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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杨康呆呆瞧着手里的铁枪,“铁心杨氏”四字依旧紧紧挨着枪尖,没近一寸,没远一寸。

      他咬着牙想,为了拜入欧阳锋门下,欧阳克不能不杀。
      再说他连郭靖都杀了,何况欧阳克。

      掌心里穆念慈的手跟他一样冰凉。杨康木愣愣地想,还好,无论发生什么,她总是在的。
      若不是瞧见她被欧阳克搂在怀里,我定是狠不下心杀他的。
      她真是我的福星。

      至于为什么狠不下心……杀都杀了,再想这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

      就如昨天夜里,完颜洪烈抚摸着包惜弱留下的银刀药瓶,特地侧过身来让他瞧见之时在想什么?而他揣着怀里的铁枪头,对着完颜洪烈的背影怔忡半晌,却只是给他披了件衣裳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都是不必去想的。

      千幸万幸,母亲早在半年前便死了,否则见他父子二人沦落至此,多半又要伤心落泪。

      什么金国小王爷,自他为了完颜洪烈许下的富贵荣华喊那人“爹爹”之日起,他就与彭连虎沙通天这等人无异了。
      没有情分,只剩下利益。而很快,便要利益都没有了。

      只是多少对不起穆念慈。

      但这世间还会对他怀有真情的人……除了那个只是欧阳克随口提到的,先下也不知身在何处的师父梅超风,便只有这个女子了。
      因而他怎样花言巧语,软硬兼施,定要将她好好留在他身边。
      再不是那日在宝应刘氏祠堂,怕她将自己与父王的阴谋说给郭靖和黄蓉,便要恶人先告状地污蔑她一句不贞,还义正言辞加上一句,“你跟了那姓欧阳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哪里还把我放在心上?”

      不要脸便不要脸吧。他再顾不得了。捡了黄蓉的打狗棒,便携了穆念慈与丐帮弟子北上。

      但若是早知道半日之后,梅超风便会出现在牛家村,他定不会……

      呵,又是“若是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全真七子围攻桃花岛主,西毒欧阳锋伺机在后。
      他那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师父尚且只能为黄药师挡一掌而死,他便是留在牛家村不走,又能如何?
      还要再受一次黄药师的胯下之辱不成?

      杨康想起当日也在那客店的尹志平,讥讽地冷笑一声。
      义兄义弟没有情分,师兄师弟同样没有情分。他与尹志平从来互相瞧不顺眼,七年师兄弟,只有这日各自装不认得彼此时最是心照不宣。

      于是几日之内,牛家村里,欧阳克死、谭处端死、梅超风死。

      只有郭靖不死。

      欧阳克若是在天有灵,定然又要嘲笑他:“小王爷嘴上说得凶狠,原来对你这义兄尚留有旧情?既是如此,又怎会自以为已将郭靖杀了?”

      他答不出来,便只有恼羞成怒,而后色厉内荏地瞪着欧阳克,然后便可好整以暇地等着欧阳克扑到他身上来亲他。他再狠狠地反啃回去,便又是一场快活。

      只是此刻已没有了会嘲笑他杀人都杀不干净的白驼山少主,他亦已没脸没皮,再不知廉耻是何物。

      穆念慈终究还是弃他而去。
      他半真半假地尝试挽留,发现留她不住,只得罢了。心想她若当真跟了我这种人,只怕她便也再不是穆念慈了。

      如此,断得一干二净,也不是坏事。

      刻着“杨康”名字的短剑在穆念慈手里,刻着“铁心杨氏”字样的枪头在丘处机手里,他顶着“小王爷”的名头招摇撞骗,从此再不必知自己姓甚名谁。却不是浑浑噩噩,反倒活蹦乱跳,好似易筋洗髓,重新做人。

      却逃不开被一招打回原形的宿命。大约是他虽已练就了厚颜无耻的神功,自欺欺人这一招却未修炼到家。

      因而哪怕他已同欧阳锋一道联手杀了江南五怪,自知即便当真洗心革面,也是回头无路,却仍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身后眺望,想瞧瞧他妄想出来的无涯苦海尽头那岸,还在是不在。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清脆的女子声音唱着每个临安府长大的孩子都听过的歌谣,浑不知世事艰辛,有人几乎在这歌声里崩溃。

      杨康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包惜弱也唱过这首歌。一样的曲调,一样的唱词,但唱的人不再是原来那个,听的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了。

      于是在欧阳锋嫌傻姑跟着麻烦,想将她一道在桃花岛杀了的时候,杨康劝道:“黄老邪既领这女子上岛,想来对她极是看重。诛杀此女本是小事一件,就怕引起郭靖疑心。”

      欧阳锋自持宗师身份,自然无可无不可地道:“那便留她一条性命。”

      杨康又道:“留她一人在此,怕是不妥。”

      心怀鬼胎,对谁都忍不住用上一点机心。不过是仗着真正高人对这无关紧要小家子气的心眼,多半懒得同他斤斤计较。

      于是他与欧阳锋两个人来,走的时候,却加了一个傻姑。

      杨康平日都是在欧阳锋跟前侍奉,但极偶尔的,他瞧着西毒却会想起他的侄儿。每到此时,他便借口傻姑闹起来了,他去应付一二。欧阳锋从不动疑。

      待他与傻姑“好妹子”“好兄弟”的相熟起来,他们却已回到中原。

      到了中原,便不好再管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姑娘叫“妹子”,于是杨康开始改口叫“姑娘”。却没想到傻姑人傻,什么事一旦记住了,便再忘不掉。

      他这一张脸,连带着“好兄弟”三个字,她足足记了二十多年。

      铁枪庙里,杨康又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当日在桃花岛便该杀了这傻丫头。”
      还有,“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留着那‘比武招亲’的玉鞋。”

      然则他的“早知如此”用过太多次,便跟他的良心脸皮一样不再值钱。于是他便只能在心里咒骂几句,然后捂着手掌鬼哭狼嚎地喊痛。

      但其实他的手并不痛。
      欧阳锋的蛇毒那么厉害,手掌被软猬甲的利刺戳穿的时候早便麻了,哪里还有痛的感觉?

      中了蛇毒的人只会微笑,也只有他这样心思叵测的,才会在临死前还想着反咬一口。

      能咬死一个是一个。

      尤其若能咬死完颜洪烈……更算是他这一辈子,除了“杀了段天德”之外,做成的唯一一件好事。

      杨康心不在焉地想,原以为,他至少还能再做一件好事,将傻姑太太平平地送回临安。
      但他大概天生不是做好事当好人的料。

      他再没机会回到临安。
      父母师长,情人仇家,连带他自己,竟没有一个有死后落叶归根的福气。

      与他父子情深了十八年的完颜洪烈在沙通天等人的簇拥之下逃离铁枪庙。
      就如当年他在铁木真与王罕、扎木合间挑拨离间,而后为躲避铁木真的怒气,被黄河四鬼簇拥着逃离蒙古。
      又如后来他当着包惜弱的面在南宋官员面前耀武扬威,而后又在瞧见丘处机的面貌时仓皇逃离醉仙楼。

      但那都是杨康从不知道的事。
      他所知道的仅仅是,他这父王看着心机深沉,比他更擅自欺欺人,然则真正性命相关的时候,却也会顾不得一些无关琐碎。因而才会连掉几滴眼泪,再装模作样地给他收尸,将一场戏善始善终地唱到尾也也没想到。
      可见杨康的想事不靠谱做事没章法,多少也有几分是从他这父王这里学来的。

      连当事人都演得耐心尽失的这一场父慈子孝,终于得以落幕。
      铁枪庙里鸦声凄恻,没有人在乎一个奸猾小人如何自寻死路。

      要等到多久以后,才能盼到他的义兄郭靖,将他尸骨掩埋;
      要等到多久以后,才能盼到他的师父丘处机,为他立一块碑,刻一句“不肖弟子杨康之墓”,加一句“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要等到多久以后,才能盼到一个真正聪明,而不是如他这样大愚若智的少年,将母亲的尸身火化了埋在铁枪庙前。

      慢慢等下去,还会有人对那少年喊一句“好兄弟”,还会有人在铁枪庙提起当年的“小王爷”。
      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爱恨情仇,再无人全盘知晓。

      揣了四个月还是给了丘处机的半截铁枪头、落在铁枪庙与他同葬的一只玉鞋、尚来不及考虑富贵荣华,便出手相救完颜洪烈时的本能。
      还有金都赵王府外孤身离开时的昂然、归元庄地牢里不动声色的坚忍、乃至东海船上舱中似真似假的感慨情愫。

      那些曾真实存在过的感情到底随着旧物的掩埋与旧人的故去而彻底不为人所知,余下的便只有一句没有争议的“凉薄”。

      从醉仙楼到归元庄,从东海到临安,从桃花岛到嘉兴。

      蝇营狗苟,贪慕富贵,绝义断情,卖国求荣。

      骨肉亲情凉薄,师徒之情凉薄,便是爱情还是一般的凉薄。

      一世凉薄,至死凉薄。

      其人一生罪大恶极,无功有过,死有余辜,原无须人来评说。

      就此盖棺便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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