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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该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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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之并没有马上离开朱家镇,他反而先去了一趟县衙。
还没有走近,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热闹得紧。淡之喜欢漂亮,却不喜欢热闹。所以他本来是不想进去的,可偏偏被门口的衙役看见了。
“啊呀龙捕头,你来得正好!”衙役一把拉住他,“里面来了个有趣的小子,说是你兄弟。明明年纪不大,却挺上道儿的,着实叫人喜欢!”
“是麽?”淡之笑笑,“老爷在麽?”
“在,和那小子在一处呢!”衙役笑眯眯的,冲里头儿一指。
淡之也就进去了。
大堂上围了一圈人,淡之懒得挤进去,干脆抱着手臂立在柱子旁边儿。
“…验尸应令人多烧苍术、皂角,放到尸前,检验完毕,在约三五步远处,令人将醋泼在炭火上,打从上面走过,身上的秽臭之气就会去掉。”有人轻笑着说话,虽然有些人多口杂,可字字都听得清楚无比。
淡之有些冷,不由握紧了手臂。
“…人体本为赤黑色,死后变化作青色,尸上伤痕不易见。遇着可疑的,先用水湿洗,再用葱白拍碎使开,涂在可疑处,以醋蘸纸覆盖其上。等一个时辰除去,用水洗,伤痕就会出现。若尸体上有数处青黑,可用水滴到青黑处,是伤痕便硬,水止住不流;非伤痕处软,滴水即流去。”
“为何有的尸体一点儿伤痕也看不出来?”
那人笑笑:“芮草投入醋内,用它涂在伤患处,伤痕便会隐而不现,用甘草汁可解。”
淡之头一次觉得县衙的大堂冷得厉害,他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你们继续,你们…”
却没有说完,他看到了一个人。
下一秒钟,这个人已经扑到他的怀里。
“哥!”
淡之皱紧眉头,还是没法子把他推开,只得小声道:“龙九,你来作甚麽?”
“自然是来找你啊。”这小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淡之的表情,自顾开心道:“我可找了你好久。两个月…不,三个月,这回子可算找着你啦!”
淡之冲周围人笑笑:“我家弟弟不懂事,有劳各位了。”
县衙老爷倒是没说甚麽,只是点个头去了,淡之忙的跟进内宅。
“龙捕头,你到朱家镇有三个月了吧?”
“回老爷,是。”
“第一月,你就把朱家镇积压了几年的案子节清了;第二月,你把在逃的犯人抓回了;第三月,朱家镇的大牢已经空空荡荡的,本官也很久都没有听见击鼓鸣怨了。”县官瞅他一眼,慢慢喝口茶,“所以今天说出了件人命案子,本官就想,你是不是要走了。”
淡之躬身垂目:“小的是有些线索,特来向老爷请令的。”
“和外面你那兄弟可有关系?”
“也许有…也或许没有。”淡之叹口气,跪下去扣个头,“小的多谢这三个月来老爷收留!”
县官放下茶杯,眼前竟然浮现出三个月前的淡之。
浮在河边岩石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
一身上下全是血,湿漉漉的,就像刚从修罗地狱出来的厉鬼。右手紧紧捏着一把刀,左手握着一柄剑,身后背着一个人。
那个人却完好无缺。若非因着伏在淡之背上,他身上简直连一点儿血也看不到。
甚至还飘着一丝药草的清香。
淡之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杀了我。”
县官不过刚刚上任,对这种民意却不能认同:“本官不能草菅人命。”
“我杀过很多人,你看我身上的血就知道了。”
“就算是自首,也需要查明真像,方能定罪。”县官摇摇头,“何况你死了,那个人怎麽办?”
他是望着对面床上那个人说的。
淡之瞥了一眼,心底涌出深深的厌恶,闭上眼睛道:“他居然没有死?”
“他只是累了,所以睡着了。”县官还是很好奇的,但是他没有问出口。
都这个年纪了,早学会把疑问藏在舌头下面。
淡之却大笑起来,连身上的伤口都笑得裂开了:“是吗?没想到他连死,都比别人慢八拍。”
县官看了他一眼:“若你想住在这里,也非不可能的事儿…”淡之就看着他,他也继续那麽说下去,“本官看你也颇懂武艺的样子,不如…”
“可惜我只懂杀人。”
“若是会杀人,已经是很厉害的了。”县官也就笑笑,“可本官却觉得你肯救这个人,也一定不会那麽容易死。更何况,这里小得很,总会容得下一个不起眼的捕快…”
淡之听了一阵,突道:“我要十两银子一个月。”
天知道他从来没有这麽便宜过。
县官挑起了眉毛:“这麽贵?”
淡之垂目想了一阵:“八两。”
县官居然笑了:“成交。”
淡之觉得自己突然变笨了,居然从一个不少于千两银子的杀手变成了一个月只值八两银子的捕快。
小捕快,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银子呢。
“你在想甚麽?”
淡之回过神来:“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可你想得很入神。”
“我一般想事情都会很认真。”
“所以一旦决定了,也不会轻易改。”县官叹口气,“所以你要走了,也不会改的,是麽?”
淡之笑笑:“好像是这样。”
县官又叹口气:“也许本官不该问…”
淡之好脾气的看他一眼:“你问。”
“为甚麽要走?”
“因为现在不走,就走不了了。”
县官第三次叹气:“也许你是想说,你不走,这里的每一个人就都走不了了?”
淡之轻轻颔首:“也许。”
县官看他一眼:“那麽你走就是了,为甚麽要到县衙来?”
淡之立起身来,冲县官打个躬,转身就走了。
他只是来道别罢了。
县官在他身后幽幽道:“你若是想说那个字,本官会当没听见的。”
“你既然知道我要说甚麽了,又何必要我说出来。”
“亲耳听到总会心安一点儿。”
“是麽?”淡之顿了一下,“原来说出来真的比较有用。”
“你现在知道也不算太迟。”
没人回答他,县官笑笑,这家伙,还是这个样子。
淡之慢慢走进大堂,里面已经没有人再说话,刚才的热闹就像做梦一样。
你我岂非常常在做梦。
淡之却很希望现在是在做梦,那麽这些没有说话的人就会跳起来,再热热闹闹的说话。
没有一个死人会说话。
淡之的心渐渐冷了,就像地上这些人的血一样。
“为甚麽?”
“因为他们必须死。”
“你凭甚麽?”
那人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因为你。”
“就因为我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是。”
“龙九,我很想杀了你。”
龙九居然笑了,像个无辜的小孩子一样:“为了他们?龙四,你变了。”
“你我岂非都变了。”淡之耸耸肩,“走吧。”
“你不想我杀了那个笨蛋县官?”
“他虽然笨,但还不至于笨得要死。”淡之拉拉肩上的包袱,“他的功夫远在你之上。”
龙九变了脸色:“你说,你说那个县官是个高手?”
“如果不是高手,怎麽敢留我在这里三个月?”淡之又低头拉拉佩刀,“所以你最好不要去惹他。”
龙九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也许他真的很笨…”
淡之瞅他一眼:“你大可以试一试,我绝不阻拦。”
龙九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淡之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就这麽看了好一阵,龙九脸色涨的通红:“算了,走吧。”
淡之心里一松,面上却道:“是麽?你不怕他责罚你没有完全任务?”
“反正又不会死,罚就罚好了。”龙九笑了起来,居然还很好看。
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笑起来,总是有几分好看的。
可若他拿着刀捅你的时候也在笑,你就不会这麽觉得了。
淡之心里有一个念头,就是永远不要在龙九拿刀的时候看到他笑。
走出朱家镇时,他心里又有了另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可以活着回来。
或者,是回来时还可以看见一个活着的朱家镇。
县官老爷,若那时候你真的还活着,我一定请你喝酒,也一定会对你说那个谢字。
现在,不是时候。
两个人一直走。
其实他们可以骑马,骑骡子,骑驴,也可以坐马车,或者是作牛车。毕竟在大雪天出门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他们像有默契一样,闭着嘴只是走路。
用两条腿,一步一步的走。
没有用功夫。或者这本身就是一种功夫,只是不知道练的是甚麽罢了。
永远不要从表面去看一个人,以及他正在作的事。
这是淡之第一次杀人时,主人告诉他的话。
他要杀的是一个瞎子。
那个瞎子就坐在对面的街角,面前放着一个破碗。他紧紧抓着一根竹竿,好像他所有的一切就是那根竹竿。
若是有人往那破碗里扔了铜板,他就会睁着无仁的双眼笑笑,磕个头,用手摸索着点点数目,然后小心的从腰上拿出个黑漆漆的口袋来,塞进去,再拍一拍。
也许他以为别人都看不见。
所以他真的笑得很快活。
淡之盯着他很久了,却没有出手,甚至连面前的酒菜都没有动过。
他不知道为甚麽要去杀一个乞丐。
他不知道为甚麽是他来杀。
但是他知道,若是今天再不动手,那麽死的就会是他。
所以他放下了一块碎银子,提着剑出了酒楼。
那天的天气岂非很好,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身上,还有些暖洋洋的。
自然也照得他的剑明亮无比。
他慢慢的提起剑来,再慢慢的刺下去。
若那个瞎子是个高手,刀剑破风的声音必然听得到。
淡之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可那个瞎子却突然笑了:“这位兄弟,麻烦你往旁边走一步。”
淡之这一剑突然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
“你拦着我晒太阳了。”那瞎子也许当真是个瞎子。
若有一把剑指着自己却还想着太阳,他不是疯子就是瞎子。
所以淡之往旁边挪了一步,才又拿起了剑。
“后来呢?”
“你不知道?”
“你杀了他。”
“自然,否则死的就是我。”
“可你杀他一定很不容易。”
“嗯,我杀了他之后,才晓得他是丐帮的八袋长老。”
“江湖第一杀手淡之,就是靠一剑杀了丐帮的墨非长老儿成名,这事江湖上没人不晓得。可大家关心的不是你们怎麽打的。”
“那是甚麽?”
“是你杀了他之后,却在他的碗里放了两个铜板。”
“这有甚麽稀奇。”
“因为你对乞丐从来都很有礼貌,我从没见过对乞丐这麽有礼貌的人…更何况,还是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乞丐。”
“若你的左臂被一根竹竿刺穿过,你也会尊重乞丐。”
“那倒是。”
淡之突然发现他又在想这些。
也许,是因为这些都是曾经和小捕快说过的。
只是小捕快已经死了,所以他只能一个人想了。
淡之回头看看龙九,小孩子的脸上冻得有些红了,却没有一点儿累的样子,甚至连汗都没有出。于是淡之又想,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还没等他想出来,前面已隐隐传来了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