，从前不曾自己走过，只是看着，就觉得隔开了宫里宫外两重天地。一面是天上，一面是人间，然而天上未必就比人间更好。
走过三大殿，从角门入后宫。宫门监送到这儿就须得回去了，我摸了块银子打赏。虽是离开很久，这些宫里的细碎规矩总还记得。新过来引路的是个极年轻的小黄门，最多也就十七八岁，长得还算清秀，怯生生的模样，道：“主子，让奴才给您打伞吧。”说着撑开手中的八十四骨湘妃竹绢伞，伞面上工笔绘着芙蓉双雁，自己身上单薄，冷得有些发抖，却只顾遮着我。
我瞧着不忍，向他温言道：“你遮着自己便是，我这儿也有伞的。”
那小黄门低下头不敢看我，战战兢兢道：“主子，这不合规矩，师傅看见了要罚奴才的。”
我想了想，从他手里拿过那柄绢伞，把自己的油纸伞递给他，道：“这样也不算失了规矩。下雨天，外面也没几个人看着，你放心就是。真遇上什么，也还有我在呢。”
他抬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单膝跪下行礼说了句“谢主子。”就在前面引路。
其实到这儿的路我便认识了，一边走着，也一边猜测他会在哪儿见我。瞧着方向，多半是御花园了。那儿有座时雨亭，从前是我很喜欢的地方。
才走到御花园门口，有个穿得极鲜妍的女人，带着一群侍从迎面走过来。我正欲避过，她倒是抢先一步，不冷不热道：“哟，现如今这后宫是什么人都能进了，哪里的奴才，敢到御花园来。”
宫人从没有不准进御花园的规矩，便应是这位贵人在哪儿寻了不痛快，来找人撒气了。
身旁那小黄门已收了伞跪下，道：“给娘娘请安。”我本看不惯这女人的做派，只略略屈膝做了个万福，也依样说了一句。
不待这女人说话，身边已有个丫头站了出来，衣着与旁人不同，想是主子身边得脸的，向我怒道：“大胆，见了娘娘还不下跪。”说着扬手便是掌嘴的样子。
我肯低头，却不肯平白被羞辱，抬手攥住她手腕，径直逼视回去。瞧见她的脸，不禁也略一失神，冷冷道：“阿芷，得了新主子，也不必这么个奉承法，平日里使的威风多了，就难免积怨。这道理你该听过。”
阿芷没认出是我，正要再动手，却被我制住。
那正主儿一听，更来了气，道：“哪儿来的野丫头，还拿自己当主子了么，笑话！”那样子落在我眼中，很有些盛气凌人。
不待她说完，我便抢白道：“这‘野丫头’三个字，不知道娘娘是从哪儿下的定论？”
她一哂，凤眼轻蔑地扫过，不屑道：“穿成这样，还能是什么主子不成？”
我觉得有趣。便也存心嘲弄她一番。细细打量了她身上的穿戴，杏色暗纹绣芙蓉的衫子，银红的穿花百蝶长裙，外面披着一件蜜色织锦斗篷，身上带着瑞脑香气，但脂粉味仍甜得腻人。她皓腕上一串玛瑙珠成色极好，细白颈子上配着七宝璎珞圈，双耳缀着一对珍珠金叶子的耳坠，眉心花钿是金丝雀的羽毛和细碎的米珠，凌云髻上斜斜簪着三支金鸾步摇，论理是贵妃服制。只可惜这般身份却穿成眼前的模样，流于艳俗不说，也实在招摇了些。
我心中有数，不疾不徐地说道：“孔夫子也有‘累累如丧家之犬’的时候，可见衣着相貌，都不足以断人身份。宫里的人定出各种服制来，也不过是方便辨认。但有些身份是用不着靠着这些身外的东西认的，就好像皇上穿便服也还是皇上，那东施穿上贵妃的衣服也还是东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也无意去看她的脸色，悠悠然搀起还在地上跪着的小黄门，轻描淡写道，“皇上宣召，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久等，我们过去吧。娘娘好走，我便不送了。”
那贵妃道：“好没规矩的东西，本宫今天既见了，非教训不可。”
我道：“娘娘固然身份贵重，但我若只是个寻常宫人，纵然不服，也不敢在此顶撞的。”
贵妃微微一怔，大抵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不再多言，领着阿芷她们离去。
小黄门愈发失魂，道：“主子，刚才那可是贵妃娘娘，您……您就是有天大的脸面，也不能这么得罪她啊。”
这孩子倒是难得的好心，我也觉一暖，向他笑道：“没事的，这一回我还真有天大的面子呢。”
到了时雨亭，果见他一身文士襕衫，在石桌旁闲坐。我上前行了个礼，道：“襄宁郡主阮青矜参见皇上。”这还是先帝在时赐下的封号，太久不用，自己都险些忘了。
他亲自扶我起来，略一对视。我轻轻勾了勾嘴角，瞧着眼前的人。肩膀略宽了些，眉眼有细微的变化，比从前更多了分闲逸神情，看来他这皇上倒当得很自在。
“梓童，你回来啦。”他叫得亲切。
我莫名有些着恼，不太想多话，只说了“是”。
皇上打量着我身上的穿着，扬声道：“来人，去拿朕的斗篷来。”
他发了话，自然很快就有斗篷递在手边。皇上展开斗篷披在我肩上，道：“下雨了，你穿成这样要受凉的。”我不好推辞，想起从前的确是怕冷的，原来他还记得，有几分怅然，口中却道：“在边城住了七年，早就不怕冷了。”
他脸上的笑容一僵，勉强接道：“不说这些啦，先到语莺阁去。”
于是我随着他再次走过那些亭台楼阁，早春细雨里的皇城，较之白毛风里的风林城，实在是全然不同的景致，翠冷红湿，复道如虹，很久不见，也的确有些想念了。
语莺阁还是老样子，汉白玉雕饰花草纹样的宫砖铺地，杏红纱幔从梁上垂下，有一种难言的风流妩媚。久违的宫廷生活这样出现在我眼前，论理应当觉得怀念，我心里却生出莫名的厌弃来，不知是对这绮丽繁华，还是对彼时软弱的自己。
“远道而来，辛苦了吧，身上也溅上水了，先去更衣，朕等着你。”声音比从前多三分雍容富贵，相较云苍的平淡温和，总有些纨绔意味。
我不知他是否误会我的来意，虽知唐突，还是道：“皇上，青矜回宫，是为向皇上转交一件东西，东西送到，也就该走了。”说着取出木匣，跪下呈给他。他接过了，也不打开，道：“难得回来，起码也该随朕去见见母后才是。正好前两日雪心回来了，从前你们玩得最好，多留几天也无妨。”
想来从前是和雪心很投缘的，七年不见，她果然已嫁做人妇，她那样的性情，驸马是有福分的。皇上的理由，于礼于私，都是很难拒绝的，我便答了一声“是”，随宫人们去后面更衣。
月白银纹的衫子，下面配着天水碧色绣山水纹的百叠裙，裙角细细坠了一圈珍珠，行动时裙摆不扬，更添沉稳大气。就连鞋子也换成了缀明珠的绣花宫鞋，虽说是素净颜色，也实在华贵得很。三两笔淡妆，长眉入鬓，媚眼如丝。宫人散开了我的头发，仔细梳成堕马髻，在鬓角缀了三两朵细碎花钿。这发式该有一支步摇点缀的，正迟疑，皇上已经进来，把那支银凤步摇为我戴上，含笑道：“多年不见，梓童比之前更好看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京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