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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天命(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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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密的雨交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在天地万物之间。檐角正嗒嗒地往下滴水。
那个郁竹去了两次的小院落,原来是隆福宫的后花园;而那个小小的月洞门,正是隆福宫的后门。
隆福宫,是永王晏之临的居所。
关于这个,郁竹也是上次回到紫极宫后问了宫女才证实了的。
贵妃娘娘她――
“你不用这么吃惊。”赵贵妃看了一眼目光蓦然凝住的郁竹,“你每次来紫极宫,总要无端消失一两个时辰。我若不能知晓你去了何处,这紫极宫的主人还如何做得?今日我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隐约猜着你又要去那里了。”
廊下一时没了人语。
廊外,微雨斜织,叶间沙沙声细细密密。
过得一会,郁竹的眼睛突然迎上了贵妃的目光,“是,郁竹此刻正要去隆福宫见永王殿下!”声音不大,但里面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赵贵妃淡然抿唇,略转过脸避开了郁竹的目光,没有让郁竹看见自己眼中的不悦。
这丫头居然敢藐视她的权威――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她不喜欢。
这丫头,需要受点子小小的警告。
赵贵妃缓缓从郁竹身边踱过,不经意道:“我听说在隆福宫的后院,你和王爷相谈甚欢?王爷请你坐下喝了好一会茶罢?”
假如这丫头够聪明的话,贵妃相信,这两句话是相当具有威慑力的。她微微眯起眼睛,很满意地发觉郁竹的身子有些僵硬。
嗯,这丫头当真聪明,年轻小小,居然一下子就窥破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当赵贵妃擦身而过时,郁竹确实感觉到了娘娘身上传来的森森寒意。
隆福宫后园,垂柳深处,密密匝匝的枝桠间,除了跳跃嬉闹的鸟儿外,居然还有一双窥测的眼睛――
宫廷便是这样的么?
郁竹深深吸了口气。
“娘娘,郁竹因平时没有午睡的习惯,故而在园中散步,恰与永王殿下相遇,王爷一时高兴,邀我坐下相谈。平日在家时爹爹常教导我们待人要大方有礼,所以郁竹才斗胆坐下陪着喝了会茶,说了会话。”
“唔,”娘娘看了郁竹一眼,道:“既是王爷高兴,作为臣下之女,伺候着说会话也是应该的,只是今日之约――”赵贵妃皱起了眉,看着郁竹。
“今日之约,确是那日定的,”郁竹静静道,“王爷不过是临时起意,很可能过了几日便忘的;况且今日天气如此糟糕,他就算还记得,也十有八九不会去;可是郁竹作为臣子,却不能失约,否则,便是违抗王爷之命,这个,郁竹担待不起。”
这番话,居然说得入情入理,连赵贵妃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小题大做。过得一会,她才点头道:“既是这样,去也无妨。只不过――那隆福宫本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她直直注视郁竹,“永王倒也没什么,可是永王背后一班人,向来对咱们紫极宫抱有成见。人家正睁大着眼睛要捉咱们的错处,偏偏你还要自己送上门去,可不是不知深浅么?”
郁竹默然不语。
赵贵妃倒淡淡笑了。她拍了拍郁竹的手背,道:“郁竹,你长得像你母亲,可你的眼睛,却是完全出自我们赵家。有这样一双眼睛的赵家人,不论男女,都非常聪明。作为你的姑母,我喜欢你,也关心你,对你抱着很高的期望,所以才会时时注意你,才会有今日对你的这番话。郁竹,你――明白我的用意么?”
贵妃的目光扫过郁竹。后者脸庞略偏,眼帘半垂,纤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片刻功夫后,郁竹道:“娘娘所言,郁竹必定铭记在心。现在――”她抬眼道:“郁竹可以去了么?”
贵妃皱了皱眉,但终究还是抬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郁竹微微欠身,再不迟疑,一转身就冲了出去。
“哎――”娘娘突然想到了甚么,叫了一声,但绵绵的细雨中,又哪还有郁竹的影子!
“这丫头,连伞都不要了么?”娘娘喃喃道。
郁竹沿着小径飞奔。
雨丝飞舞,润湿她的脸庞;风扑面而来,吹乱她的长发。
天气真的不好。
他也许不在那里。
没关系。刚才和贵妃娘娘说的话正好用来说服自己。
陪他喝茶漫谈,让他高兴,解他寂寞,是做臣子的本分。
今日之约,真的是他半月前的临时起意。
所以――
这样的约会,无论他还是我,赴与不赴,又有甚么关系?
可是――
一颗心为什么怦怦直跳?难道只是因为跑得太快?
郁竹啊――娘娘说的对,隆福宫确实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往后跑罢――郁竹――此刻抽身而退还来得及!
可是――为甚么自己还在不停地往前去?
越过缓坡,迷蒙的雨中,小巧的月洞门正在安静地等候她。
她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穿过洞门,然后,蓦地停下来。
现在,抽身而退是来不及了。
隆福宫后园,小小的院落里,一如既往地静谧。雨丝裹挟着薄雾如软烟般飘过,将园中景物虚化得仿佛幻境一般。
郁竹一眼就看见了晏之临。他仍旧坐在树下。
难道这也是幻境?一幅不论晴雨都不会改变的幻境?
郁竹有一刻的迷茫。
然而,幻境中的人动了。他也一定瞧见她了,因为他的脸往这边转过来。
郁竹不再迟疑,飞快地冲了出去。
看着越来越近的郁竹,晏之临的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前者的到来令他难以置信。
郁竹在晏之临面前停下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微微喘着气,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眸如秋水般明净。垂在胸前的长发给雨打得湿了,发梢还有点凌乱。
晏之临抬头望着她,有一刻的沉默。然后,他道:“你站进来些罢,雨可不小。”
郁竹这才注意到晏之临的身后站了个宫女正打着把伞,细细一瞧,原来是上次来时就已认识的宫女翠澜。
郁竹朝她点头致意,依言往伞下走了两步。
然而,一把伞是遮不住三个人的。
晏之临微微侧脸,道:“翠澜,你先回去罢。”
翠澜弯腰称是,走上前来将伞交给郁竹。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容色俏丽的女孩。她朝郁竹展颜一笑,那笑容竟是如释重负的。
翠澜转身冒雨噔噔地跑开了。
现在,一把油纸伞下,只剩了晏之临和郁竹两人。
风挟着雨丝闯入这个小小的世界。
郁竹发现晏之临左手的大半个袖管都湿透了。
晏之临默然一会,才道:“看你这么急匆匆的样子,莫不是有事耽搁?”
郁竹道:“方才二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来紫极宫给贵妃娘娘请安,说了好一会话才走。”说着,她悄悄地将伞往晏之临那边移了移。
晏之临点点头。
伞外,雨点声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晏之临忽道:“我的这两位皇弟倒是各有特点,之安老成持重,之原年少活泼。特别是之原,总是那么生气勃勃,有他在的地方,一定热闹有趣。郁竹――”他轻轻叹息一声,望了郁竹一眼,“其实你不用急着往我这里来,这里既冷清又无趣,何况雨下得不小。我不会怪你。”
郁竹开始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悄悄地望了晏之临一眼。晏之临双眉紧着,眼眸低垂,神色颇为黯然。
他是责怪我来得太晚吗?郁竹想着,浓浓歉意再次盈胸。
“对不起,累你在这里等我这么久。”
晏之临突然淡淡一笑,“每日午后,若是没甚么事,我总要到这里坐坐的。唉,晴天的落日,雨天的雨景,我总是瞧不厌。”
原本坚硬平实的泥地给雨水泡得松软而凹凸不平。积水聚成大小不一的水洼。两个人的鞋子都濡湿了。
“郁竹――”晏之临突然抬头,目光莹亮而深切,“天色不早,你快些回去罢。况且,贵妃知道你来我这里,总是不好。”
郁竹将目光移往别处,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好,我也该回去了,只是――”她低首看着晏之临的腿,“王爷您――要我去唤宫女来么?”
一丝苦笑缓缓侵入晏之临的眼角。
“让我独自待会罢,”他道,“我纵然是废人,可也没到没个旁人就不行的地步。”
郁竹默然不语。好半晌,她才开口道:“那么,我――”
可是,这句话还没说完――
“王爷,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坐在这里?”
有人忽在郁竹身后大声说话,接着,脚步声便杂沓而来。
郁竹愕然回首,只见小径之上,四五个人正往这里而来,为首的,是一个年长老者和一个明丽少女。
郁竹出入宫廷日子尚浅,见过的人,寥寥可数。然而这两人,她居然都认得。年长者,苍颜白发,神情威严,是当朝太师袁仰薄;另一个,却是方当妙龄,目若点漆,正是袁黛。
一行人到了跟前,顾不得扑面的雨丝,踩着满地的水,纷纷站定,弯腰行礼。
晏之临点点头,道:“太师免礼,阿黛也免礼,其他诸位也都平身罢。”话说得客气,口吻却极淡然。
袁仰薄又走上几步,侍从给他撑着伞,亦步亦趋。
“王爷,”袁仰薄道:“太医早就交待过,您这样的身子,最忌阴湿;您在雨地里坐了半天,若是风寒侵入,可还要身子不要?翠澜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经心了,就任您这么坐着,回去我非好好教训她不可。”
“不关她的事,是我命她推我出来的,”晏之临道,“现下即使你们不来,我也正打算回去。”
“嗯。”袁仰薄缓缓点头,“这也罢了,快些回去好生驱寒。”
郁竹忽然记起袁仰薄的女儿是东越皇后,生下了永王晏之临;如今,虽然皇后已逝,但晏之临与袁家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郁竹正想着,忽听有人轻“噫”了声。她循声望去,发现袁黛正打量她,其目光甚是诧异。郁竹点头致意,微微一笑,道:“袁小姐,你好。”
袁黛甚么也没说,只淡淡回了礼。两个月不见,这位袁小姐身姿更加袅娜,容颜又添几分俏美。
袁仰薄却也注意到了外孙身后的少女。他纵横官场几十年,心思敏锐,目光精准。这少女装束虽然淡雅,却透出浅浅的华贵气息;年纪总不过十五、六岁,长得也不似自己孙女那般美貌,但神色大方,目光清朗,浑无一般小儿女的扭捏之态。
她自然不是隆福宫的宫女,袁仰薄疑窦顿生,那么,又会是谁?
两人虽然同时参加了今年的西苑春狩,但两人从未打过照面,因此袁仰薄完全不认识郁竹。
“丫头,你是谁?”袁仰薄问道。
郁竹正要说话,那边袁黛已道:“她是金吾将军赵氏之女郁竹。”
“哦?”袁仰薄闻言诧异,“原来你是赵养性的女儿。”
郁竹点点头,微微俯身,道:“袁太师,你好。”
“赵养性的女儿来隆福宫做甚么?”太师的口气有些不善,目光有些逼人。
郁竹紧握伞柄,手心开始冒汗。
当着晏之临的面,说甚么才好?
只是路过?
还是――直说自己和永王殿下是约好了碰面的?
袁仰薄身材高大,锐利的目光居高临下。
“太师,”椅子里的晏之临忽然开口道:“方才赵姑娘恰好经过这里前往紫极宫,我便邀她进来陪我聊聊天。”
袁仰薄默然。他对自己这个外孙颇存着份歉疚之心,此刻也不例外。所以,他不再追问了。
他转身道:“翠澜,你过来罢。”
一阵“咕噜噜”的轮子声传来。
翠澜推着辆轮椅,穿过侍从宫女,缓缓走近。
郁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辆空荡荡的、越来越近的轮椅。
翠澜将轮椅推到跟前,掏出怀里丝帕将椅面细细擦拭一遍,又拿出个锦垫铺上。
“王爷,您可以坐上来啦。”翠澜轻声道。
晏之临默默地伸出手搭在翠澜的肩上。
“阿黛,你还不过去扶着王爷?”一旁的袁仰薄忽然沉声道。
袁黛面露迟疑,但终究“哦”了一声,走到晏之临另一边,伸出手去扶他。她正站在郁竹身前,逼得郁竹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了,阿黛,有翠澜就可以了,谢谢你。”晏之临淡淡出声,然后,他果真借力站了起来。
轮椅离扶手椅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这一步,他走得是那样吃力而迟缓。他紧紧皱着眉,额上青筋一根根爆出来。
郁竹默默地注视他。
终于,他坐在了轮椅里。
晏之临忽然抬起眼睛,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目光沉郁而苍凉。
他低下了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一行人簇拥着晏之临往回走。
郁竹撑着伞,站在原地。
“赵姑娘――”
郁竹侧过脸,发现袁黛正站在身边。
“下这么大雨,你赶紧回去才好。”袁黛也不看郁竹,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深远。
“好的,袁小姐,郁竹这就告辞。”
郁竹往前走了几步,忽听袁黛在身后扬声道:
“赵姑娘,烦请回去转告贵妃娘娘和将军,隆福宫可不是某些人想来就来的地方,若是让雨淋了受些风寒之类,那就不太合算了。”
郁竹尚未答话,就觉一阵郁郁的香气拂过鼻端。袁黛已快速越过她,径直追赶前面之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