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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沙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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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里,趁着午休溜出来的几个高中女生正窃窃私语,她们的视线时不时瞟向对面,那人正低着头,坐在一个皮肤苍白的斯文男子跟前,微蹙着眉研究桌上一字排开的照片。他的发丝一丝不苟地向后拢去,露出刀削般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双眼却有些混血儿的意味,是招蜂引蝶的俊朗。
早发现那些留恋的视线的于尽不禁笑了笑,若她们知道跟前这男人的秘密,不知又会作何感想。想起最初,也是在只字片语中察觉到同类的气息才与他熟稔起来,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逼迫这个他堂哥四处找寻的男人同他偷偷会面。
沉思良久,对面的裴少钦终于抬起头来,那表情仿佛在宣读判决书的法官:“这并没有多少参考价值,所有意向都需要他本人的解释。”
“他的解释我说过了——模棱两可,他并不信任我。”于尽说着又低头去看从各个角度拍的沙盘的照片,“那发散一下,能有什么假设?”
“在我看来,他在刻意营造一个场景,试图告诉你什么,就像一个卖弄关子的说谎者。”
不谋而合。
“我知道他在试探,要从何入手?”
“你可以问问他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是编故事,他的用词、他的表情,也总会泄露些信息。”裴少钦这般说着,自己脸上却装点着毫无破绽的冷漠,“不过建立好关系前,别走得太深,那对你没什么好处。”
对于贺靖安,裴少钦也有所耳闻,这个男人向来雷厉风行,很有些手段,他相中于尽这样的人来解他的心解,恐怕醉温之意不在酒。若真出了什么差池,恐怕还要他帮着一起收拾烂摊子。
“我就当你是在关心我。”于尽微笑着将照片收起来。
“对了。裴少钦看了眼表,招呼服务员结账道,“欣然的订婚宴我没法到场,替我说声抱歉。”
于尽看着裴少钦在少女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离去后,又将视线移回归拢的照片上,那是一块块看似相同的青砖,可若选对了顺序,它们便会安静地躺下,一块挨着一块,拼成通往秘境的小路。
“怎么样?”凌月在镜子前提着裙摆转了半圈,少女般天真浪漫。
“这件素雅些,也更衬你身材。”于尽在沙发上看着镜子里的美人微笑。
表姐凌月,完全继承了姑妈古典美人的气质,一头青丝盘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不施脂粉,却美得如噙着露水的百合。
“姐夫呢?”于尽替凌月拍了照,“姐夫”二字如心头的刺,好半天才吐出来。
“他最近有些忙。”凌月避开于尽的视线,脸上的熠熠神采,宛如失去打光的人造水晶,瞬间便黯淡了。
于尽知道,必定又是所谓“生意缠身”的借口,连未婚妻的礼服都不亲自帮忙挑选。对于这位话里总夹些洋文有着禁不起推敲的留学背景的暴发户姐夫,于尽并没有多少好感,他总觉得,凌月不过是这位准姐夫众多古董收藏里的一件,束之高阁,用以标榜他的品味。但这些想法,于尽是宁愿带到棺材里去也不会说出口的。既然这是凌月的选择,他也只能虚伪地祝福。
“对了,裴医生有事,那天不能来了。”
“他和我说过了。”凌月脸上些许遗憾,“你哥一直想见他。”
于尽“嗯”了声,低头看手机。他总不能说,裴少钦就是为了躲他哥秦扉才不来的吧?
“以前总是形影不离的,这是怎么了?”凌月戴上店员递来的镶钻手套。
“没什么吧?我哥也结婚了,忙着度蜜月。裴医生最近也要忙课题,他们总不能一直像从前那样。”
裴少钦和秦扉的从前,确实是令人艳羡的莫逆之交。裴秦两家本就是世交,住得也近,二人自幼便玩在一起。裴少钦比秦扉小半个月,却早熟些,总是能拉住性格直爽、容易冲动的秦扉,不让他犯错,也不教他吃半点亏。直到长大些,秦扉才稍稍能沉得住气,参军以后回来,也做出番事业,能以“青年企业家”自居。只是一遇到关于裴少钦的事,他就控制不住脾气。更何况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一结婚,他的这位挚友就忽然人间蒸发般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哪还有心思度蜜月,恨不得马上回来一寸一寸地把地皮掀开来找了他来对质。
“也是,别说他们了,这次你带女伴吗?”凌月忽然的一句,令于尽拉回了思绪。
于尽早习惯搪塞这类问题,毕竟取向不是那么轻易能向家人坦白的,更何况没有人值得他冒这样的风险。然而话到嘴边,忽就想起治疗室里那个暧昧的吻。
贺靖安的嘴唇很柔软,绅士般的礼貌中带着些试探的狡猾,浅尝辄止,却又勾得人魂牵梦萦。咨询师不该与来访者发生咨访以外的关系,这是专业伦理的守则,可于尽绝不是因为职业操守才在当时不作回应。他所期待的,是直达精神层面的共鸣,而不是止步于肉.体的来势凶猛却难以长久维系的星火燎原。
春天是最繁忙也最易倦怠的时节,发病的高峰期,一对一咨询的量显著上升,于尽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乎很少按时吃饭,但每每回到办公室,都会看到桌上搁着满满当当的食物,有时是饭店打包的饭菜,有时是精致的茶点,连带他的同事们也都能沾光。
“怎么忽然周到起来了?怕我们压力大,先有心理问题?”不知情的同事们打趣了一番,便毫不客气地享用起来,没有谁会把这突如其来的优待与向来挂着职业微笑却和谁都没有什么深交的于尽联系起来。
然而于尽却不怎么喜欢这种明目张胆却又抓不住把柄的讨好。
“我觉得,我们不该在咨访关系以外有什么别的牵扯。”于尽在贺靖安第二次来到裴少卿借給他的治疗室时这般开门见山道。
“牵扯?”正在摆弄架子上一组物件的贺靖安回过头来,打量着于尽的脸面,“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了?”
“是我错过了澄清的最佳时机。”于尽站在一步之遥外,口吻更像是事务性地告知,而非商议。
“那么,你当时为何不拒绝我?”贺靖安忽然走上前,一低头凑到于尽跟前。
那精心雕刻的五官放大在眼前,喷在脸上的温热的鼻息是比任何一种香水更能调动人感官的引.诱,幸而提点着“放长线钓大鱼”的理智的声音占据了上风,令于尽尚能保有反唇相讥的立场。
“我猜,您企图打破我们之间的设置,不过是想试探我给您写信的意图。”于尽就着那距离轻声道,“但很抱歉,我没有您希望销毁的不利证据,这也不是什么威胁,不过是我对您这样的人物感到好奇,而您又愿意跳入陷阱成全我的窥私欲……这是笔无论如何都对我不利的交易,抉择权在您,如果信不过我,这二十万对您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这样的距离,根本难以看清彼此,只能感觉到呼吸的交融,以及睫毛轻轻刷过彼此脸颊时那种心痒难忍的躁动。
僵持片刻,贺靖安终于先退开道:“你总是令人意外。”
“体面,也意味着一定程度上被局限在别打造的定义里。固然风光,但也鲜少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我不过是想看您彻底解放的模样。”
贺靖安听了这话,笑容更甚:“这就是你希望‘救赎”我的原因?”
“不是救赎,是狠狠推一把,让您彻彻底底地落入火坑,再涅槃重生。”
于尽的直接与迂回,构成了一座迷宫,反倒让贺靖安想看看终点究竟有什么宝藏。
“我不会半途而废的,所以你也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于尽笑了笑,将窗户关了,阻隔了飘得肆无忌惮的柳絮。
紧接着,贺靖安用了十五分钟来完成他的第二个沙盘,只是依旧没有主题。
沙盘的左下方,是一对相互依偎的年轻恋人,恋人的身后被拨开一道位于沙盘正中的“沟渠”,“沟渠”将画面左右割裂开来,右下方立着颗椰子树,椰子树下蹲这只小狐狸,正看向恋人的方向。
“这对恋人很恩爱,像世上所有坠入情网的男女一样。”贺靖安望着沙盘低声描述着,那低沉的语调,像是在为孩子朗读睡前故事,“热恋中的男孩已经忘了那只曾被他驯养的狐狸。”
“这让我想起《小王子》。”
“我也喜欢那部作品。”
“很抱歉打断了您。”
“不,我已经讲完了。”
于尽只好低头去看那只呈现了下半部分的微缩世界:“这只狐狸在做什么?”
贺靖安将视线落在小狐狸身上:“在跟踪他们。”
“他们知道吗?”
“不。”
“它以怎样的心情注视着他们?”
“不甘,还有担心。”
“为什么?”
“那个令男孩着迷的女孩。”贺靖安顿了顿,“在狐狸看来有些古怪。”
“怎么古怪?”
贺靖安抬起头来,对上于尽的眼,一字一顿道:“‘她’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