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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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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扑通扑通跑下楼,走到楼道口却又有点胆怯。想想还是先冲到卫生间,把好几天没梳过的头发理了理,顺便调整自己凌乱的呼吸。
纵然急切,我也不想让他看出我那点卑微的心思。
走到他面前时我已经带着不卑不亢的笑容:“身体好一点了?找我有事?”
他看着我标准的手语,点点头同样用手语回复:“是的,下班了吗?”
我装模作样地看手表:“还没。”
他也不急:“那你先忙,我等你。”
我的心扑地一跳,他的样子,真的好像是等着自己爱人下班的模范丈夫。
本来不想表现出太猴急的样子,可看到他仍旧泛青的脸色和额角沁出的汗珠,我马上又不忍了:“没什么事了,我可以先走。”
我去整理好包包,大大方方打开车门坐进去,心里却像打鼓。
他这么殷勤主动地来找我实在反常,车上的时间我都在揣测他来接我的目的,在否定了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后,我面对现实地联系到明天即将正式办理的手续。
莫非,他是要给我告别前最后的温柔?
还好这么多天来早有心理准备,我强压住心底泛出的沮丧,豪气地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明天一拍两散,他今天给我什么,我照单全收就是!
郁安承也没和我交流,不时掩着嘴咳嗽,不过十来天,他身体一定还没有完全恢复。
但是车子没有直接回郁家别墅,反倒停在一家深巷的小院门口,围墙内花木掩映,一路曲径通幽,走到深处才看到是一家餐馆,里面不过两三桌,但都是精雅的包间。
原来就是传说的“三”,那家一天最多只做三桌的精品苏帮菜餐馆。
当然价格也很符合它特立独行的名字,没有一个菜的价格在三位数以下,包括菜场卖三块钱一斤的蔬菜。
看来郁安承给我的告别晚餐规格还是相当高的,据说这里常年一桌难求,我在心里嗤笑那些冤大头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充满好奇和向往。
那就不客气了,我大手一挥挑了菜单上最贵的几个菜。
味道没有好到惊悚的程度,不过就是每个菜里多少搁了一点奇珍异味的辅料,吃得完全就是一个范儿。
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以前我们家那小院子要是还归我,我也把它改建成个私房菜馆,每天就开两桌,取名就叫“二”,最低菜价二百五,所有菜价都为二百五的倍数,说不定也能门庭若市财源广进……
想着想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怎么样?”郁安承打了个手势问我对菜式的意见。
我翻出掌上电脑如实相告:“还可以,就是钱的味道重了点。”
他一愣,想了想笑了起来,一向幽深的目光这时却清浅柔和,仿佛还浮着一层淡淡的宠溺。
这叫我情何以堪啊,赶紧埋头吃钱。
可他还在问:“那你刚刚笑什么?”
我只好把刚刚胡思乱想的东西写给他看,当然把有意识地忽略了那个二百五。
没想到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对我点点头:“这个念头不错,可以试一试。”
这样一味迁就与赞同的态度,更让我灰心丧气地感觉到,他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买单时没见他付钱或是刷卡,我跟在他后面不解:“这店还能记账?你太牛了吧?”
他不屑地看我一眼,在掌上电脑上得意地写:“我帮他们秘制了一坛酒,吃饭免单。”
原来没有最牛只有更牛!我怀着无限敬仰跟他坐到车里。
“还想去哪里?”他好脾气地问我。
我想想,反正是最后一晚,是不是我怎么胡闹都可以?
“我爸爸,我想去看我爸爸。”
“哪里?”他很疑惑。
“香山公墓。”人生能得几回疯,何况我太需要发泄。
他明显怔住,但并没有太为难的样子:“好,我陪你去。”
我反倒吃惊:“天都黑了,你不怕?”
他笑笑:“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
我胸口的血液兀地一暖。两个人,他的语气里,我们真的像是可以相扶相携彼此支撑的伴侣。
但是,明天以后,我就又只剩一个人。
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孤独地、用力地、漫无目的地活着。
寒气又逼到了心里,我不让自己多想,跟司机说了个地址,就对郁安承诡异地笑笑:“要碰上什么灵异事件可不要怪我啊!”
车子穿过几条小巷子停了下来,我再胡闹也不敢大晚上带着郁安承去坟地,只是让司机开到了我以前的家。
那是位于城市深处连片的小院,房子古旧,却安逸清爽,我爸爸去世后已经被我奶奶变卖了。
可是刚刚打开车门,我就呆住了。
那些小楼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陷在一片建筑垃圾中,仿佛被腰斩的死刑犯,在黑夜里狰狞地裸|露着残破的身躯。
虽然那里早就不属于我,可是心情特别郁闷的时候,我还是常常回来,在紧闭的铁皮门外踯躅,长春藤蔓延到墙外,我仿佛可以看到当年的院子里,爸爸妈妈坐在藤椅上看我跳舞的笑容。
可是就连这最后的一点安慰,不知什么时候也被瓦解摧毁了!
我一下子控制不住,扑到还没倒塌的褐色铁门上使劲敲打:“开门开门,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啊,开门哪!”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连回声都没有。
我从脚边扒拉出几块碎砖石,朝着无人的黑暗狠狠砸过去:“谁干的,出来!出来啊,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你凭什么把它毁了,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干嘛还要毁掉我最后一点念想!我以后还可以去哪里啊,我哪里都去不了啦!”
郁安承紧张地从后面拉住我,急切地用手势问我:“怎么啦?”
我才愣过神来,但是也勉强的微笑都挤不出来,只简单地比划一下:“家,没了。”
郁安承立刻明白了:“这是你以前的家?”
我木然地点头。
他看了看那片残砖断瓦,深深吸了口气,对着我的眼睛很肯定地做了一个手势:“你有家!”
我难以自控地对他使劲摇头:“除了这里,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残破的小楼院墙在我视线里模糊到摇摇欲坠,我怕再看下去自己都会崩塌,连忙掉转头,无意识地向着小巷另一边还有灯火的方向走去。
那边还有一段房子没拆,从院墙里透出的橘黄灯光里,说不定还能重温起和爸妈在一起的时光。
我在巷子里走了很久,每一簇灯光都会燃起一段只属于过去的温暖,但是就像那个女孩的火柴一样,当光亮熄灭,留下的,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与寒冷。
走到尽头,无路可走,我停下来才注意到,昏黄的路灯下,我身后那道被路灯拉长的影子。
一半映在地面上,另一半,覆在我的影子上,不近不远,一路以来,却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跟随。
我回头,已经可以微笑:“没有路了,回去吧。”
他走到我面前审视着我的脸色,迟疑一下,打了个手势:
“怎样,才算是家?”
我一时倒愣住,突然听到他身后电瓶车急促的铃声,赶紧先把他拉到墙边。
车子擦着我们开过,在门口停下来,前面跳下来一个四五岁扎辫子的小女孩,对着后面拎着一袋子菜的女子叫着:“妈妈我要吃红烧肉,不要吃青菜!”
驾车的男子跨下车来一把把孩子举到肩上,嘴里吆喝着:“到家啦,吃饭饭啰!”
拎菜的女子一边严肃地向小女孩宣传不吃蔬菜的危害,一边打开门。
他们一起走了进去,里面的灯火亮绽放一室,透出窗外。
我怔了片刻,指指那间破落的小平房:“这,就是家。”
郁安承望着那家小屋,仿佛下意识地,牵起我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掌心,再到手指,直到把我的整个手掌都打开。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伸得又平又直,指尖的地方,和我的指尖紧紧贴合在一起。
我们的手,正好搭出一片屋顶的形状,那是手语里的“家”。
我不敢去看,屋里的那簇亮光,是不是也同样在他眼里灼灼跳动,只觉得他指尖微凉的温度,此刻却在发烫,一直从我的指尖,烧进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心上,烫出一个悸痛的烙印。
我只怕烫得太深再难抹去,在他的手没有收回去之前,仓皇地从他的指尖上缩了回来。
“回去吧,有点累。”我努力镇定地打了个手势。
“好。”他的手落下来,却又仿佛很自然地放到了我的肩上,揽着我回头向前走。
在一盏盏路灯之间,我们的影子慢慢变化,时而长、时而又变短,却始终在窄窄长长的巷子里,保持着一个亲密相偎的姿态。
上了车司机直接跟我说:“夫人,佟助理让我先送安承回医院,还没到出院的日子,今天安承是请了假出来的。”
我慌忙说好,又不放心地看看郁安承的脸色。
他大概猜出了我们对话的意思,笑笑打个手势:“我很好,放心。”
但看得出他到底还是有些疲倦,我没有再打扰他,只把一个靠垫垫在他身后,让他能舒服地靠着休息。
从这里到医院很近,或许,不管多远的路,在现在这个时候,都只是太近太近。
他没和我道别,只做了个手势:“早点睡。”
我点头,呆呆地站在车子旁,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走进医院大门,穿过长长的玻璃棚长廊,跨上台阶,消失在住院部大楼。
肩上他的温度,似乎也在夜凉的风里,一点一点地消退。
我用了大半夜的时间收拾东西,其实不多,只是一直在犹豫,他的东西,要不要带走。
如果注定无法留住的东西,他会选择彻底从生命里剔除,以免使自己触目伤怀念念不忘。
可是,我做不到,如果不留下一点温暖的痕迹时时回味一下,我的人生,就只剩一片阴冷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