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10 ...
-
(十)
钟意起了个大早收拾屋子。怕刘然找不到东西,她又花时间做了个excel列表,把所有物品的所在地标示清楚。眼看着午饭时间就要到了,她扯条披肩裹着走出去,漫无目的的乱逛。然后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严行公寓的附近。坐在路边想了想,终于没有再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却走进那家看起来象间古董店的钟表店。案台上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胖乎乎的老头,正在修理一块手表,见钟意进来,抬起头来笑了笑,跟她打了个招呼又继续低下头去。
钟意早就不戴手表,因为她的手机永不离身。她四下看看,正要离开,突然又趴在玻璃上看着台子上的一块手表。老头扶着眼镜笑眯眯的走过来:“小姐,这块手表是别人寄放在这里让我修理的。样子很特别,是吧?可惜是非卖品。”钟意微笑着说:“您能让我仔细的看一看么?”老头耸耸肩:“为什么不?为年轻女士效劳是我的荣幸。”他把手表放到钟意掌心,钟意的手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翻过表面,看见表后面的刻字:“Forever Love, YX and ZY, 10/16/2001”
她茫然的抬起头来,对面街道行人匆匆走过。那个男人似乎停住了步伐,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的消失在人群中。手表从手中滑落,落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轻响。她奔出店,一路追下去,人们诧异的看着这个踩着高跟鞋狂奔的时髦女子。
她最终还是失去了他的影踪,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见过他。她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周围的环境嘈杂得接近于不真实,在那些背景音下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脚下一个趔趄,原来是对面走来一群叽叽喳喳的日本游客,险些撞到她。她定定神,抬头看看自己身边的建筑,然后走进去,买了张票,跟着人们进了电梯。她是最后一个进去的,电梯门叮的一声在她面前缓缓合上。
那些失眠的日子里她翻来覆去,然后起来喝水,喝完了水又想去厕所,去了厕所又觉得口干舌燥需要喝水。经常这样折腾着,天就亮了。
等待的滋味原来这么难受。她时常觉得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不叫出声来。在忐忑惶恐挣扎中,春天也到了,而她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没有消息。导师布置的活儿越来越重,每次从办公室走回家她都有种全身虚脱脑子停止转动的感觉。一轮月亮明晃晃的挂在树梢,照耀着她通往停车场的路。整个校园十分安静,巨大的建筑里亮着终年不关的灯。她忍不住抬着头想:“我在这里作甚么?我究竟在做什么?”
电话里严行小心翼翼的问起,她都下意识的回避:还早着呢,再等等。她把电话紧紧的贴着耳朵,紧到发烫,好像那样就能感觉对面那个男孩的温度。她很想说,我今天开车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路边的栏杆,车子得修。她也很想说,隔壁办公室有个极讨厌的男生不断的给我写电子邮件打电话,我不肯假以辞色之后他居然在朋友们当中胡说八道。这些生命中的虱子在严行离开之后显得尤其的触目。可是往往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对面均匀的呼吸。原来劳累了一天,又和她有一个小时时差的严行睡着了。
距离造成的问题没有谁对谁错,统统是身不由己。钟意总觉得,象是童话里突然出现的刻着花纹的大门,严行推门过去,到了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在那里,时空都不与她的生活同步。
她尤其渴望周末,因为这样就可以两个人好好的在电话里聊天。可是很多次打过去,严行带着笑意来接:“哦,我在跟朋友们聚会呢。嗯,在打牌。”或是“在酒吧”又或者是“打保龄呢”。电话质量不错,钟意能清楚的听见对面的欢声笑语,握着电话的手渐渐冰凉。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的笑:真是灰头土脸啊。
孤单和黯然神伤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强烈的对比。钟意有时会极其生气,然后突然就挂了电话。再一次的,严行的快乐刺痛了她。
严行并非不想和钟意分担。可是那么遥远,他很难真切的感受到钟意的困扰。而他的生活更不可能因为远方女友的困扰而放弃对精彩的追寻。他也会坐飞机去看钟意,只是往往在长途旅行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打不起精神,无法从一周工作的劳累里恢复。钟意心疼他,反而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让他来。
生活就这样充满了自相矛盾和缺乏逻辑。终于有一天,钟意看见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她对着严行大吼:“我要你现在就离开这个party回家去。”严行愕然:“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行,我马上回去。”钟意冷笑:“我没什么想跟你说,我就是讨厌你参加这种聚会。”严行耐着性子:“我现在走太扫兴。我答应你以后少参加还不成么。”钟意几乎是咆哮了:“现在就走。你不走我们就分手。”身边的朋友都能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女子歇斯底里的叫声,严行皱眉:“钟意,别这么小孩子气。”电话突然断了,他再尝试打过去,没有人接。
钟意砸了手机之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天花板。在天色渐渐亮起来之前,她突然跳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再没有什么,比立刻前往严行身边这个念头更诱惑。
门铃刺耳的响起。她恶狠狠的想:妈的,谁这么大早。然后蓬头垢面的只穿着一只袜子猛地拉开大门。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严行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子茬,蹭在钟意的头顶,她觉得有些痒。她死死的抱着他,直到他说:“乖,让我先进门再说。”
钟意没有听见严行说:“宝宝,你怎么可以不接电话?我吓死了,马上赶到机场,买了红眼航班赶过来。我跟老板请了假,我。。。。”她只是固执的抬起头:“吻我。”
忘记了为什么争吵,他们疯狂的□□,然后一起煮各种各样的美食,仿佛这样才可以补偿分离的伤害。
严行临走的前一夜轻轻的抚摸钟意的脸庞:“小意,到底发生什么事。”钟意茫然的抬头,过了几秒才回到现实,听见自己机械的说:“我已经收到所有学校的据信。”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严行看着瘦了许多的钟意,一时间心痛如绞:“那么,跟我去纽约吧。”
“让我想想。”钟意说。
那是一个多么奇怪的时刻。严行愣在那里,仿佛不能相信钟意的回答。甚至钟意自己,都张大了嘴惊讶得说不出下一句。
该如何忘我才能定义为爱?而完全忘我之后,已非独立个体,又如何能够去爱与被爱?这是钟意永远无法得到答案的悖论。
也许是那个可怕的冬天还历历在目。也许是对未来的恐惧战胜了对严行的渴望。钟意不想再去研究自己,她疲倦的别过脸。
严行没有再说话。钟意记得他在黑暗里的轮廓,深如斧凿。那双眼睛看着她,有疑问,有不解,有痛惜,有无奈,有歉然。这个时候钟意发觉,严行长大了,再也不能只用一两个词去形容他给予她的感觉。
他们无声的躺在床上。同一个时刻,这个地球上有数不清的火车正在从一个地方轰隆隆的驶向另一个地方,有数不清的飞机正在跑道上等待起飞,有数不清的恋人要流着眼泪向彼此说再见。但是严行和钟意只是,紧紧的握住彼此的手,注视着黑暗,揣测着命运的诡谲,不肯放弃,却也不肯妥协。
严行走后,钟意的生活恢复了办公室和家的两点一线。也许是隐约听到了风声,导师笑眯眯的对钟意说:Sophie,你做的不错。如果再加把劲的话,有望四年毕业。
钟意简直受宠若惊。再转念一想,只需要再忍耐两年就可以取得博士学位,那么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父母显然对这个决定甚感欣慰。严行却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胡萝卜大棒政策?到时候他一个不满意,你还是要五年甚至六年毕业。”钟意却反问:“严行,你是不是对我们没信心?”笑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跟时间跟空间有狗屁的关系,严行想这么回答她,却突然备感愧疚:毕竟这一切是由他开头的。所以他在电话那边说:“宝宝,我等你。”
还是会有争吵。在每一个疲惫的时候,钟意总记得这句话:我等你。
所谓天长与地久。I will always love you.
那年夏天钟意请了两周的假前往纽约。机场接机的严行差点让钟意认不出来。白色衬衫黑色西裤,表情含蓄举止沉稳。车上钟意不住的偏头打量严行,严行却没有看她。车上还有严行搭顺风车的朋友,对钟意说:“在我们这一伙里,严行年纪最轻,却最有老大风范。”钟意看着他沉默有力的下颌,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甚至是有些忐忑的,钟意走进严行的公寓。他把门口的地毯掀开,从下面松动的木板下面掏出钥匙,淡淡的说:“喏,备用钥匙,你拿着。”钟意刚想说这么放似乎不太安全就已经被推进门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被严行按在墙上用热烈的吻湮没。
“真好,还是我的严行。”迷糊中钟意对自己说。
严行带着她参观博物馆,听百老汇歌剧,参加朋友的聚会。更多的时候,他们象两个孩子一样拉着手在街上游荡。钟意偷偷的说:“唉,你好歹也是华尔街的精英了,要注意形象。”严行面无表情,一副成功人士高深莫测的样子,却突然扭头把手里的冰淇淋抹在钟意额头。
严行的朋友对钟意很友善,总想逗她说话。她却安静的笑着坐在一边,眼睛亮如星辰,看着人群里说话的严行。他神采飞扬却不轻浮,很明显的被朋友们喜爱着。钟意克制着自己的得意,听他们说那些自己完全不明白的话题。钟意出生在一个标准的知识分子家庭,对于整天话题不是股票就是房子的那一类人有天生的隔阂感,可是她很小心的不表露出来。却不知道他们私下说:“严行那个女朋友,真够闷的。”“大概念Phd,真的念到脑损伤了吧。”当然这些话绝对不敢在严行面前提起,曾经露出过一次,严行就板着脸用最雷厉风行的方式表达了不悦。
严行是钟意与那个世界的唯一接口。如果不是因为他,钟意无意探询那里的陌生。
她从心底里高兴,因为不管严行怎么变,在她面前始终是那个在湖里推着她回到岸边的人。
他带着她坐电梯上去。钟意拉着他的胳膊:“你知道,电影里是这样这样的。”严行一直笑,搂着她的肩膀,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个瞬间迫不及待的冲出去。
“哇。”钟意忍不住低声赞叹。脚下的车子变得比小拇指的指甲还小,整个城市好像张开双臂就可以拥抱。那天正是一个大晴天,没有常见的雾,视野可以延伸到极远。严行拉着她的手在楼顶上逛了一圈又一圈。等天色黑了,他们看见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如何在瞬间被点亮,如璀璨星海。如果每盏灯都是一个故事,那么不管多少个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那些故事。
只是既然是故事,有开始,就会有结束。让人们记得的,往往是悲剧的结尾。
电梯叮的一声缓缓打开。钟意走出去,强劲猛烈的风把她呛得咳嗽了一声,忙扣上外套。
她生平第二次登上这里。她趴在隔离网上往下注视。车子还是那么小。而行人更是小到看不见。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消失本来就微不足道。
这是她一个人的帝国大厦。在这里,她微笑着潸然泪下。□□短暂存在,爱情时过境迁,但是记忆以及对于自己内心的探询永无止境。她怀念,深深的怀念,几乎有痛感的怀念,从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