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 漩涡》拾月初酒

4、第三章

　　第三章

　　天宝五年，穆玄英第一次得知自己原来叫穆玄英。
　　也在同一年，他跳下悬崖，身受重伤终又死里逃生。
　　一个经历了死生劫难的人，纵使只是十岁的稚子，也不亚于重新活了一回。
　　他在南屏山养伤期间，整个人像换了个魂儿似的，没有一星半点属于少年人的朝气活泼。
　　有人一下子告诉了他太多太多事，一股脑儿全塞进他脑中，涨得发疼。
　　原来他不是姓毛名毛。他的大名是穆玄英，他的父亲叫穆天磊，有个很帅气的名号叫做仁剑，是南屏山望北村的一名剑师。原来他爹并不是什么武功绝顶的人物，却做出了那样轰轰烈烈的事情，不输给任何名列顶峰的江湖侠客。
　　原来他的爹娘真的早已不在世上了。

　　穆玄英那时候在信塘驿站养着伤，双腿不能动，哪里都去不了。埋葬父亲的大侠墓近在咫尺，他却只能托旁人去祭拜一场。
　　坠崖之后连番折腾得太厉害，好不容易捡回条命，真好起来还要过上不短时日。
　　当时决然地一跃，不是没想过要付出的代价。只是那时抱着必死的心，又哪里想得到活着忍痛比死了更遭罪。
　　如果那时候他去了黄泉，怕是再没机会获悉自己真正的身份，谁知道地府轮回这些东西是不是仅仅存在于故事里。
　　浩气盟的所有人都对他说，你是穆玄英，仁剑穆天磊的儿子，你爹一直想投入浩气盟，为浩然正气而战。
　　大侠墓上只留下一句话：我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
　　穆玄英是浩气盟的人，已成定局。

　　天宝五年他那一次落崖，改变的不止是一个人的人生。
　　这是穆玄英过了许久之后，才明白过来的。
　　他从毛毛变成了穆玄英，而另一个人，名字虽然依旧，也是往昔不再。

　　***

　　那道小小身影没有直直撞向地面摔成一滩泥巴。
　　有一个人接住了他。
　　崖上有人掉下来，莫雨甫一发觉，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纵身借着突出的崖壁以轻功向上攀升。
　　他避开与那落下之人相撞的可能，一下一上，两人快要交错之时，莫雨弯刀上手，以掌力传入刀这媒介，向上扬起一阵罡风。
　　这道风与下坠之势相撞，力量全聚合在落崖人的身上，激得那人大声痛呼，身形在空中一滞。
　　莫雨便在这时看清了他的脸。

　　他反应极快，脚一点崖壁，身子凌空跃出，伸手抓住落崖人背上衣服，将人往怀里一收。
　　这一撞让他手臂肋骨俱是生疼，也使得莫雨的脚又重新碰到了紫源山的崖面。
　　他紧紧搂着那人，脚底蹭着峭壁，磨得无数颗石子哗啦啦向下滚落。
　　所幸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轻功一直顶呱呱没落下。他终于平安回到了地面上，怀里还多了一个人。

　　莫雨刚踩上紫源泽的水洼时腿有些发软，呼吸得很急，心跳也变快。
　　他怀里那个小身板比他严重得多，整个人像是没了筋骨，软软地靠在他的手臂上。
　　过了好一会儿，莫雨半蹲下来，搂住那人的肩膀，慢慢地转过他的身子。
　　恰才在崖上惊鸿一瞥的面容再一次映入他的眼眸，又熟悉又陌生，仿佛一颗种子被埋入深深的地心，生出根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兀自生长，当所有人都已经把它遗忘了，冷不丁的就破土而出。
　　这还是个少年，脸孔细嫩，身量纤小，一双眼闭得紧紧的，谁能想得到这样单薄的少年会有勇气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下来？
　　……怎么会是他？
　　莫雨握着他的肩膀，越看那张面孔，心里的惊异便多一分。
　　他想了想，伸出双手，迟疑着去捏少年的耳朵，捏住了耳朵边，揪一揪提一提，“乖，不怕，不怕。”

　　这还是许多年以前，他还在稻香村时，亲眼见大人哄一个受惊了不敢睡觉的小孩用的法子。再后来，那孩子每次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他也用这个办法去哄他，百试不厌。
　　两手间的那张脸上，睫毛动了动，眼皮抬起，黑亮亮的眼里，莫雨看见了自己。
　　眼睛在人五官中最有灵性，眸光一流动，人于是愈发鲜活。
　　莫雨已经完全确定了，他救下的这个少年是谁。

　　“毛……”他动了动唇，张口欲言，却见原本直直看着他的少年突然头一偏，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

　　穆玄英刚转过那座凉亭，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
　　“毛毛！”
　　他的心一下子被提得高高，人动得越发快，恨不得把过去练武的时间都用来研习轻功。虽然那声毛毛已经显示得明明白白，他还是来晚了。

　　前方已能看见悬崖处，激浪庄和烈焰庄那群败类当然不会因为有人被他们逼得跳了崖便散去。他们依然围在那里，叫嚣着让那个被他们围得走投无路的少年交出空冥决。
　　他们不相信跳崖的少年带走的真是空冥决，那一定是故意骗他们的。真正的空冥决，应该还在眼前这弓着背，死盯着他们的少年手上。
　　“你的同伴已经跳下去了，劝你还是乖乖把空冥决交出来，我们是有良心的正义侠士，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他们叫嚷着，又朝少年逼近了一步。

　　恰在此刻，一道人影从他们头顶闪过，落在两相对峙之间。
　　有人凛然而立，挡在少年身前，面容冷然，“滚！”
　　这忽然出现的蓝衣人虽让这些人心中一警，待看清他的脸不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又起轻藐，“你算哪颗葱，该滚的是你！”
　　蓝衣人看了那叫嚣的人一眼，道：“浩气盟，穆玄英。”

　　浩气盟？
　　这里竟会出现浩气盟的人，难道他们做下的事已经让浩气盟发现了？
　　不对，哪可能那么快，就算真的是浩气盟的人，看这人眉目尚轻，定不是什么高手。
　　不如把他和那小子一起结果在这里，免得将今日之事走露出去。
　　歹人的算计总是极为相似，这些人彼此对个眼，都知道心里在转什么卑劣心思。当下齐齐地扬起武器，指向面前的蓝衣人。
　　穆玄英凝神以对，他手中有剑，决不似当年。
　　他早已不是那个被逼得跳崖的胆怯童子，如今的他，有武功，有力量去保护自己，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让开。”
　　有个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不带一丝温度，不带任何感情，把所有即将爆发的惊涛骇浪都用手掌捂住，即使手心已被冲击得血肉模糊。
　　穆玄英听得出来那平静背后的汹涌，也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
　　他剑握得紧紧，柄陷入掌心，提神警惕着面前的凶徒，却又忍不住地想回头去看，看看自己身后有怎样一番光景。
　　左右犹豫间，他挡在身后的人已是一步向前，出现在他的身侧，又是一步，走到了他的前头。
　　这回看见了，少年的背影。

　　莫雨哥哥，你等等我，毛毛走不快。
　　他朝前跑着，边跑边喊。
　　前面的背影停下来，回过头，朝他伸过手，等他抓住了，便放慢了脚步，配合着他的速度走。
　　两个人总是抓着手也不方便，每一次无意识地松了手，莫雨走到他的前面去了，毛毛又喊着他的名字追，莫雨再停下，再一次拉住他的手。
　　周而复始，循环不止。
　　毛毛不怕看见莫雨的背影，只因他喊一声莫雨哥哥，那背影便会停下脚步，朝他转过身来，等着他赶上去。
　　总不会分开太长距离。
　　人有想得到的，有想不到的，他从未想过在他二十岁的这年，会再一次遇见十五岁的莫雨。

　　十五岁的莫雨笑了，说：“就是你们让毛毛跳了崖。”
　　他的左手在身侧剧烈地抖了几下，穆玄英看在眼里，心头大震，他怎么会不明白莫雨要做什么。
　　当年他跳崖后，并不清楚留在崖上的莫雨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能知道的，都是后来的事了。
　　莫雨是被恶人谷的王遗风所救，他们在稻香村短短重聚后，莫雨就跟着王谷主去了恶人谷，成了十大恶人之一。
　　命运就是喜欢玩弄人于股掌之上，相依相偎的伙伴，一个命中注定去了浩气盟，一个不可避免去了恶人谷。
　　按道理来说，毛毛跳崖之后，就该是王遗风出现救下莫雨，这些人，也该死在王遗风手下。
　　为何这时王谷主还未出现？
　　王遗风没有出现，现下出现在这里的是他，本不该在这里的穆玄英。
　　他心念纷繁，一双眼还牢牢地盯着莫雨。
　　不该，这些人不该死在小莫雨手里。

　　莫雨眼渐渐发红，抬起了手……然后，他被穆玄英从后偷袭，成功地一掌敲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