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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八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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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丁蒙洁?”十分钟后,护士过来问。我起身,我是。她说:“病人的心脏随时可能停止跳动,她想见你,你还是进去吧。”
该来的,始终要来,我们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筱纯。我准备进去,童妍突然叫住我:“蒙洁,你……可以吗?”谁都可以预估,我应该是筱纯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我点头,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与否的选择。
筱纯安宁地躺在床上,眼圈深陷,皮肤溃肿。阳光透过密封的玻璃窗照进来,将她的脸润以一点血色。在看到这种情景的一刹那,我想起那个优柔妩媚、美丽得可以让全场女人都嫉妒的她,心纠结在一起,怀疑自己可不可以有勇气陪她走完这最后一段。
“我又迟到了。”我开口,抱歉笑笑。
她看着我,微微笑了笑,依旧是有着削瘦也改变不了的浅浅梨窝,没有骂我,轻轻吐字:“你老这样,就不怕我不等你?”
“你每次都等了我的。”我坐在她身边去。
想起来,她咬着一个艳红的苹果在“根据地”门口堵着迟到的我“当街羞辱”的情境。
“以后等不了了。”她突然眼眶里涌起无限伤感。
“要的,要等我们……”我帮她掖掖被角。
“好吧,等久一点,六十年,你们都老了,我还是年轻的样子。”
我们都眼圈泛红地笑,我盯着她那张的确年轻但苍白的脸,想永远定格。
许是被我看着太久,她有些敏感,问:“我变丑了?”我摇摇头,她再次笑笑,“丑的,我知道,不过在你们面前都丑惯了,例如……”她眼神空洞,进入遐想,她说她想起那么多不堪回首的时候,醉酒,打胎,犯毒瘾……最后说,“怎么都跟那个混账有关,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说完,她再笑,虽然次次这么自嘲地笑,可是我看一次痛一次。
“是他这辈子欠了你的。”我慢慢说出来,意为安慰自己和她。
“那我也只好等到下辈子找他还了,下辈子他被我弄得稀里糊涂的时候,一定会想,这是个什么女人,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了她什么。”说完,她微弱地笑出声来。
如果真有轮回,几世的纠缠与折磨,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我,你,他们,都还可以生生世世的纠缠。
“你后悔过吗蒙洁?在你和陶冶最迷茫的时候,你有没有后悔过?”她问出来时,我内心一阵狂风在呼啸。
我点点头,后悔过,不过后来放弃了。你呢,从来不后悔?
“你是对的,你会幸福的蒙洁。我现在才后悔,可是根本没有机会再去后悔,所以,就不悔了吧,显得悲壮一些。”她惨惨一笑。
筱纯,我人生的幸福不仅仅在于我和陶冶,还有我和你们。你不幸福,我的幸福从来都不完整。
“嗯,那就不悔吧,不悔有不悔的好处。”我顺着她的意思。
“蒙洁!”她抓住我的手,“趁我还有意识,趁我不后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愣了一下,你说。
她徐徐开口,表情有些尴尬,“我现在唯一的财产就是那套房子,我将它卖了,对方明天会和中介商来找我付款交合同,我写的房产委托人,是你。你把你借给我的钱从里面抽出来,剩下的……帮我交给李义雄,好吗?”她说完,目光躲避,怕我觉得她不可理喻,随即又殷切的抬头,似乎在恳求我的理解。
我突然明白很多时候女人总是在感情上输得那么惨,一心一意为着对方,死活都不给自己一点点的后路。她见我没说话,急切地解释:“他如果有一天有命出来,有一笔钱看病,总比死在大街上好,对不对?”
我用完全理解的语气,郑重的说:“好的!”然后用手轻轻抚她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气喘的心口,她重重地呼吸两下,语速恢复,问我,蒙洁,你想说我傻,我知道。
我摇头,真傻的人,老觉得自己聪明。你不傻,你是不计较,你从小就不计较。你家境比咱们好,人比咱们漂亮,穿件时装就被我们鄙视,戴个耳环还老被我和何苗像个教导主任似的训话,你都不计较。下体育课,老请我们吃五块钱一个的冰淇淋,我们一边吃,还一边说你败家……我自己都怀疑,我们那会儿是嫉妒你吧?呵。
筱纯疲惫地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跟着我含糊回忆:“哪有,是你们不和我计较……我每次把自己料理得一塌糊涂,都是你们来帮我收场。有一次小考,你帮我把试卷写完了自己的却没写完,老师知道后要找我们两人的家长,我们两个都说‘没爸’……蒙洁,小时候我和童妍是一个地方来深圳的,我们都不爱上课,都谈恋爱抽烟喝酒……后来经过那次进老师办公室,我突然觉得,有一些东西,只有你能懂我的。我们的家庭,我们那些根本不想得到的物质关爱,还有……我和你共同经历的爱和恨,你懂的,你全都懂的。所以你幸福,就是另一个我幸福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滑落。是的,我全懂。所以轻盈死后那个夜晚,我在你车里哭得撕心裂肺,你安慰我,说我还有世界上仅有的一个你;你父母死后,你奔到香港来,在客厅里望着我失声痛哭,我用我手心的全部力量告诉你,你永远都还有我在。可是你现在越来越弱的声音和气息,它们残酷地告诉我,你即将离我越来越远……
“蒙洁,你的手,在发抖,你是不是……有点害怕?”筱纯的目光变得呆滞,仿佛难以聚焦来注视我,只能用握着我的手来感受,她轻轻说,“蒙洁,也许死对于你来说太恐惧,可是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所以,别难过,我亲眼看到过你失去韩轻盈的那种痛苦,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再重复那样。死,不过就是形神俱灭,化成灰,融成壤,什么神鬼之说,都是假的心理安慰……”
从进来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打算流泪,都说眼泪是身体的毒素,在这间小小的无菌病室里,它流不出来。这一刻却哭得难以自已,只能用浓浓的鼻腔回应:“没事,我只是,想很久以前的我们了。”
我望向窗外,努力憋回自己井喷一样的眼泪。
就这样几分钟,筱纯抓我的手抓得越来越紧,她正大口地呼吸,仿佛要用尽所有的肺力才能吸进一点氧气,脸色开始变得没有一点血色。我知道,该来的,快要来了!
我迅速擦掉自己残余的眼泪,准备松开她起身帮她倒点水过来,她却一把抓住我:“蒙洁,别走,我求你别走……我怕……”她的眼睛惊恐地睁着。人畏惧死亡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哪怕筱纯已对此生再无任何眷恋。
我放弃去倒水,重新坐下来紧紧抓着她,另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想伸去按钮叫医生,筱纯死命拉住我:“不,不要叫医生,我不想死在那些抢救仪器下。蒙洁,我怎么看不见你,我看不见你了蒙洁……”
“筱纯……”我尽量让自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可她已经目光涣散,想必瞳孔已经开始放大,眼前全是幻象。她惊恐地讲,这是哪里?为什么那么可怕的白色……蒙洁,你走了吗?
我望了望她目光集中雪白的天花板,束手无策,这一刻,要逼自己忘记悲伤,这是她最后的时间,不要让她在惊恐和我的慌乱中走向那一边。我用手捂住筱纯的双眼,无措地说:“筱纯,别怕,我在你旁边,没有白色了吧?”
她渐渐停止身体的晃动,依旧惊恐:“是啊,可是现在好黑,好黑……还是看不见你……”
“没事的,我就在你后面。” 人死前都会有一定的幻象,引导她过度可以减轻她的痛苦和恐惧,这是书上所谓的“死亡安抚”,我已经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在枕头上扭动一下头,似乎想努力回头探寻我的身影。
“我手里没灯呢,筱纯。你看看前面,会不会好一些?”
“前面也好黑……不过,有一根蜡烛……路好窄……”筱纯已经完全停止抽筋,有气无力地说着一些我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去拿着它。”我也有些语无伦次。
她用手悬空抓了一下,仿佛紧紧握住了,像个听话的小孩,问,然后呢?找谁?
此时的我已经完全隐去了眼泪,极度平静,慢慢跟随着她的思维,轻轻讲,“周围亮些了吗?看见……你的父母了吗?”奶奶说,每一个将去的人,都会看到已故的亲人来接她。说到这里,平静的心由于太平静而被忧伤迅速填满。
“哦……看见了……爸,妈……”她叫出这一句,我感觉到她的泪渗过了我的手指,父母才能筑成最温暖的港湾,筱纯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阿姨叔叔,接她走吧……她太苦了,太苦了!
我继续喃喃自语,筱纯,去吧!虽神鬼之说为安慰,但我们必须自我安慰,生与死,就是一次蜕变而已。让生着痛苦艰难的人,蜕变。
“可是,”她的声音已经渐渐微弱,“蒙洁,你们在哪儿,我只看见爸妈看不见你们……”她努力想要扭头。
“筱纯,看不见我们没关系,我们会想你的,我们都会很好的……跟你爸爸妈妈去吧。”我说得每一个字都像拿刀子在往自己心上割。
“童妍,蒙洁……”她的声音空灵而虚幻,“那我先走了,走了……”她放弃回头,或者,已经没有力气回头。她渐渐发不出声音,嘴形也在慢慢变小。终于,旁边的心电图停止波动,拉成一根细线。
我颤抖地将我的手从她眼前松开,看到此时的筱纯,安宁,美丽……眼睛轻轻闭着,嘴角有淡淡的笑。
听说,人在死后,听觉、味觉等感观会在心脏停止跳动后慢慢才消失,所以我此时说话,她一定听得见,只是永远不能给出反应。我很惊异自己此刻的宁静,不恐惧,带着少许的悲哀,依旧握着她的手,喃喃:“筱纯,不仅我,我还要安静和羽澜亦同样记着你。告诉安静,你救过她;告诉羽澜,她还在我肚里里时,筱纯阿姨就为她熬过汤……我知你一定上了天堂,记得守望我们,记得……帮我问候一下一直在上面守望我们的人……”我已说不出什么,外面阳光依旧,窗帘竟然在无风的空间里动了一下,是谁的灵魂准备破窗飞翔?
我小心地放开她僵硬的还尚有余温的手,起身,慢慢走向门,打开。许是精神跟着筱纯的幻象去了天堂,在眼球注意到狭窄的走廊,看见何苗和童妍时,我有点无法适应从天堂到人间的转变,有点想闭眼。
“怎么样?”何苗的声音在发抖。我无力地摇了摇头,意为结束了。何苗失神地坐了下去,开始抽泣。童妍背靠着墙站在原地,仰头闭眼,一行泪顺着她的脸淌。我只是茫然地望着她们,思绪还有点散乱,刚才憋回去的所有眼泪,早已干涸在苍凉的心里。
忆起少女时期,冬天的清晨,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女生站在一座楼下,然后看着穿着格子裙灰毛衣的筱纯急匆匆跑下来,身后传来她家保姆的声音:“筱纯,忘了拿雨伞。”小小的筱纯跑向我们,一边回头灿烂地喊:“她们三个笨蛋都没带伞,我们什么都要一样。”
她笑时那个浅浅的梨窝,从认识她到她离开我的这一天,都印在我心上。
从各自的人生轨迹在同一个起点朝不同方向流去开始,什么都不一样了。可记忆中的美好,一模一样的四份,永远复制在我们每个人的轨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