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10 限贩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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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五年六月十八日。
帝师回到府邸时，天色已近黄昏。在仆从的簇拥下，他正准备进门，忽然感到有人在看他，便漫不经心地扭头望了过去。
只见门旁的银杏树下伫立着一个头戴斗笠的少年。少年只是静静地凝望着这边，似乎并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帝师还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并且认出了他。
“你是什么时候到上京的？”
在家丁惊讶的注视下，帝师亲自把雷领进内书房，而不是待客的客厅或外书房。
“昨天。”
雷跟随着他，从容地穿越整个庭院。
此时他已经摘掉了斗笠，那惹眼的银发立刻引来一片注目——就连帝师都忍不住偷看了好几眼——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帝师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点头笑道：“多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他冲一张太师椅比划了一下，自己坐进惯常坐的另一张里。
“哪里，”雷恭敬地行了一礼，一边落座一边道：“以前承蒙照顾，多谢的应该是我。”
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帝师不由一阵尴尬。他咳嗽一声，吩咐管家去备些酒菜，然后扭头对雷笑道：“就在我这里用点便饭吧。”
雷也不推辞，起身弯腰答谢：“打扰了。”
帝师忍不住又把雷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只见他脚蹬一双草鞋，下面穿着一条宽脚裤，上身则是一件白色粗布半臂短衫。半臂衫的衣领下，锁骨处一条青色小龙若隐若现。
“你……”帝师指指他的刺青，“怎么这身打扮？”
雷笑道：“我入了山寨。”
帝师惊讶地抬抬眉，又转转眼珠，笑道：“也好，做个山人也好，自在。”停顿了一下，他问道：“那么，你今天来，不只是要看看我这老头子的吧。”
“确实，”雷拿起随身的一个包裹，“我带了一些东西给大人。”
“哦？什么好东西？”帝师笑咪咪地看着雷打开那个包裹，从中拿出一摞书来。“书吗？”他笑着接过雷递过来的一本书，只看了一眼就“蹭”地一下跳了起来。
“这、这是……”
“这是去年二月我无意中捡到的。”
“可、可这……”帝师激动地打断他，“这这、这是我一年多以前被人抢走的那些书啊！”帝师叫道，“我特意让善喜堂的人帮我从越州那边收购来的、春明先生的藏书！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还没等雷回答，他又自问自答道：“是了，肯定是那些抢匪不知道这些书的价值，就当废纸给扔了。真是万幸啊，”他兴奋地翻检着那些书，“幸亏被你捡到了，不然可真是天大的罪过。这都是些有年头的老书啊，损毁了就再也没有了！”
他一本一本地查看着那些书，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还客人。
这时，有仆役送上茶水。雷接过茶碗，一边好奇地问道：“这是春明先生家的藏书吗？”
“是啊，”帝师兴奋地把一本书塞到雷的鼻尖下，指着扉页上一个红色桃花状印记道：“这是春明先生家藏书楼的印记。你看，在这桃花的花蕊里藏着一个‘春’字，这花瓣则构成一个‘明’字。”
他合上书，感慨道：“春明先生可是个学问大家，据说家里藏书过万。只可惜，如今大部分都已经散逸了，我也只不过收集到几千册而已。唉，说起来真是让人扼腕啊！”
雷垂眼看看手中的茶碗，抬头笑道：“您能收集到几千册已经很不错了。我听说春明先生家是被抄的，后来又有吴兵攻城，经过这两次灾祸还能留存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正是！”帝师道，“不过就算逃过了战火，也得有人识货才行。不然像这些书一样被随意扔掉，岂不是更叫人心疼？春明先生的儿子大先生家的藏书就是如此，要不是正好遇到识货的，只怕早就化作一堆灰烬了。”
忽然，雷的手一滑，茶碗盖“当”地一声落在茶碗上。
他放下茶碗，歉意地笑笑，问道：“听起来像是大人也收集到大先生的藏书了？”
“岂止，”帝师起身走到书架前，“我是把他的藏书全都收了过来！”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得意地笑道：“一年前朱雀大街上新开了一家古董店，据说是从越州城搬过来的。我发现他们有很多善本藏书。那个掌柜的告诉我，说都是他们在越王没收大先生家财产时买进的，全是大先生的藏品。”他把那本书递给雷。
雷只是愣愣地望着那本书，并没有伸手去接。
帝师奇怪地看看他，却只见他脸色苍白，双颊泛着奇怪的潮红。
“你……？”
“抱歉。”雷回过神来，伸手接过那本书。
帝师忽然想起那个和大先生有关的绯闻，“你……认识大先生？”他试探道。
雷摇摇头，低垂着眼帘细细打量着那本书。犹豫了一下，他又道：“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外公。我外公是个书商，曾经替大先生收集过很多藏品。”
“哦……”帝师点点头，难怪这孩子会如此失态，大概是想起外公了。
他忽然一拍雷的肩膀，笑道：“这本书就送给你吧。”
雷惊讶地抬起头。
帝师又拍着桌上的包裹笑道：“我想，这些书应该也不是白送给我的，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忙。至于这本书嘛，只是我个人送给你的一点小礼物而已，不用在意。”
雷望着帝师眨眨眼，然后起身郑重道谢。重新坐下后，他问道：“大人可知道限贩令？”
“限贩令？”
与此同时，郑王也以同样的口气在问郑太。
“限贩令怎么了？”
“今□□会上，林大人提出要废止限贩令，父王为何不允？”
或许是听了那个青衣人的建议，如今郑王处理公务时都会带着郑太，偶尔还会主动讲解一些郑太弄不明白的问题，因此，郑太的胆子渐渐也大了起来，不再那么畏父如虎。
“哦？”郑王看看他，“这么说，你觉得应该应允？”
郑太偷眼看看父亲，点头道：“儿臣觉得，这限贩令确实是有很多不到之处……”
帝师府邸，雷道：“当初之所以设定这条法令，只是为了防止商人们以倒买倒卖来谋取暴利，可实际上它并没有起到这样的作用……”
郑王上书房，郑太道：“……法令禁止商家将一批货同时卖住两个不同的地方。可实际上，没有哪家的货是专门卖往某一个城市的。货物从甲城运到乙城，就算是乙城商户的货了，如果他想把货再运往丙城去贩卖，那么他这就是正当交易，不算倒买倒卖。可如果是直接从甲城运去丙城，这就是倒买倒卖。同样的一批货，只是中间转手了一下，就变成合法的了，可见此法令并没起到限制倒买倒卖的作用……”
“……甚至，它还间接抬高了物价。”雷道：“一匹布在甲城仅卖五钱银子，运往乙城后，加上关税和运费，售价就要涨到一两银子。如果再从乙城转到丙城，加上二次关税和运费，那么售价可能就是一两五钱了……”
郑太：“……如果甲城五钱银子可以卖掉一百匹布，那么以乙城的一两银子就只能卖掉五十匹……”
雷：“……而以丙城一两五钱的价格，每个月最多只能卖掉二十五匹……”
郑太：“……也就是说，甲城的织布工每个月一共只能卖出一百七十五匹布。以每匹布抽税一文来算，那么销售税就是一百七十五文。如果再加上关税……”
雷：“……从甲城到乙城是七十五匹，关税是七十五文。其中二十五匹再由乙城转丙城，关税是二十五文。那么这部分的税收一共是一百文……”
郑太：“……加上销售税，税金一共是二百七十五文。而如果全部改由从甲城直接发货……”
雷：“……如果直接从甲城发货，那么到达丙城的费用就会跟乙城一样，它的售价也可以降至乙城的一两银子……”
郑太：“……那么它也可以跟乙城一样每个月卖掉五十匹布。这样一来，甲城的织布工一个月实际卖掉的布匹就是两百匹。折合销售税金就是两百文。而由于这两批货都是从甲城发出的……”
雷：“……从甲城到乙城的五十匹布关税是五十文；从甲城到丙城的五十匹布关税也是五十文，那么这部分的税收没变，仍然是一百文……”
郑太：“……加上销售税的两百文，税金一共是三百文，比限贩令下的税收多出整整二十五文……”
郑王惊奇地望着郑太。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个看上去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竟然也会关心这种民生小事，而且还说得如此头头是道……
帝师也十分惊奇，不禁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吧……”
雷微微一笑，道：“这只是粗帐。我们还可以再往下细算……”
“……从表面看来，”郑太接着道，“这限贩令是对国家有利，货物每转手一次就能为朝廷增加一次税收，其实不然。就拿刚才的例子来说，如果取消了限贩令，布商每月就能多卖出二十五匹布。为了这多出来的二十五匹布，织工就要去购买更多的棉花，那么朝廷就可以向卖棉花的商人再多收这部分的税。同样，为了得到更多的棉花，商人会向农户增加购买，农户也会增加他们的种植田亩……”
“……而对于丙城的百姓来说，”雷道，“布匹的价格降下来后，他们就可以省下更多的钱用在其他方面，比如买盐。那么盐商就可以卖掉更多的盐。而为了供应更多的盐，盐农们也会相应增加产量。这么一来，朝廷的税收自然就会跟着水涨船高……”
“……这样，朝廷就可以从中增加更多的税收，百姓也能得到更多的实惠，商户也可以因此而生意兴隆。这种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却因为这个法令而被限制了，所以儿臣认为应该取缔限贩令。”
直到说完这些的话，郑太才感到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过。
他偷眼看看父亲，见郑王只是一言不发地眯眼打量他，不由更加不安起来。
正忐忑着，就只听郑王哈哈一笑，道：“不过，当初设定限贩令时还有另一个目的：保护官商。如果取消了这个法令，那同庆记该怎么办？”
郑太早就对官商的横行不满，不禁愤然道：“同庆记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原本他只是专营粮食的，如今却是哪一行都要插手。如果他们能够利用朝廷给的优惠政策平衡各地物价，那倒也罢了。可他们不仅不这么做，还想方设法打压当地商贩，与百姓争利，以至于如今物价高涨，百姓怨声载道。在儿臣看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倒买倒卖’！而且，在有官商之前，百姓们买粮至少是一等价钱一等货，如今只有他们一家卖粮，百姓别无选择，好坏都只能认准了同庆记，以至于常常是一等的价钱只能买到二、三等的米，朝廷却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还要替他们背上盘剥百姓的骂名！所以儿臣认为，这官商也该和限贩令一样取缔掉！”
周都上京。
帝师沉思半晌，忽然问雷：“你怎么对限贩令这么感兴趣？这好像跟山人没多大的关系吧。”
雷答道：“如今已经不打仗了，那么多山人也不能个个都去当兵，所以我就想……”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羞涩，“……做点小生意。”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3-10 限贩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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