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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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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下半学期,丹青班上来了个中途插班的转校生,名字叫做姜白,听说正在办理移民手续,父母已经去了加拿大探路,所以把儿子送来祖父母处看顾,等他们事业趋稳根基立定就会安排儿子过去升学。
姜白是地道的北京孩子,一口漂亮的京腔,也许是家教好,并没有沾染了那些胡同串子的油条习气,待人处事非常爽朗大方,很快和同学打成一片。
因为没有高考压力,姜白在班上的位置特别超然,许多原本该由各部委员做的杂事只要有需要他就会帮忙,人聪明,做事效率非常高,立时赢得老师欢心。
北方的男孩身材高大健硕,没有被过重功课占去的旺盛精力在篮球、足球等项目上得到极大的发挥空间,姜白很快成为高中部篮球队主力,无形中也成为班上男生中的领袖人物。
朝阳般和煦明亮的笑容、热情疏爽的性格、还有球场上敏捷利落的身姿,已经足够引起豆蔻少女的芬芳目光,姜白毫无悬念的受到众多女生垂青。
天之骄子。
丹青看着那边被全班同学簇拥着往球场方向过去的身影想,然后背起书包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姜白的目光也投射过来。
“那是咱们一班的么?怎么不一起来?”姜白问同学。
原本笑语喧哗的人声忽然静一静,然后大家继续嘻笑,没有人回答。
姜白纳闷,再回头看一眼,那个秀丽的孤单背影已经消失在冬青叶后。他不再追问,大声吆喝一声指头旋着篮球走向球场。
姜白留意丹青很久了。
第一天报到,一进教室,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他一眼看到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只是转瞬消失在垂下的浓密眉睫下。
大大咧咧的男孩,刚到新的环境,忙着熟悉周遭的人和事,姜白很快把那双眼睛抛至脑后。
可是,颜丹青实在不是容易令人忽视的一粒微尘。
个多月过去,姜白上下师长同学混得溜熟,唯独没和颜丹青有过接触交谈,他注意到,这个女生在班里的地位异常尴尬。
“哎,那个颜丹青是个甚么人啊?”他好奇打听。
男生多半挠挠头,表情茫然又带一丝神往,“人有点怪,好像蛮骄傲的……”
女生的反应就比较奇突,吃吃笑,分明想说甚么,又怕给姜白留下坏印象,到底也没多说,只是眼睛瞟啊瞟的看看那头角落里沉默落单的颜丹青,笑容里说不出的轻蔑。还有一点妒忌。
姜白还是一头雾水,但骨子里那点侠气发作,看不得这样万众一心的以多欺少,扬一扬眉毛,心里有了主张。
全市高中篮球春季联赛下午在本校拉开战幕,第一场比赛就是由姜白他们球队迎战去年排名第三的邻校强队,班主任破例同意下午自修课取消,大家可以前去观赛助威。
球赛在下午第二节体育课中途开始,姜白一早去和队友汇合,其他人依例完成基本热身活动,然后列队来到球场外围。老师宣布下面自由活动,大家欢呼一声向场内跑去,摩拳擦掌准备为姜白加油。
比赛已经临近开始,对方球队个个人高马大,聚在球场那头跳跃热身,本校球队成员身高参差略为逊色,不过大家脸上也是意志满满,因为新来的姜白球艺高超又充满自信,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围观的学生老师逐渐多起来,大家似乎已经猜到今天会有一场精彩的比赛。
眼看同学们一伙一群搭伴而去,丹青又毫无例外的茕茕孑立。默然站立片刻,她叹口气,低下头预备走开。
“颜丹青!嗨嗨,颜丹青!”忽然有人大声唤她的名字,好像还配了节拍,甚至有人出声符合,犹如唱歌时的和声。
丹青诧异,不由收住脚步,循音看去。
不远处,姜白笑嘻嘻一手不停转动篮球一手高高举起,他叫一声丹青的名字,身旁几个队友模样的高大男生就笑吟吟大声符合。
“来帮咱们翻比分牌!”姜白说。
丹青愣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已经有几个班上的女生围拢过去,有人忍不住不悦的反对,“干嘛要她?翻比分牌嘛,我们也可以啊……”
姜白挑起浓眉咧嘴笑了,“有美女帮忙翻牌计分,哥儿几个才更有劲儿啊!对吧兄弟们!”
“对!”队友们声音洪亮。
丹青看着那张树影下满脸都有阳光跳舞的璀璨笑颜,忽然明白了姜白的好意。不等她迟疑,姜白抛下手中的篮球一径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握住丹青的手腕往球场那边带。
他的手掌,好温暖。这是后来丹青所能记起的唯一印象。
而就在同时,姜白也在想,她的手腕怎么会那么细。
又那么凉。
那不足十数秒的温暖触感带给丹青的小小快乐一直维持到晚上。
虽然打工下班时已近深夜,疲倦的几乎直不起腰,回到家母亲又已酒醉吐了一地,收拾秽物后还要强打精神完成白天余下的作业,等沐浴更衣真正可以爬上自己的小床,时间早就过了夜半,丹青却难得还保有一份轻快心情。
她取出全家福照片。
“爸爸,今天和往日有一点点不同,我已经好久没有和那么多人靠得那么近……”丹青忽然停下。
她想起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想起那个灵活矫健的身形。还有那只温暖有力的手掌。
“……自从幼时和妈妈被一群咄咄逼人的债权者围在中央苛责声讨,我便开始讨厌置身人群,那种汗出之后蒸腾氤氲的气味格外熏人,逼得人无法呼吸。”
“可是今天下午,我闻到人的味道,夹杂着头顶树叶足下草根的青涩气息,我竟觉得欢喜,一点反感也无。”
“球赛紧张激烈,我的手心沁出汗渍,翻计分牌时手指屡屡打滑,他,呃,我们球队的队员会回头给我一个微笑。比赛最终取得胜利。真好对不对?”
“爸爸,今天,我过得十分愉快。”
丹青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丹青进教室去往自己座位时低着头,没有留意旁人神情。
窄窄通道一侧几个女生交换眼色,等她经过时冷不丁伸出一条腿。
丹青没有防备,“哗啦”一声被绊倒,单腿跪下,书包飞出去,课本笔记和文具撒了一地。
有人被吓一跳。也有人窃笑。“哈”!
丹青膝盖剧痛,却没有发怒,只是努力爬起,过去一一捡拾物件。
没有人帮她。
而且不知道甚么地方传来阴阳怪气的嘘声,“哼!真爱出风头喔!昨天下午还嫌不够引人注目,今天一早又来制造动静,表演独角戏……哈哈哈……”
姜白就是这个时候跑进教室,吹着低低的口哨,脚步轻松错落犹如游走在球场上。
他很快察觉有异,略一张望,看见颜丹青正低头在教室最末一排自己的座位旁边俯拾课本,地上还散落了尺笔橡皮等文具。
姜白猜到些许端倪。
他走过去,语气熟捻又带点调侃,“颜丹青,你还是真是笨呐!昨天翻错计分牌,今天又扔了自己的书包。嘿!”
姜白手脚麻利捡起所有东西收入文具盒,起身时顺手把丹青一同拽起,将东西塞入她手中,然后若无其事坐下,和周围同学大声招呼说笑。
丹青紧抿双唇没有作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教室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一切都恢复平静。
那个早晨给姜白留下深刻印象。
颜丹青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他更加好奇。
然后眼前浮起当时情景――明明被人暗算,也许还撞痛肢体,小小脸孔煞白,却依旧平静隐忍;浓密且长的眉睫如蝴蝶在风中翕忽不止的翅尖,在眼下投下微微颤动的淡淡阴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
男孩子粗犷旷达的心被蓦然击中,第一次对异性产生别样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姜白没有刻意接近丹青,但也并非如其他同学那样对她置之不理。
他待她一如他对众人,言语行为无甚特别,自然坦率,毫无芥蒂。
那次球赛之后,悄然而起的对丹青不利的议论逐渐平息。
然而,游戏规则已经打破。
于丹青而言,不再似从前那样被绝对的孤立。
姜白的号召力及亲和力使得他们班机同学关系更为融洽,而他对丹青的一视同仁也无形中凿开了丹青和整个班机之间的沟通缺口。
尽管颜丹青还是大家眼里性情古怪的颜丹青,可在姜白将她自然而然算入团队活动的一员时已经无人反对留难――就算有,也只是少数人暗中所为,至少表面上过得去。
后来,姜白终于听说了关于颜丹青和她那个“狐狸精”妈妈的传言。
他不以为然。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年头还讲究连坐么?何况龙凤不见得生龙凤,老鼠的儿子也未必非要打壁洞……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愈发同情颜丹青。
丹青并不迟钝,了然姜白善意。
“爸爸,人与人是如此不同。有的人大约来自温暖健康的好家庭,因为没有浸染灰尘浊秽,故而透明单纯,可以折射脆亮阳光。”
“我们无法选择过去,却可以创造未来。我的未来将会怎样?是否会遇见爸爸一般的好男人?可是我怕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也许,会变得像妈妈那样?”
“对不起爸爸,我想太多了。也许,是最近的改变令我不够适应……”
丹青不断自省,保持原先的低调克制,并不因此与姜白接近。
母亲照旧沉溺醉乡,隔三岔五就发一次酒疯,通常捞到甚么就砸甚么,不管酒瓶碗筷或者拖把笤帚满屋扔,就算女儿近前照料也不肯罢手,发泄完后又呕吐不止,最后才肯沉沉睡去。
丹青已经竭力避让,但为了保护母亲不伤到自己,还是招来遍体鳞伤,其他季节也就罢了,厚厚衣裳可以抵挡也可以藏拙,唯有夏季着实苦恼。
天气渐渐变热,丹青叹气。
身上的淤青不要紧,手臂上的瘢痕唯有长袖遮蔽,热就热一点吧。总算和过去相比,如今在学校的时光不再像一个密封的瓦罐那样,既不透光也不透气,只等着自己一点点窒息放弃。
丹青找出穿了几年的旧衬衣,当初特地央告缝衣铺的老阿姨帮忙放宽尺寸,就是为了给发育中的身体腾出成长空间。
丹青记得第一次穿它们时的模样,空空荡荡、拖拖拉拉,自觉十分邋遢。她不知道自己走出缝衣铺的时候,那些阿姨阿婆在背后摇头叹息,眼神怜悯又艳羡――人家的女儿不知怎么长的?衣裳再不合身也盖不住蓬勃秀美的青春,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这些旧衣今年终于长短合身,只是丹青人长高了,体重却更为清减,反而显得衣裳更宽松。洗得熟软的棉布摩娑转侧在身上,柔软的仿佛第二层皮肤。
丹青将衣裳晾出窄小阳台,屋里虽然黯淡局促,外面却是明媚亮堂。
虽是故衣,只要干净就好,而且熨一熨、晒一晒,穿起来就可以嗅到太阳的清香气息。
丹青想着,微微笑了。
五一一过,还不到六月份,夏天已经扑面而来。
其他季节学校并没有为学生定制穿校服,只有夏季例外,不外乎这个季节着装最易统一,而且可以避免学生效仿甚么日韩风格穿得过于暴露。
所以许多爱美的学生,尤其是女生,早早穿起各色漂亮喧哗的清凉小衣,最多在外面披件外套长袖以免课堂上老师挑剔,课间休息或放学后即刻除去外套竞相展现奇装异服,唯恐被淘汰时尚潮流之外。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师长们也只好睁眼闭眼摇摇头。
丹青还是一身朴素规矩。
可是有人不忘奚落,“咦,颜丹青的夏季过敏症又要发作。啧啧啧,记得哦,有病看病。”
马上有人落井下石,“哈哈哈!果然要风度没温度。只是小心中暑。”
丹青置若罔闻。
姜白又糊涂了,有人解释,“标新立异啊!不肯穿校服,多么与众不同!”
不对不对,颜丹青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姜白肯定,那样子的沉静敛容,如果可以,颜丹青大概宁愿隐形,完全遁出人们的视线。
谜底终于在不久之后揭晓。
丹青能写一手秀丽小楷,手绘的美工图案也格外整齐美观,所以班级板报一向由她负责。
以往每次出板报都会占去丹青几天的午后休息和自习时间,因为放学后她要赶紧回家准备晚餐,然后去便利店兼职上班,功课只好尽数在半夜睡前补齐。于是每个月出板报的几天是丹青最辛苦的日子。
最近两个月情况有所改观,姜白看丹青独自站在好大一块黑板面前,瘦削背影如同自黑色背景中凸现的纤细浮雕,他自告奋勇上前帮忙。姜白父母从事建筑设计,他也有意往此方向发展,绘画功底不错,加上个子高,描起题头来分外轻松。丹青有他帮忙,效率大为提高,一幅板报两个中午就能完成。
这天又到了更新板报的日子,姜白一早把黑板擦洗干净,划好版面格局,甚至打上横线标格方便丹青誊写对齐文字。
丹青抬眼感激的看看姜白,轻声说,“谢谢你。”
姜白不好意思的伸手抹抹额角,咧嘴一笑。
虽然是午休时间,教室里人很少,他们之间也鲜有对话。丹青一贯静默,难得小声开口,语音仿佛温柔夜空下轻轻掠过草坡的风声,绸缎一般自姜白耳畔一直滑入心底。
每每这个时候,姜白觉得自己朝向颜丹青的一边耳朵开始发烫,烧得渐渐透明。这个来自北方的粗豪男孩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一直笑。一直笑。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当情窦初开,有好感悄然蔓延,自然也有嫉妒迤逦滋生。
班上有几个女孩格外偏激,决定惩治一下不知好歹的颜丹青,让她当众出糗丢脸。
天气晴好的午后,窗外浓密的树梢里阵阵蝉鸣单调悠长,教室里只有丹青一个人在出板报。
背后一阵响动传来,丹青以为是姜白进来,一转头却看见班里几张熟悉的面孔,是平日经常为难自己的女同学,此刻倒是表情亲切,摇晃着走近。
“颜丹青,怎么就你一个人?姜白不在?不要紧,我们来帮忙。”
丹青心中戒备,不禁由眼神流露。
那几个女生笑嘻嘻互相看一眼,各自取过罐装水粉颜料和小号排笔,看看版面分隔,各自描起了花边,一板一眼倒也有模有样。
丹青惭愧,自己太小气了。她继续照着材料抄小楷。
可是不一会儿,几个人先后凑过来,“颜丹青,你看看这罐水粉怎么这么稀薄?”“还有,这到底是朱红还是大红?”“明黄是不是古代皇帝用的颜色?”
丹青刚要一一回答,忽然听得“哎哟”一声,有人动作太大,连锁反应,几罐广告水粉颜料一起向丹青身上泼来。
她下意识的躲开,半边身子还是被大片颜料洒到。
“哎唷,真是要命,某某,某某,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颜丹青别动,我们帮你擦擦干净。对了,你确定你对颜料不过敏?哈哈哈……”
听到这样惺惺作态的言辞,丹青觉得愤怒,她想要推开面前几只手,挣扎间,“哧啦”裂帛声后,丹青左边袖管被整条扯下。
一个女生迅速吹响口哨,呼啦拉仿佛变魔术,原先就等候门外的众多同学蜂拥进来,适才还空荡荡的教室一下子热闹纷呈。
丹青又惊又怒。
原来少年人的心灵丑陋起来并不输于印象中围逼孤儿寡妇的成年人。
颜丹青退到黑板尽头一角阳光中,背脊挺直,眉峰轩起,表情凛冽,目光如刀锋般锐不可当。
此刻的她在众人眼里,身周锋芒隐隐、精光璨然,仿佛化身佛教中美丽而又暴烈的修罗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