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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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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早春,乍暖还寒,冷嗖嗖的大风吹起,刮的人面颊如有刀割。
蜀南竹海,放眼望去一片茫茫翠竹,郁郁葱葱。风过竹林,声声宛若竹笛鸣响,只把那天涯歌子,唱的婉转凄凉。
素非文怀里抱着个黑布包裹,步伐轻灵的入了竹林。
他得赶回宁州的家中去,带他两岁大的幼子和身怀六甲的妻搬去一处偏远安宁的地方。江湖险恶,他早厌倦了杀戮与打斗,不想再过终日被人追杀的日子。
刚淅淅沥沥的下了好一阵雪雨,地里湿湿的,留下深深浅浅一串足印。
“大哥哥,你要不要来看看我种的花?”
一声脆嫩童音响起。素非文微微低头,见是个穿白袄子的小姑娘,十岁左右,只总了两个羊角,一摇一晃的,鲜灵儿又可爱,雪白的袄子秀工精细,印着白黑纹,倒有几分像是虎斑。
他甫一低头,小姑娘反而吓了一跳,“呀”得叫了一声,大眼睛闪呼着,亮晶晶的:“我还以为是个哥哥,原来是个姐姐?”
素非文不禁好笑:“是叔叔,不是哥哥,更不是姐姐。”
小姑娘偏着脑袋,依旧是拿一双水晶眸子好奇地打量他,然后甜甜一笑,道:“就是哥哥!还是个漂亮哥哥!哥哥比那些姐姐长得还好看呢!漂亮哥哥,你来看看我种的花呀!”
花?素非文一怔,这大风寒天雨雪冻地的初春日子,就有花儿先绽出头角么?
虽有些好奇,素非文依然摇头道:“叔叔在赶路,不能耽搁。”
小姑娘瘪了瘪嘴:“漂亮哥哥,你来看看我种的花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来看,花儿都要死掉了。”
眼看她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就要滚出泪珠子来,素非文不禁有些心疼。这孩子实在可爱可怜的紧!他一下便想起在家的妻子,逸儿打小也是这般惹人怜爱,不知她现在独自一人挺着肚子还要照顾小言苦不苦,是不是夜里做了恶梦又要偷偷抹泪。他于是又摇头道:“小妹妹,叔叔真的不能陪你玩,叔叔的娘子还在等着叔叔回去。叔叔家还有个小弟弟要照顾,而且还有个小妹妹马上就要出生呢!”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大包香喷喷的桂花糯米糕,“这个给你吃吧,你自己乖乖玩,早些回家去。”
小姑娘好奇道,“还没出生,哥哥怎就知道会是个小妹妹?”
“啊……我想应该是吧!”素非文柔笑得有些痴,他一直想要个女儿,一个如逸儿般温婉明媚的女儿。
“哥哥的娘子姐姐好看么?有哥哥好看么?”
“好看,比我要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素非文舒眉一笑,笑得温情脉脉,他的逸儿,如玉龙雪山上圣洁冰晶般的女子,南派宁门圣女,却心甘情愿委身于他,做个荆钗布裙的村姑。江湖中,人人都羡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人人都怒他埋没了一代圣女的倾城芳华。怪只怪他不是名动天下的大侠,偏偏得了艳惊四海的美女,于是,成了众矢之的。然而,或许是天公错爱,这令天下人眼红的珍宝,他素非文竟得了不止一样。
小姑娘璀璨的扬起唇角,抓过他手中的桂花糯米糕,“有这么好看的爹爹和娘亲,那漂亮哥哥家的小弟弟小妹妹长大了不是比神仙还漂亮么?漂亮哥哥,前头岔口那儿左面过去就是我家的花圃,你一会儿一定去看看呀!若是你去看看,我的花儿也会长得更漂亮啦!”话音未落,她已像小鹿一般蹦蹦跳跳的又蹿进竹林子里去,竹间风间,铃铃歌谣飘荡。
“青竹呀青竹节节高,竹林的雀儿呀你别闹,看我穿上那小花袄,盼着我的小哥哥过竹桥。”
女童稚嫩的声音在空中萦绕不绝,这歌子好生熟悉,素非文不由自主微笑起来,记得儿时,逸儿最爱这首歌,那时,师傅带他去山里练功,每日回来的时候总可以瞧见逸儿坐在竹桥边等着自己,唱的,正是这小小村谣。
素非文看着小姑娘鲜活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茫茫竹海中,不由动容莞尔。这样可爱伶俐的小姑娘,她养的花儿一定也是娇艳绝尘的,所以才能在这样的早春寒日迎风而放吧。
他忽然惊觉自己思绪飘得远了,又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大步向前赶路,只须穿过这竹海再走上小半日便是宁州地界,那时,他便可与妻儿团聚了。
又行不远,前面果然是一道岔口,一左一右,素非文不由自主便想起那小姑娘的话来。
这竹海快有半年未曾来过,不知是谁家竟在此种了花草圈了花圃。傲寒于竹海之中的奇花,有足够的吸引力勾住素非文的好奇。
往左,只要多赶上一炷香的路程,凭自己轻功也不会耽搁了回家的日子。
拿定主意往左,只行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忽闻一阵风紧,素非文眼中光华一凛,当下提气闪身跃上半空,足尖一点,却在一支细竹上稳稳落脚。
流星铁锤擦身而过,扫在前面一排竹上,青竹吱呀呻吟,拦腰而折。
“好轻功!”一阵大笑扬起,“都道素非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江湖讹传果然信不得!”
又一阵劲风闪过,眼前出现的是个身着驼绒皮袄的大汉,黑方脸,胡茬粗乱,与素非文的瘦削俊逸正好相反。
素非文心底一沉,面上却冷冷笑道:“素某不记得与黑风谷主有什么交情。还是说谷主也想与素某手中剑攀攀交情?”
“干将宝剑,天下无双,谁不想要?”黑风道,“小子,你一路遇上几个抢剑的了?”
素非文看了黑风一眼,叹道:“加上谷主七十有八。”干将宝剑名动天下,人人争抢,偏又被他得了去。似玉娇妻,无双神剑,老天爷莫不是真对他宠爱有加?
黑风面相一狞:“素非文,只怪你风头太盛,凭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去?今儿只是有人与你抢剑,明儿指不定还有人跟你抢老婆呢!”
青色寒光一闪,素非文早已抖落手中黑布,长剑出鞘,直取黑风心窝。
“嘿!急了?”黑风手中流星锤耍得滴溜溜直转,满脸淫邪,“谁不知道你老婆与那姓薛的郎中不清不楚。要我说也怪不得人家,瞅瞅你这张玉脸,薛无风比你像男人。要不,你干脆带着干将跟了爷得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素非文怒道,“逸儿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腌臜泼皮说长道短!薛大神医是我义兄,他的为人又岂是你们这种鼠辈能妄加议论的?!”
干将宝剑散发着清寒之气,划破长空,剑气凌厉,直把黑风一双流星锤逼退三尺。
黑风闷哼一声,舞动流星铁锤又欺身上来。
素非文一柄长剑翻飞若风,风过无痕剑无影,剑气却密若金钟,半分空隙也不留给敌手。
黑风流星锤使得顺当当的却找不到入口,近不得素非文身前半步。
你来我往约摸五十余招,素非文面不改色只守不攻,黑风却已是气喘吁吁,手脚略有虚浮。
黑风面色渐渐酱紫泛青,恼恨的大吼一声甩了流星锤,一双肉掌直朝素非文劈去。
掌风剑气相撞,素非文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寒光,剑却滞在黑风咽喉前半寸,没有再刺下去。
黑风一张黑脸却陡然一白,那一掌顿在半空,魁硕身形顷刻委顿,砸在地上,只留“咚”的一声闷响。
“毒门中人从不使剑弄刀,也来抢干将宝剑?”素非文收势淡淡开口。黑风后颈玉枕穴上,一个细小针眼正缓缓流淌着黑色脓血,一丝腥气在空气中浅浅弥漫。
竹海上空掠过好一阵嘻嘻哈哈的怪笑,阴惨惨令人毛骨悚然。“好眼力!一眼就瞧出我来路。可惜你也忒不近人情了,你怎么不说我好心救你呢?”
素非文冷言道:“毒门娄青离,你这人间无常几时做过救人的好事儿?”
凭空里又是一声笑:“既然素大侠如此了解我为人,怎么就不知我生性喜欢凑热闹?我毒门虽然不使刀剑,抢个宝贝回去供奉着总也脸上有光吧。江湖中人人垂涎的宝剑,我为何不要?”
“大侠?”素非文嘲弄地扬唇,“素某何德何能,当不起这个侠字。”
那娄请离笑道:“咦?你们正派中人不是都喜欢被人喊大侠吗?”
素非文淡然应道:“素某早就无门无派了。”
“果然爽快!”一道蓝影跳将出来,闪至眼前,“我喜欢你个性,反正你也要引退江湖,不如将干将送我,你我还能做个朋友。”
“谁要与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邪人作朋友。”素非文嗤笑,“娄青离,你与我薛大哥是死对头,怎得却跑来跟我套近乎?”
娄青离笑得愈发邪妄:“素非文,你与我作对,就不怕我给你下毒?没有薛大神医守着,我可是能让你下一秒就一命呜呼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话音尚未落地,忽得,却有一个声音朗朗而起,似有凛然正气无限,慷慨激昂万分:“你若敢动素贤弟一根头发,别说薛大神医饶不了你,我方余也第一个要找你算账!”
素非文抬眼去看,却见斜刺里杀出个白缎衣衫的剑客,衣冠楚楚,风雅非凡,手持一对飞廉剑,与娄青离那古怪邪气的打扮正成鲜明对比。
方余,江南五剑飞剑派掌门。素非文暗暗冷笑,原来自己是这么有头脸的,招来的全是名震四方的大人物。
“素贤弟,”方余笑着靠上前来道,“听闻贤弟要搬家,愚兄特赶来相邀。眼下世道不甚太平,贤弟不如带弟妹来愚兄庄中小住,由兄亲力为贤弟安排个幽静舒适又周全的好住处,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不劳方掌门费心。”素非文不动声色的推开方余,“我与逸儿懒散惯了,不敢叨扰贵府。”
听素非文这么说,娄青离顿时笑得乱颤:“素非文呀素非文!你亏就亏在太不知变通,直来直去搞的南北两派正邪两道统统都不容你!不过也好,这种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你就算强拧着与他交道也是要吃亏的。”
方余闻言大怒:“你这魔道妖人!说谁是伪君子?”
娄青离抿嘴笑道:“这里除了他我你还有第三人么?我显然不是在说他更不是在说我自己呀!”
“呸!”方余啐了一口,面色赤红,一对飞廉剑应声而出要向娄青离袭去。
娄青离却嘻笑着凌空一跃,如惊鸿入云,眨眼就没了踪影,只剩余音萦绕:“素非文,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要你的干将宝剑。这里气味不好闻,我先走一步。你自求多福吧,那急了就跳墙乱咬人的野狗可怕,却厉害不过迷人心智的花!”
“这嘴碎的妖人!”方余恨得直跺脚,转身却又拦住素非文去路,无论如何也要与他同行。
素非文微微皱眉,比起方余,他倒觉得娄青离来得痛快些,虽然这人心狠手辣夺人性命从不手软。又说这娄青离却真是奇怪的紧,这里淡淡飘散着些许清甜花香,正是沁人心脾,他怎么反说不好闻?
“素非文!”方余终于耐性磨尽,咬牙切齿道:“你别给脸不要脸!”
“承蒙方掌门错爱,这脸非文只怕要不起。”素非文甩手就走。若论功夫他知自己必然胜不了方余,然而他生就一副傲骨,断然不肯低这个头。
方余折了面子,恼羞成怒正要冲将上来,忽闻脆生生一声童音,一个白袄白裙的小姑娘冲着两人就跑过来,一张嫩粉小脸,笑容甜甜,如花般腻人。她欢快的笑着,跑着,小手里攥着个纯白的花环,又蹦又跳地冲素非文招手,“漂亮哥哥!你可来了!快过来!我带你去看我的花儿呀!”
素非文心中陡然一紧,疾呼:“别过来!”
然而方余早已一跃而起,闪身已欺近小姑娘身前,只一伸手便抓鸟雀儿一般将她掳在手中。“素非文,你若想要这小丫头活命就交出干将宝剑!”
“你先放了孩子!”素非文眉头深锁,修长的手指紧扣剑柄,因用力而泛着青白。
诺大的竹海,风声凄厉,小姑娘像片纸画般被方余拎在手里,早已放声大哭起来。她越哭越凶,泪珠儿不断的滑落面颊,连气儿也喘不上来,小脸小鼻子涨得紫红。
方余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凶神恶煞地大吼道:“再哭老子真杀了你!”说罢举剑便在她身上一刺
小姑娘一声凄厉的惨呼,顿时便再没了声音,她耷拉着小脑袋,小手一松,那色泽鲜亮的花环无声无息的坠落地面,鲜红的血在她雪白的袄子上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殷红,宛如盛绽的曼荼罗般浓烈,血注如溪蜿蜒,顺着纤细的手臂往下流淌,滴滴溅落在那花环上,瞬间更显妖异凄凉。
素非文惊呆了,看着小姑娘摇摇晃晃的身子,半天无法作出反应。
方余也愣了,他一松手,小姑娘便如落叶般飘落地面,倒在一滩血泊中,再也没有那宛如天籁的铃铃笑声。
死了……?
竟然就这样死了……?
就在刚才,这个可爱的孩子还笑得那么甜,一直嚷嚷着要带他去看花儿……
小姑娘天真烂漫的笑颜从眼前飞速闪过,怒火在素非文心中燃烧蔓延窜起,瞬间燃着了他的眼。“方余!你这个衣冠禽兽!你怎么下得了手!”干将宝剑悲鸣冲天,欲饮其血以平怒波狂澜!
方余大为震惊,却百口莫辩,不得不举剑相迎。然而,他却在再次举剑时全身瘫软得跪了下去,眼前如打翻了油彩铺子般斑斓变换。素非文只一剑便穿透他的胸膛,他竟无半点还手之力。
素非文看着方余逐渐呈紫黑色的脸,冷汗渐渐从额角渗了出来,剑上的血是黑色的,杀了方余的不是他,而是娄青离。那娄青离定是在走前就已不动声色的给方余下了毒,如此看来,他自己也是在阎王殿前遛了一圈了,娄青离没有对他下手,他不知该不该庆幸。他抹了抹额前汗水,将宝剑擦拭干净,踏过方余的尸体抱起血泊中的小姑娘。
小姑娘气若游丝,似乎尚存一息。
“没关系的,叔叔的义兄是神医!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夫!他一定能医好你!”素非文觉得鼻子有些酸,或许,应该告诉她那一边不一定很可怕,过奈何桥的时候喝一大碗热腾腾的汤就不记得这些苦了……
“花……我的花……”
小姑娘微弱的呻吟着,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素非文眼中光华猛地一颤,忽然便抱着小姑娘狂奔起来,他足下生风,几乎欲飞。这孩子,直到最后还惦念着她的花儿,他得带她去,回她的花圃,让她在花团锦簇中安静的离开。
眼前一片圣洁的纯白,放眼望去那一尘不染的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如雪皑皑。每一朵花都在风中微微抖动着,却依旧那么鲜活,那么生动,那么明丽。只在第一眼,素非文便想起了他的逸儿,逸儿也爱穿白衣,这花就像他的逸儿一样,美得难以言喻,美得令人不忍将视线撤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芳香,竟令人有些头晕眼花。
素非文想将小姑娘放下来,却不防足下踉跄得跌倒下去,无力的坠入一片纯白芳华。扑鼻而来的花香,令他又是一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虽然他的武功在江湖上排不进前十位,但他的轻功从来无人可敌,怎么如今竟狼狈到要这样跌倒的地步?
他有些头晕脑胀的想要爬起来,然而,身体却仿佛已与意识抽离了般,半点动弹不得。
“你站不起来了,”甜甜嫩嫩的声音,飘忽入耳,“情花会让你死于最美好的幻觉。”
情花?原来,这一片烂漫的白,就是传说中甜腻非常却剧毒无比的情花?
素非文心头一震,却忽然想起娄青离离去时的话:最厉害的还是迷人心智的花……
无怪整日与毒为伍的娄青离也要逃之夭夭,原来他早就嗅出了空气中不寻常的清甜之气,他甚至还向自己提了个醒儿,可惜,自己笨拙,竟没能参透其中玄机。
脑海中浮现的是逸儿温柔如水的笑靥。
情花情花,世间最情深似海的花,亦是天下最登峰造极的毒!
他忽然奋力挣扎起来,纵然垂死。
他不怕死,他却不甘就这样死去,他放不下,人死心灭,最可怜的,是他留在世间的妻儿。
然而,在想起逸儿的那一瞬间,素非文就已明白,他是断然逃不出这张情毒织就的网了。
情花之毒,在情不在花,情愈深,毒愈深,只有无情无欲之人方能逃出生天。
爱之深,情之至,就算万劫不复也无法磨灭,与是便只有任凭情毒蚕食,一寸一寸,噬心灼骨。
素非文虚弱的侧过脸,他看见小姑娘蹲在他面前,缎白小袄上的虎斑分外的清晰,似有灵光异动,只是他已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不知她还是不是那样灿烂绚丽的笑着。
然而,他却无法怪她,纵使她用纯真美好的外表欺骗了他。他只是觉得悲哀,为自己,更为了这个不过十岁的孩子。
她不懂情,可她却懂得用情杀人。
他唇角微扬,淡淡的问道:“桂花糕好吃么?”
小姑娘微微一愣,继而点点头:“你是个好人,但我不能让你活。”
闻言又是模糊的一笑,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一路走来,他逃过了整整八十劫,却终于没能躲过这第八十一劫,都道是九九归一,无奈天不要他逃出,不要他入那平静安宁的隐世。
如若他能回家去,他要抱着小言陪着逸儿,一家和乐的等着他期盼中的小女儿降临人间;他再不要他的爱妻为他担惊受怕,再不要她受半点委屈;他要夜夜搂着她不让她被噩梦惊扰;他要把她照顾的周全不让她玉葱般的手指碰触半点粗活;他还要教小言读书认字习武,还要带着他可爱的小女儿游遍山河把她宠成天下最幸福的小公主……
浓烈的悔恨与不甘搅着沉重的黑暗浇注而下,几乎将他冻结,令他窒息。黑暗中,仿佛自己竟是一枚勘嵌在棋盘上的小小棋子,手足被缚,无力挣脱,只能任凭他人掌控摆布,眼睁睁看着对方子如泰山,压顶而致,却动不得半寸,神欲阻而身不能移,心欲呼而口不能言,如肉在俎,凭人宰割!
死亡的阴影丝丝侵蚀,却又不一口将他吞没,黑暗中恍如有一扇门一点一点闭合,那些他在心中苦求却不得的明媚阳光却愈来愈细愈来愈远,仿如近在咫尺,却是远在天涯。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凄厉痛苦的嘶吼着咆哮着,将噬骨穿心的抽痛碾遍全身。欲脱乏力欲留不能的苦楚如一根细小的钢丝穿过他灵魂最脆弱的地方,疯狂的拉磨,尖锐的抽丝声穿刺他的神经,心已浸染一片血泪。他不愿就这么死了,他放不开手!
他又一次挣扎着向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白光伸出手去,祈求能够抓住缥缈的希望。
忽然,他似乎真的抓住了。
他恍惚感觉到一双温润如玉的手与他的手交握,他抬起已沉重如铅的头,看见爱妻美丽的面庞,那一双眼,温柔似水。
然后,他无力地笑了。
风卷起花瓣纷飞,飘散的他满身满脸。
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奢望尽数化成最真实的幻觉,包围着他,将他湮没,将他吞噬,将他永远的带入黑暗沉眠的深渊……
最后的那一刻,他俊秀的面庞依然带上一丝落寞凄凉的微笑,然而,即使是笑着,却依然几多缱绻,愁眉不舒。
情花有情,情幻生死……
孩子在床榻上睡得香甜,美丽的女子正坐在床边缝补衣裳,眸光有些聚散不定,飘忽着落在墙上。
墙上挂着的,是那独一无二的莫邪宝剑,隐隐紫光闪动,似有无限落寞悲凉。
他此时也该回了吧,怎么还不见人影呢?
几度望眼欲穿,秀眉揽愁,辗转长叹。
一晃小半年,她日日夜夜守望着,心心念念期盼着,只求他能够平安归来。她不要什么江湖虚名,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她只要她深爱的男人在身边,他耕田,她织布,看着他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平平淡淡也是幸福美满。
小屋有些昏暗,看不太清了,她小心翼翼的掌上灯火,又点了灯笼挂出屋外去。天色暗了,她怕他回来,看不清门前的路。
寒风迎面扑来,门前小路在黑暗中蜿蜒,不知伸向何方,有多遥远。
她望着那小路消失的尽头,就如同她每日所做的那样,屏息长叹。
犹忆儿时,她也是这样每日每日的在那青翠竹桥边等啊等啊,打扮得漂漂亮亮明丽如蝶。可那时,她是笑着的,她笑着唱那些好听的歌谣,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总能在余辉中看见瘦削高挑的他拖着修长的影子向她走来,清俊脸庞上同样挂着兴奋的笑容。
然而现在……面上猛然一酸,她慌忙捂住了口鼻。
心底空空荡荡的,恐惧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心,宛若一个巨大的黑洞,怎样也填不满。未来究竟会怎样,她不敢想,只是猜测便也令她浑身冰冷。
夜幕,寂静得可怕,孩子在榻上不安得哼哼了起来,她有些颤抖的转回屋内,轻拍着儿子的肩膀,待他重新睡踏实了,才又重新拾起针线。
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悸心痛。指尖一痛,血珠便立刻涌了出来。她心神不宁的吮去血渍,只觉得一片苦涩。
“娘……”榻上的孩子突然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含含糊糊问道;“爹爹回来了么?”
女子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抱起幼小的儿子,轻拍着哄他:“爹爹在路上呢,就快回来了。”
小男孩儿趴在娘亲怀里,柔软的小脸磨蹭着,“我刚才梦见爹回来了,爹说我是男孩子,要我快快长大,照顾娘亲!”
童言无忌,听者心中却一片惊涛骇浪。
女子只觉得眼睛胀得生疼,鼻子一酸,不知为何便有落泪的冲动。她强忍着咬了咬唇,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轻叹道:“小言乖,小言很快就可以长大了。”
“我长大了也要学武功,要像爹爹一样厉害!”孩子甜甜的笑起来,“我要照顾娘亲,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娘,你给我生个妹妹好不好?我想要个妹妹!”
“好……娘给你生个妹妹,你爹……也想要娘给你生个妹妹……”
“娘,爹怎么还不回来?我都又困了。”
“困了就睡吧,你再睡会儿,你爹就该回来了……”
“我要听娘唱歌,娘唱歌最好听了。”
视线缓缓游移飘散,终于还是落在墙上挂着的那柄剑上,莫邪宝剑,静静地呆在那儿,仿佛亦在延续一个遥遥无期的等待,一个亘古不变的期盼,等着她的干将回来,宝刃成双。
“娘!娘唱歌我才睡嘛!”
“好……娘唱歌……青竹呀青竹节节高,竹林的雀儿呀你别闹,看我穿上那小花袄,盼着我的小哥哥过竹桥……”
竹林葱葱,竹桥依在,只是,从此再没了伫立桥边痴痴守望的烂漫少女,也没了如碧夕阳下仗剑归来的英雄少年。
泪水,终于划过如玉面颊,决堤溃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