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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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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身躯异常温软,有几根散落下来的发丝,轻轻擦过季真的鼻梁还有唇瓣,痒痒的,他甚至闻见一缕幽雅的淡香,缭缭绕绕。
正迷惑着,他听见桐九二人的叫喊,以及一声喝斥,“大胆刁民,竟然伤我爱马!”
原来情急之中,季真纵身扑了过去,在护住闵珏之前,随手抓了地上的一只棠木屐,用力砸出去。刚好被那飞驰的畜生赶上,一脚踏了上去。
季真也是无心之举,骑马的人哪里能料到,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双蹄朝天一阵乱蹬乱嘶的爱马安抚下来。
季真目光凛然,“光天化日,纵马行凶……”
这义正词严的话音还未落地,嗖嗖数声,一根缠着金丝的长鞭,毒蛇般地朝着地下的两人兜头劈下,鞭尾的银色倒刺,熠熠生光。
“公子小心!”红茗和桐九大惊,双双叫出声来。
季真只来得及抱住怀中的少年就地一滚,刚好落在几块石板之间凹窝处,一滩积水被他俩砸得四下里溅开来。
堪堪避过了鞭身,却没能躲过带着尖利倒刺的鞭尾。刺啦一声,他背上的衣衫被撕下几条,那倒钩甚是厉害,划出几条狰狞的深痕,鲜血淋漓。
闵珏睁开紧闭的眼,才发现身子仍被一双有力的双臂束在怀里。
他的手,方才甚至隐约触到了她的……面孔登时如火烧,她哪敢再细想,左右挣扎了几下,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蚊呐般,“放手,呆子,快放手!
季真依言,伸手想扶她,被闵珏一把推开。可惜她扭到的脚踝实在不争气,起到半截便支撑不住,多得季真眼疾手快,再度接过手来。
两人就这么你扶着我我搀着你,颇有难兄难弟哥俩好的架势。
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整条街的石板都随着颤动。十几个黑衣的劲装随扈,整齐排成两列,打马飞奔,原本宽阔的街道立刻显得拥挤异常。
这些人明显训练有素,转瞬之间,就将才从地上爬起来的两人转圈围了起来。
刷刷刷!
刷刷刷刷!
十几把剑划出个标准的圆,把把寒光凛凛,杀气袭人。
闵珏才苦着脸将嘴里的泥水吐出来,就见到如此瘆人的场面,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最近她这霉运,未免也太当头了些!
其实,马上的人甫看清季真的样貌,已经有些爱惜之意。只是当时鞭已出手,饶是她勉力翻腕,还是让对方受了些许轻伤。
此刻,见季真置身众剑环围之中,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唇边冷笑都未淡半分,再看那张俊美至极的容颜,心里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连忙摆一摆手,喝道:“退下!”
整齐划一的收剑声。
闵珏听见肇事之人的声音,心中就是一动。再瞧了一眼马上的人,一身红衣劲装,眉目宛然,英姿楚楚,很是感慨。
一样是女扮男装,啧啧,瞧人家多么霸气。
她插准空隙,飞快地冲街边快急哭了的红茗使了个眼色,便老老实实地垂下头,一副被吓破胆的萎懦样子,恰和身旁倨傲挺立的季真形成鲜明对照。
“喂,你这样突然跑出来,很危险的!若不是踏雪是难得一见的宝马,已通人性,定要踩死你们作数。”
红衣人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不再那么趾高气昂。
只是,这口气,这说辞……闵珏眼角跳了一跳。
“如此说来,今日之事还应多谢足下宅心仁厚,马下留情?”季真微微眯着眼,激越的嗓音如鸣佩玉般,声声不绝:
“当街跑马,马惊踩人,并不是马的错,更不是骑马人的错,都怪走路的人,谁让大路千万条,他非走这条呢?当踩!该踩!踩死无怨!
那强盗杀人越货,亦非强盗的过错,而是被杀被抢之人的过错,谁让他们钱多,当杀!该杀!
足下可曾想过,今日你踩、你杀,明日他踩、他杀,后日呢?大后日呢?日日如此,这些人还要不要走路,还要不要过活?”
渐渐地,街两旁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起了小小的骚动,嘈嘈杂杂,继而鼎沸起来。
是啊,天下路原本就该天下人走,凭什么只许贵人跑马,不许百姓走路?
所谓的规矩,打杀得平民,却约束不到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
天子脚下,掉片瓦头也能砸到一个半个的贵人,所以,这类事情自然时有发生,见怪不怪。
开店的被耽误了生意还是小,更惨是那些街旁摆摊的,躲不过被踢蹬了摊子,甚至砸了货品血本无归,也只能打落门牙活血吞,自认倒霉罢了。
而此刻,有人代他们出头,字字合情合理,句句直指人心,听得人热血沸腾,惧怕顿消,自然有那些积怨甚久的,出来附和助威。
“这许多踩踩杀杀,绕得人头都晕了……”
没料到对方辞锋如此犀利,三言两语将周围的人也煽动了起来,红衣人怕闹大了不好收拾,叹口气,语气又软了三分,甚至带了些许的亲昵,“那你想要怎么办呢?”
竟征求起他的意见来。
季真不卑不亢,神色自若,“给这位小兄弟道歉,还有,赔偿他的药资。”他已由闵珏脸上的痛楚之色,留意到其脚踝的不便。
一轮红日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一线线耀目金光,柔和了他略显清冷的眉梢眼角,令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刹那间,闵珏生出一种错觉,彷佛她靠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剑。剑既出鞘,无悔亦无惧。
红衣女子定定看了季真片刻,忽而嫣然一笑。
立刻有随扈送上银锭一枚,闵珏眼角扫过那人靴沿的绛云闪银纹路,接过来,沉甸甸地压手——啧啧,皇族的人出手真豪气。
手腕一抖,将金丝长鞭重新缠回手臂,红衣女笑着转向闵珏:“小弟弟……”
闵珏连忙摆手,刻意压低的嗓子轻颤着,诚惶诚恐,“不用,不用了……”
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倒是还有几分眼色。
红衣女的视线,在闵珏仅存的那只棠木屐子上停留了片刻,就将这事全数抛诸脑后,道歉自然也不了了之。
季真待要再说什么,闵珏悄悄地拽住了他。
红衣女垂眸,居高临下地睇着季真:“你叫什么名字?”
树桩树桩,千万莫说话,会遭报复的。闵珏眼眉搭着,不动声色地在底下扯他的袖子。
迟了。
只听那人清了清嗓子,素昔温润的俊颜一派冷冽,凛不可侵:“关州季真,季惟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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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那……”红衣人神情微变,重新打量了季真半晌,忽而啪啪地拍了几下掌,“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记下了!”
此起彼伏的马蹄踢踏声,地面又开始震动起来,隔了半条街,仍能听见那响彻云霄的肆意笑声,“季真,后会有期!”
而闵珏这边,却如同遭了雷劈一般。脸色瞬间惨白得可以吓煞鬼,小身板更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栽倒。
五内俱沸间,心念不知转了几转……
经历前番波折,两人也算是患难之交,季真对这年纪不大个子不高的少年,生出了许多亲近,大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头顶,意外地发现格外柔软,不自觉地就揉了几下,“小兄弟,你的脚怎么样了?”
闵珏猛地一震,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不妨事,只是头有、点、疼。”
岂止是有点,简直是非常疼,疼得她恨不得揪住对方的领子,大耳刮子直接抽上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整整一个月啊,她的几个哥哥们,在崇观城里掘地三尺,就是想将他绑了来剥皮拆骨点天灯的家伙,如今近在咫尺,让她怎么不激动。
季真并没瞧见她那变幻莫测的神色,以为她真的无恙,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闵珏正咬牙切齿磨刀霍霍,忽然觉得肩上猛地一沉。因为没有防备,脚踝扭到的地方结结实实地又重挫了一下,疼得眼冒金星。
“喂……”
这人瞅着竹竿一般瘦高,却比猪还沉。闵珏咬牙强撑着某人突然间软倒的身子,顷刻间泪流满面。
她一个苦大仇深的弱女子都还没晕,这根树桩到底是有多娇弱啊!
“小……”红茗捧着了另一只木屐跑了过来,蹲身看着闵珏肿得老高的脚踝,哽咽地眼泛泪花。
桐九一溜烟地随后而至,将闵珏挤到一边,抱住季真,连哭带嚎:“公子,公子你醒醒!”
喊了半天,季真丝毫反应都没有,桐九彻底慌了,抹一把泪,痛斥闵珏:“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要不是为了救你,我家公子怎么会受伤?”
才桐九去讨水时,不小心烫了出来看热闹的红茗,还没来得及道歉,就被对方一拳打得眼冒金星,此刻旧恨未消,又添了新仇,恨得牙都痒痒。
红茗拿着雪白的软帕,轻轻擦拭闵珏脸上的泥水痕迹,闻言呸了一口,挥了挥拳头,“手下败将,再敢犬吠,打得你满地找牙!”
桐九噎了一下,不敢再多说,顶着青黑的眼圈和红肿的额角,越发喊得撕心裂肺:“唔子,呜呜呜唔子(公子)……”
“都与我住嘴!”
闵珏原本就心烦意乱,哪还耐得住这两人又打起嘴仗来,出声喝止:“茗儿,去街尾雇辆马车来。还有你……别摇了,你家公子面色已经泛青,再摇说不定就断气了。”
桐九大惊,老老实实地抱着季真,一动都不敢动。
不知道为何,这瞧上去比他还小的漂亮少年,虽然语气淡淡的,可皱成一团的小包子脸,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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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花鼓巷•留凤医馆
医馆的白布单遮背,季真此刻就趴伏在看诊的窄榻上,仍晕厥着。
季家的小书童果然贤惠,不知从何处变来工具,飞针引线地将主子的衣衫补好。其手法之娴熟,令红茗都咋舌赧颜。想来经验十分丰富。
坐堂的大夫在对季真背部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两道卧蚕一般的黑眉毛便紧紧绞在一处,满脸肃杀,半日沉吟不语。
桐九急得两眼通红,“先生,我家公子的情况凶险么?”
“险啊,险。”
膝盖一抖,桐九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求大夫救救我家公子!”
这里的药童很是伶俐,一眼就看出这四人并不是一路的。不怎么搭理季真他们,却给闵珏备了座,还殷勤地上了盏香茶。
闵珏就端坐在候诊的木椅上,心不在焉地捧着茶盏,数着里面载沉载浮的茶叶杆子。
她哪里会喝这等茶,拿着无非做个幌子,免得含着两泡眼泪的桐九,又可怜巴巴地瞅着她。这会子,书童已经当闵珏是主心骨般,言听计从。
闵珏是故意的。
早就听说这里有个庸医,没病治成有病,小病治成大病,一味讹人钱财,黑诈得很。为此,她特地不辞劳苦地绕了个大圈——那雇来的马车哪有自家的马车舒服,硌得她的屁股到现在还疼。
其实,她已经够手下留情了。
方才,如果她让红茗去知会兴伯一声,此刻这两个人,说不定早被绑起来丢在哪个乱葬岗子了……
那边,救主心切的小书童揪着大夫的袖子,抽噎声越发凄惨,大夫却偏偏不说能治,也不说不能治,自顾自挠着下巴壳子,时不时地在人事不知的病人身上掐捏几下。
再看那可怜的病人,死死阖着眼帘,两道斜飞入鬓的墨眉也失却了原有的神气,耷了下来。俊美至极的脸孔青惨惨的,生生被身上的白布映出三分鬼气。
快要奄奄一息了。
闵珏眉尖一挑,轻轻拨了拨茶盖,红茗附耳过去听了吩咐,撅着嘴开口唤桐九,“笨蛋,这边来!”
经过点拨的桐九茅塞顿开,那大夫好处落袋,神色当即和缓了三分,挽袖就桌,龙飞凤舞地开了个方子。
闵珏让拿过来一瞧,上面写着:“五物汤一碗,分两次喂服”。
再看那几味药,更是拍案叫绝——当归、川芎、白芍、熟地,四物汤添上一味黄连充当五物汤,这位大夫可真真是个妙人!
大夫见闵珏眼角直抽搐,哪里能想到她是乐不可支,还以为是质疑他的医术,正一正色,摇头晃脑地说着症结,什么医经记载药经有云,文绉绉一堆医用术语。
总结说来,就是此人原本身子就虚弱,又受伤失血过多,再加上腹中空虚……敢情是活活给饿晕了?
一席话把闵珏听得憋到内伤,表面却并不显露,连连出声恭维,什么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什么好听说什么,直把那庸医捧到天上去。
“你这小娃娃,倒是有些意思。”
那大夫和她聊了一会子,老怀甚慰。想了一想,将手探进袖中摸了半天,掏出个古古怪怪的小药瓶来,指了指她的脚踝。
闵珏才知道是给她医治脚伤的,道了谢,觑个空就丢给红茗。这东西她可不敢用。
这家医馆果然不负盛名,一黑到底。收费的名目多如牛毛,开方、抓药、熬药,甚至连租用药具都是需要另外付费。
将荷包里最后一文钱、甚至藏在靴筒子里应急的钱都掏空之后,桐九捧着一碗来之不易的黑药汁儿,灰头土脸地从后厨走了出来。
那黄连补血汤显然不是一般的难喝。才灌到一半,昏了半日的季真忽然腾地坐起,哇地一口,全数吐了出来。
这下子,不分两次喂服也不行了。
幸好,剩下的半碗药汁再次被强行灌下去之后,那人总算悠悠醒转。
趁着勤劳的小书童颠颠地又去洗碗涮灶的功夫,闵珏凑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是蓝四累赘,带累季大哥了。”
“哪里话。”服了药后,季真脸色稍显红润,可奈何腹中已经吐得空空如也,头晕目眩,总觉得似乎有两个小兄弟在眼前晃悠。
“明日我做东,略备薄酒,以谢大哥仗义相救之恩,” 闵珏扬起满是愧疚的小脸,一字一句地念,“你可一定要赏光,否则我一辈子也难以安心……”
在那真诚而期盼的眼神注视下——其实主要是因为缺血的脑袋还有搞不清状况——季真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季大探花,就让小女帮你补上人心险恶的这一课吧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