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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歌者 ...

  •   王安石周周转转,顺着长江而走,最后又折回了赣州老家,探望了家乡的父老乡亲,此举实属私访,赣州太守一脸恭敬地把近年赣州的收支和民情人口波动天灾人祸甚至牢狱事件都报了个大概。
      他连家都没回,只是两封信,一封派人送到东京,一封派人送去老家。时间安排的很紧,他还有个地方留在最后要去一下,希望能够来得及。
      四月的江南,桃杏竞开,杨絮轻舞,薄烟蒙雾,白墙青瓦,青石深巷,如同笼了一层轻纱一样,让人不由自主放松身心,撑一支油纸伞,走在烟雨之中,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智南僧人如是描述,山水如画,人在画中行。难怪那么多人情愿沉溺在这温柔水乡之中不可自拔。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隐约有歌者隔岸而唱,指贴二弦,居然拉了一把二胡,只那调子,凄婉哀怨,将原本的悲戚凄凉唱得入骨三分,令人萌生一阵逼人寒意与窒息的寂寥。
      苏轼一袭青衫,举着伞,朝长亭走去。那是一个饱经沧桑的男子,穿了一身紧致的便服,他闭着眼,拉了一会二胡,又唱了几句。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他的面前石桌上摆着酒,纸和笔墨,还有几枝柳条。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坚毅的脸部轮廓,看来是个外地人,很可能是番人。
      一个番人,居然出现在这汉人聚集的地方,但他好像一点也不慌张,也许那跟他放在身边的那口宝剑有关,锋利,阴冷。
      苏轼不是第一次见到游侠剑客了,但是这个会唱歌,又拉着二胡的男人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剑客。而且,他唱的词……
      苏轼没有忽略那人眼中一闪即逝的情绪,他在很多人的眼中见过这种眼神,欣赏的,崇拜的,炽热的,敬慕的,甚至是狂热的,苏轼在民间,拥有大批仰慕者。他不介意自己多一个崇拜者,通常他们不会轻易打搅自己的日常生活,但他不喜欢危险。
      瞬间做出了判断——离开这个人,尽管对他充满好奇。转过身,打算离开。也许他不应该靠近。
      “公子为何而来,又为何匆忙离去?”,苏轼顿住身子,“莫非是对在下的歌声有什么异议?我唱得不好么?”他已经站起身,放下手中的东西,朝苏轼走了过来。
      每一个步子都踩的优雅而随意,又透着危险。苏轼转过身,脸色有些难看。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产生了一些惧意。功夫,这种东西根本是常人无法做到的。
      苏轼在他热烈的目光之下,有些难堪,这个人,真的奇怪极了。但他忽然笑了起来,阴沉沉的气氛瞬间消散,这本是个俊美而优雅的男人,他的脸上有一道伤疤,长长的狰狞地横在鼻梁,显示着他的实力。
      他展开手臂,弯着腰作出邀请的标准姿势,苏轼只好走过去,做在桌边的石凳上,雨伞被收在柱子边靠着。男人坐在对面,坐姿很随意,甚至把右腿搭在左腿之上,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苏轼。
      这个人似乎认定了苏轼不会离开了。深吸了一口气,苏轼问他:“你方才唱得什么曲?是自己配的么?”
      男人的神色很放松,他舒展四肢,仿佛跟对面的人是好朋友一样熟稔,说:“前一首是柳官人的《雨霖铃》,曲是从教坊的师傅谱的,后一曲是苏大人的《水调歌头》,曲是我自个儿谱的,怎么样,好听吧,你说,能入得了苏大人的眼么?”
      苏轼忽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自傲的男人,他说话的口音跟南方的汉话几乎没什么差别,这么说来,他在宋国呆了很久了。
      这个人的歌声,真的很寂寥,那种寂寞,连他也产生了错觉,似乎写出它的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嗯……”他并不急着说出自己的身份,倒是那个武者,自己说:“在下姓柳,名风,字逆光,在乡排行十三,公子可以叫我柳十三。”
      说着极其豪气地抱了抱圈,手背上的粗糙显示着这个人时常消耗体力。苏轼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疑心过重了。这样一个怪人,平生从未听闻。
      他对苏轼的到来好像非常高兴,眉梢眼角都带着轻松的笑意,让苏轼的心情又放松了不少,他问柳十三:“你认得我?”
      柳十三晃了晃头颅,飞快地答道:“眉山生三苏,草木皆尽枯。尤其苏轼苏子瞻,名扬四海,区区在下一个江湖浪子,虽然对大人不敢高攀,怎么又不认得呢?”这并没有激起苏轼的自豪感,反而心里有些难受,如今这三苏,怀着遗恨去了一个,剩下两个过的还真狼狈,连老一辈的业绩都保不住。
      他自嘲地笑了笑。柳十三并不后悔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苏轼也没有表示不快,吁了一口气说:“你把刚才的曲子,在唱一遍给我听听。”
      柳十三没有答应,他只是盯着苏轼看了半晌,“苏大人心结难解,面色愁苦,恐怕不止这些,柳十三别的不会,还学了一门技艺,测字解卦,若大人不嫌弃,还请赐一字让我瞧瞧。”
      柳十三勾起唇角,看着苏轼,看上去有些故作神秘的模样。
      “哦?”苏轼眯了眯眼看着一脸诡笑的人,摸摸自己的脸,真的如他所说,过的那么惨淡么?这人简直不像个侠客,更像个滑头骗子抓了把剑拿来玩耍,而他的气质,却又是沉稳如石的。
      “正如大人所猜测的那样,柳十三是混种人,母亲出自越地的一户平民,父亲,却是三十年前西夏来宋国谋生的商贩。只不过日子已久,十三很小便作了孤儿,跟着街上的混混做了贼子,被人抓住要打死,最后被师尊救下收留,学了些剑术和占卜之术,以算卦卖艺谋生。”
      不管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看他眼中透露出些许迷蒙与伤感,想来那幼年的幸福生活,不过转瞬即逝的美好,只会徒添伤感罢了。长得一张酷似番人的脸,在汉人之中能活到现在,这一路的艰辛和无奈,不说也能明白一二,像他一样因为战乱流离失所饱受折磨的人,难道还在少数吗?
      他在长亭之中设宴,唱着离别之曲,是为了某个朋友践行吧。这样孤桀的人,会有人愿意做他的朋友么?
      柳十三的回忆只持续了一会儿,他读懂了苏轼眼中的疑惑。起身为苏轼斟了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我这是在给自己践行呢?幸好能够让我遇见大人你。不然,就真的是一个人上路了唷。”
      “你要去哪里?”苏轼追问他,柳十三笑了笑,抬手拨了拨垂下来的发丝,他抬眼看向亭外青草掩盖的路,那路深入树林,仿佛永无尽头,轻声说:“去一个,不用回头的地方……”
      怪人,苏轼心里再次浮现这个词,他捋起袖子,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这一切仿佛早就为他的到来做好了准备,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字——遁。
      他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逃,一个是遁入空门,以求宁静,这是一个难以平静自己内心的人,也许佛祖可以填补他心中的寂寞,至少他认为自己的朋友入了佛门,似乎什么都看得开,也过得相当如意。
      苏轼看到他的脖颈右侧有一颗明显的黑痣,他曾听人说过,脖颈上有黑痣的人,做事冲动,容易死于自裁。他这一给自己践行的做法,很可能是去送死的。
      尽管苏轼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是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好,沧桑饱满的灵魂,不应该让他轻易就死去。
      柳十三看着那个字,苏轼早年学的是王羲之的笔法,笔触精到,字态妩媚,他智慧地看出苏轼的意思,拿起来小心翼翼地观赏了一会儿,说:“大人,你的心结在此,一个走字,说明是你远离了对方,以寻求平和关系,右边的盾,即为自相矛盾的盾,互相刺探,而退守右侧,大人,做人须洒脱,不可太过拘泥于古,凡尘俗世,皆过眼烟云,珍惜当下,这样才能活得快活一点儿。”苏轼脸色有些白,柳十三接着说道:“大人,你的决心不够。遁,即为逃,是你说了这个意思,你在逃避。十三敬劝大人,有些事情,应当果决一些,犹豫不决,只会让希望变成遗憾。解铃还须系铃人,拴了铃的人,是你自己呀!”
      苏轼的脑袋忽然嗡嗡作响,眼前发花,白光一闪,青草,翰林院,上行街,马车,护城河,花瓣,乌发,眼神!他的心忽然一阵疼痛。
      那人在他耳边的话,如同刀子刺向了他的心脏“你在逃避。大人,有些事情,应当果决一些,犹豫不决,只会让希望变成遗憾。解铃还须系铃人,拴了铃的人,是你自己呀!”
      逃避,他果真实在逃避吗?那个西夏和宋人的混种儿背着二胡和他的铁剑,拿着一壶酒,戴一顶竹篾斗笠,走远了,“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古难全……”
      他唱的那样哀伤,却又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从未在他人面前出现过,踏上了通往自由的道路。
      苏轼瘫坐在桌前,碰倒了剩下的酒杯,冰凉凉的液体蔓延开来。他明明,是为了劝住那个人哪!
      “大人的好意,十三心领了,能够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人,只要再完成最后一件事,就别无所求了,若是要讲逃,十三倒是劝苏大人,逃得远远地,最好别再往前走了……当心摔跤啊……”“这世上的人,又有几个,是轻易看得开,想得通,放得下的呢……”直到太守府的仆从找了过来,将人催起来,却见苏轼魂不守舍跟着仆从往西湖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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