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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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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园树树翠松清俊如昨,然而那缕与它们朝夕为伴的香魂,却已逝去无踪。
跨进庭院,木深之早已面如土色,两腿筛糠般不住颤抖,却仍强作镇定,领着三人向陶韵菲闺房行去。
行至房门口,木深之站住,颤声道:“老爷……二夫人在里面。”他向两人微一躬身,却死活不肯再走进那房间。
木绪面沉如水,率先走了进去,杨赭和杨福紧随其后。
人间炼狱。
这便是杨赭对陶二夫人闺房的第一印象。
陶韵菲的身体端端正正摆在椅上,但那真的只是“身体”,无头,亦无四肢。
那躯干旁的小几上,摆放的却是陶韵菲的头颅,那头颅光光溜溜,一头及腰的青丝已无影无踪; 双眸已变作了两个血洞,一张樱桃小口,嘴角被诡异地扯到了耳根之下,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这头颅确乎是在笑着,笑得极为邪恶、恐怖,而那口中,原本的编贝银牙一颗也不见,只剩两排整整齐齐的黑糊糊的牙洞。
杨赭正自没反应过来,忽觉颊畔有什么东西拂过,痒痒的。再定睛一看,却是一截轻柔的裤角,裤里,正白惨惨地伸出一只人脚。
那脚形十分玲珑可爱,脚掌纤美,踝骨浑圆,显然是死者的。再往上看,却见房梁上垂下一束束乌黑的青丝,每一束青丝上,都绑着一段人的肢体,或是手,或是脚,或是胳臂,或是大腿,或是小腿。
离躯干不远处的梳妆台上,摆着两个小碟,正是那种盛点心的小碟。一碟盛着两枚圆溜溜的眼球,一碟盛着整整齐齐三十来颗洁白的牙齿。
残阳如血,夕阳斜斜照入这房里,映得那些尸体更加妖异,而那些照不到阳光的阴翳,则愈发漆黑,仿佛潜伏着蠢蠢欲动随时会暴起择人而噬的恐怖妖魔。
相比起木绪僵直的身子和铁青的面色,十八岁的年轻书生杨赭倒是十分镇定,他在房中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甚至还边走边翕动鼻翼,竟似在仔细嗅着什么。
渐渐地,他两道清秀的眉蹙了起来。
这房间……好奇怪啊……
他招手唤来杨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杨福默默点头,出去了。
半晌,木绪回过神来,也不理杨赭,拂袖而出。
杨赭几步赶上,道:“木先生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你……”又叹了一声,道:“木先生恕我直言,这位陶夫人……应是被人害死的。”
木绪面色一凛,沉声道:“不错。我定要揪出这凶手,不然……他日又有何面目去见陶兄!”言毕闭了闭眼,露出悲伤愤怒之色。
两人并肩而行,杨赭一直在想方才的惨案,木绪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木绪住在橘苑,二人方行至苑门口,却见远处匆匆行来两人,却是叶泠灵和挽芳。她们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显是已知道了陶韵菲的死讯。
“老爷,杨公子。”叶泠灵草草行过礼,急急问道:“老爷,我听说……陶妹妹她……”
木绪长叹一声,掩面不语。
“叶夫人所料不错,陶夫人已然身殒。”杨赭在旁缓缓开口,双眼紧紧盯住叶泠灵的脸,“死状极惨,乃是……五马分尸。”当下便简单描述了一番。
“啊!”叶泠灵吓了一跳,脸色煞白,旁边的挽芳也是吓得不轻。
叶泠灵惊恐之后,面上又现出愤慨之色:“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老爷,你可一定要揪出凶手,为陶妹妹报仇啊!呜呜呜……”说着竟自怀中摸出丝帕,嘤嘤哭泣起来。
木绪看她的眼神本有些阴冷,但见她掉泪,眼光便不由柔软了下来,叹道:“罢了,你也不必去松园了,回去吧,那里不是妇道人家……”
“木先生,”杨赭忽地出声打断木绪,”其实赭适才在那房中 ,还发现了几处线索,未及与众位分说明白。不若便请召集众人于这橘苑之中,待赭一一盘问。”
“哦?”木绪拧起浓眉,”杨兄的意思是……凶手乃是山庄里的人?”
“家贼难防。”杨赭微笑着,视线扫过木绪、叶泠灵和挽芳三人,当先迈入庭院。
木绪三人面色各异,互相对视一眼,跟了进去。
不一会儿,庄里所有人便站在了橘苑正厅之中。看不出偌大个木叶山庄,下人倒还不多,加上挽芳扶柳、木深之、老木头等,也不过三十多人。
“杨兄?”木绪侧头看着杨赭。
杨赭点点头,思忖了一会儿,道:“木先生,陶夫人是死在松园她自己的闺房中,这不错吧?”
“是啊,”木绪茫然点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杨赭微微一笑,道:“若真是如此的话,那……那个房间可未免太奇怪了些。”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奇怪?”木绪皱眉不解。杨赭笑而不语,目光在室内逡巡,忽地盯住一人,缓缓问道:“扶柳姑娘,方才我在松园没有看到你,不知……”
扶柳面色苍白,有些虚弱,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奴婢本要去给夫人奉茶,不想……却看到了那样的场面,就……吓得昏过去了,直到方才才苏醒过来。”说着,身子轻颤,面露恐惧之色,显是又回忆起了那一幕。
“我一直在照顾扶柳姐姐,可以作证。”一个怯怯的女声传来,却是站在扶柳身旁的小丫头。
杨赭“唔”了一声,不再理会她们。
忽地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却是杨福,他径直走到杨赭身边,俯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杨赭不禁微笑起来,点了点头,冲木绪道:“木先生,如果松园的闺房真是凶案发生之地的话,那你不觉得……那里少了些什么吗?”
“啊?”木绪瞪眼,”杨兄何意?”
“呵呵,”杨赭轻笑,垂下眼帘,“比如说……太干净了些。”
“干净……啊!”木绪思索一会儿,蓦地开口,“你是说……”
杨赭点头笑道:“不错。陶夫人的闺房地面上半丝血迹也无,而且连一点血腥味都闻不到,而这,对于一个发生了碎尸惨案的房间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不合常理的。”
木绪连连点头,忽又皱眉道:“那……也许是凶手清理过了呢?”
“不可能。”杨赭摇头,”要杀人,要碎尸,还得把头发剃掉绑在房梁上,下面再坠上尸块,这可不是轻快活计。凶手不可能有时间再去清理血迹的。”又转头看向扶柳,“扶柳姑娘,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到陶夫人是在什么时辰?”
扶柳脸色还是不太好,回想了一阵,道:“那是在午时末,当时夫人说要去莲池看看,还不让人跟着,奴婢还在奇怪入了冬的莲池能有什么看头……难道!”
她忽地醒悟过来,瞪大眼望向杨赭。杨赭点了点头,道:“木先生,我们发现陶夫人的尸体是在申时二刻,也就是说,凶手从杀人到布置好那个房间,只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而据我所知,那莲池距松园绝对不近……”
“难道……韵菲是死在莲池?”木绪双眉又紧紧拢在了一起,“这凶手不简单啊,莫非他会武?”
“也可能是有帮凶。”一直未说话的叶泠灵忽然插了句嘴。
杨赭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道:“我的书僮方才在莲池附近的柴房里……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木绪有些急切。
“是血迹。”杨赭声音微顿,”在柴草堆背后,或是一些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有已经干涸的血迹。”他又道:“而且……在一些地方,还发现了可疑的白色粉末。”
屋里众人都紧张地盯着他,大气也不敢喘。杨赭微笑,续道:“那些白粉,是迷药。”
“迷药?”木绪忍不住惊呼出声,屋里也响起一片抽气之声。
杨赭点点头,淡然道:“就是迷药。而且那柴房看来有些凌乱,想必是那凶手迷晕并杀害了陶夫人后,又手忙脚乱地清理而造成的。呵……真是粗心的凶手呐。”
木绪默然不语,双手紧握成拳,目光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爷……”人群里忽然响起个声音,杨赭循声一看,却是老木头。
“何事?”木绪沉声问道。
“老爷,老奴……看到了一些事,也不知……当说不当说?”老木头小心翼翼发问,一张老脸有些许恐惧。
“有话就快说,哪儿那么多废话!”木绪不大耐烦。
“是是是。其实……”老木头瞥了一眼木深之,“在午时末的时候,我看见小棒他去莲池那边了,神色慌张,也不知在做什么。”
“深之!”木绪神色一变,转头看向木深之,“这是真的吗?你去莲池做什么?”
木深之听到老木头所言,身子止不住轻颤起来,但他两眼只是盯住地面,嘴唇颤抖着,面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木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些倦色,他看向杨赭,“杨兄,你看……”
杨赭沉思不语,半晌才轻声道:“木先生,现下一切都未有定论,也没有证据,尚还无法断定人就是木小哥杀的。还是……先关起来再说吧。”
木深之被关进了柴房。
他被带走的时候,只是轻颤着身子,一句辩白、一点反抗都没有。
天色已全黑了下来,橘苑里的人各自散去了。
杨赭回房后,拿出书来翻了几页,又叹口气合上,烦乱道:“小福,你说……真是那木深之杀的人吗?”
杨福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子也有不知道的事要向我请教?”
杨赭瞪了他一眼,坐于椅上闭目苦思半晌,终于起身,道:“罢了,咱们去柴房走一趟吧。”唉,天知道他杨赭,可也不像表面那般镇定呢。
梅园离莲池不远不近,两人蹑着手脚来到柴房门前,方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里面隐隐传来对话之声。两人对视一眼,悄悄掩了上去,细细偷听。
“小棒哥,你方才为何不对老爷说清楚呢?夫人不是你杀的啊!”声音惶急,却是扶柳。
“……”一片默然。
“你……”扶柳有些气结,却仍道:“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瞧那杨公子不似常人,他说不定能揪出真凶来呢……”
“你闭嘴!”木深之忽地开口,声音竟有些嘶哑。
“你!”扶柳猛地喝道,声音已有些怒意,半晌,又冷笑了一声,“哼,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保她?”
“别说了……”木深之虚弱地开口。
“哼,我偏要说,我偏要说!”扶柳似乎有些激动,嗓门越来越尖,”我就是不明白,她有什么好?论姿色她连我都比不过,论才貌更是不济,也不知老爷是怎么看上她的,连大夫人的位子都给了她!哼,这么多年了,你掏心挖肺地对她,她可曾对你好过半分?你不过是她跟前一条狗,充其量算是个床伴……”
她一人在那里滔滔不绝,越说越是不堪,渐渐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而木深之,却一直沉默着。
杨赭忽地摇了摇头,双眉渐渐蹙紧。
木深之和叶泠灵私通?
……这案子似乎开始棘手了呢。
他慢慢地走了开去,离开了柴房。杨福吃了一惊,忙跟了上去,问道:“公子?”
杨赭摆了摆手:“先回去吧。我需要想一些事情,待想通了,再来问他。或许……他曾看到了些什么。”
然而,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杨赭竟再也没能从木深之口中问出些什么。因为,第二天清晨,前去柴房送饭的下人,发现了木深之早已冰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