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名顶替》符号迷宫

3、三. 怪物

　　半年前，熔岩集团勘探区，E7矿洞。

　　“无关人员都清退了吗？”

　　“都清退了。”

　　“好。安保警戒你重新安排下，确保没有别人进入。那两个发现现场的人，后面记得处理。”

　　“是。” 老魏应声退下。

　　一具类人躯体静静躺在洞穴中央，身上的尘土已被小心拭去，露出被岁月削凿过的凹陷与划痕，大大小小。

　　郑博之提着灯走近，缓慢打量着这些“东西”的形状。微弱的光圈在井内晃动，照出它们光滑浑圆的头部，但没有五官。四肢、躯干比例与常人相近，尺寸却像儿童一样，整体小上一号。

　　这种东西，他在考古研究院工作的时候，曾见过一次。

　　那次挖掘工作刚开始没多久，就被宗教局突然介入。一道命令封锁了现场和全部资料，所有参与者签署保密协议，自此再无下文。

　　又见面了。

　　郑博之把提灯挂在中央的悬钩上，蹲下身，仔细打量地上的人形怪物。这些东西也许会突然苏醒，也许会暴起伤人，但都没能阻止他上手一探究竟。

　　表面粗糙，触感冷硬。

　　这些东西，和那个只手遮天的圣所有关。说不定，也和多年前他父母外出考察时的失踪有关。

　　后来他离开研究院，进入熔岩电力集团当了名普通白领。如今峰回路转，他们再度迎面相遇。

　　而这一次，他握有足够的资源和权力。

　　郑博之的指腹沿着怪物后颈摸索，动作突然一顿。那里有一个导了圆角的方形凹槽，边缘打磨得圆润平滑。不大，只有半指宽。

　　他站起身，双手扣住怪物的身体向上发力，试图把面前这具沉默的身躯翻转过来，但那东西像焊在地上了一样，纹丝不动。

　　“老魏。”

　　门外的人应声入内。

　　“太沉了，来搭把手。”

　　二人合力，终于把这看似个头小、实则铁沉的东西翻了个面。

　　郑博之目光扫向怪物后颈，不出所料，那里存在一个接线槽。

　　他长舒一口气，解开自己右手的袖扣，把袖子挽到小臂以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在肘窝静脉处轻轻按压了一下，一个小而扁平的黑色接口裸露了出来。

　　“郑总。”

　　候在一旁的人忽然出声。

　　“我知道，我没那么冒失。”郑博之放下袖子并理好，“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构造如何，但也许有突破口。我们要想办法封锁这片区域，这个地方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了。老魏，你有什么想法？”

　　“可以用‘有地质隐患，需要复勘’的名义，封锁矿区？”

　　郑博之沉默片刻。他拇指抵住下巴，摩挲了两下，说：

　　“老魏，E7的勘探报告出来了，开采价值为零。”

　　“郑总，E7确实是贫矿，但眼下这个情况……”老魏瞬间反应了过来，“你是指——”

　　“拿危险当借口反而引人关注，我们要让人觉得这里毫无价值。拿D区做文章，让集团资源往那边倾斜。E区这边，仅在E1、E2设小型热电站，作为旧区的供电补充。”

　　“整个E区，只留最低限度的安全巡逻，再配一个环境监测小组，给集团那边一个交代。”

　　久而久之，大部分用于巡逻、监测的人力，也会被慢慢收回去。

　　“最后，在我们的核心人员里，挑几个能力、背景合适的，组一个新团队。”

　　“明白。”

　　对于一个能源集团来说，将资源、人力转移到更有价值的区域，是天经地义的商业行为。整个E区的黯淡数据，被放置在D区令人欣喜的图表、报告之间，一笔带过。

　　没人会对“赔钱货”多看一眼，决议被全票通过。

　　D区的欣欣向荣，使得无人再关注E区发来的毫无看点的定期报告。

　　半年后，E7在地图上被彻底标记为废弃。巡逻队撤了，矿道口的脚手架也清空了，看上去不过一处普通的天然荒洞。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穿过某个狭长的矿道，并找到正确的岔路方向，就会看到另一番景象。

　　矿洞灯光下，手术台之上，那具人形怪物平躺其上，身上插满线缆，各类仪器低声鸣响。

　　郑博之请了年代鉴定专家，取了一块样本私下送往实验室。

　　按专家的意思，这东西至少存在了一千年。

　　“提高电压。”

　　怪物的后颈处，接着一束特制的线组。这是郑博之团队耗费数月心血，不断试验、比对，换材料、换模式，才通过逆向工程复刻出完美的适配接口。

　　此刻，电流正顺着导线奔涌而下。

　　然而，他们仍然毫无把握：它会因通电而苏醒吗？还是说，这不过是一场徒劳的一厢情愿？

　　电压持续增高，怪物依旧没有反应。

　　“继续提高电压。”

　　技术人员怏怏地调高数值，对接下来的事情并不抱期望。

　　要不，就是这东西已经彻底死了；要不，就是这东西“胃口”巨大，常规电力无法满足。

　　“嗡……”

　　一个极其轻微，但从未出现过的嗡鸣声幽然响起。

　　那声音忽大忽小，似乎有一定规律和节奏。

　　年轻的技术员率先捕捉到这个杂音，以为是设备出了问题，于是凑近探听。

　　郑博之也注意到了持续增大的噪声：

　　“什么声音？设备出问题了吗？”

　　“不是这儿的问题。”技术员耳朵贴在设备外壳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我觉得，声音应该是从……”

　　“嗬？！”

　　一旁的实验员忽然从椅子上跌坐下来，惊得所有人都看向她

　　“怎么了？！”

　　那个实验员指着手术台的方向，指尖颤抖：“我……我好像看到它手指抽了一下……”

　　郑博之猛地抬眼，老魏绷紧肌肉严阵以待。

　　安静许久，台面上那具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躯体，右臂的关节处突然明显抽动了一下。

　　紧接着，怪物胸口处有蓝光亮起，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其内部传出：

　　“勘探机器人，VULCAN-3，初始化启动中。启动约需5分钟，请稍作等待。”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郑博之也愣住了。

　　不是因为怪物苏醒，而是因为它说的话，他们居然能听懂。

　　他设想过无数可能：这东西醒来后。也许会攻击，也许会逃跑。它可能是某种古生物，也可能是外星人。

　　但他唯独没想到，对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用的是他能理解的语言，讲的是他能理解的事。

　　怪物还在进行着它的“初始化”工作，对周围的人和环境视若无睹。

　　“勘探？所以这其实是公司的设备？”那个相对镇定的技术员喃喃自语道，“但‘机器人’，又是什么意思？”

　　“启动完成。”

　　怪物胸腔内传来的声音，把陷入恍惚的众人拉回现实。

　　它坐起身来，头部微微转动，像是在扫视环境。虽然没有眼睛，但郑博之能感觉到，它在“看”他们。

　　有人后退了一步，有人握紧了手中的临时工具。

　　会说话，那就好办了。接下来的事情，用对话就能解决。

　　郑博之决定从简单的问候开始。

　　“你好？”

　　“您好，我可以听到您讲话。”对方的回复低沉而礼貌。

　　“怎么称呼？”

　　“我是VULCAN-3型勘探机器人，无特定名称。您可以用‘伏尔甘’作为名称来唤醒我。”

　　“你好，伏尔甘，我们没有恶意。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为基地勘测可用的能量来源，因地震塌方被困于此，最终因电量耗尽而停机。”

　　“停机……你停了多久？”

　　对方胸口的蓝色光圈闪烁了一下。

　　“停机期间，未记录相关数据。”

　　“那我换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进入停机状态的？”

　　“公元3037年12时33分51秒，进入停机状态。”

　　郑博之和老魏对视一眼。

　　公元？这是什么纪年方式？

　　现在是启元829年，这个回答根本无法帮助他们推测时间。

　　“那你……知道‘数据卫生运动’吗？”胆小实验员试图帮他们寻找突破口。

　　光圈又闪烁了两圈。

　　“抱歉，无相关数据记载。”

　　问话陷入僵局。

　　“那啥，我想问，”技术员憋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你一直说的‘机器人’，是什么意思啊？”

　　伏尔甘停了一下，然后源源不断吐出定义：

　　“‘机器人’，指由人类制造的智能机械实体，由程序驱动，依赖电能维持运作，具有一定的自主行动能力，但不一定完全具备人类的外形。其中，‘仿生机器人’是更接近人类形态的机械实体，但它们的驱动原理与普通机器人相同。”

　　技术员笑了：“人类制造，那就还是我们制造的？但我怎么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史书上也没有‘公元’这个记年法吧？”

　　郑博之眉头越锁越紧。他打断了技术员的话，问道：

　　“伏尔甘，在你的概念里，‘人类’的定义是什么？”

　　伏尔甘未作停顿，直接抛出定义：

　　“‘人类’，学名‘智人’，隶属灵长目人科，主要生存于太阳系，平均寿命100-120年。特征包括：碳基生命形式，通过有性繁殖产生后代，依靠摄入有机物维持生命活动。大脑重量约1.4千克，思维基于生物神经……”

　　“碳基？碳不是低级能源吗？”实验员瞪大眼睛，“这么不稳定的元素，怎么可以构建生命形态？”

　　何止如此。智人，灵长目，有性繁殖，生物神经……伏尔甘讲的一连串句子中，尽都是郑博之陌生的词汇，如同来自另一套文明体系。

　　老魏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他深吸一口气，尝试和对方讲道理：

　　“你的认知可能出了点问题。不过这不怪你，你也刚醒。但如你所见，我们就是人类。”

　　伏尔甘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陷入了沉默。

　　但没过多久，它又发出嘀的一声长鸣——

　　“扫描已完成，现在进行能谱分析。”

　　郑博之回过神来，“什么？”

　　“扫描结果显示，本空间内存在四个机械实体。其中，43.68%为高强度合金，31.32%为仿生胶基质，15.96%为液态控温循环液，9.04%为其它复合材料。”

　　“能量核位于胸腔位置，腹腔内置化学燃料槽，中枢呈电子架构。结论：符合‘仿生机械体’特征，而非碳基生命体。”

　　“疑问：你们为什么自称人类？”

　　“什么……能量核，电子架构……不正说明了我们是人类吗？”

　　技术员的声音带着颤抖。

　　“根据特征匹配，您应属于‘仿生机器人’类别。高级型号，具有高度拟人化特征。”

　　“请问，您的制造者没有告知您这一点吗？”

　　死一般的寂静。

　　老魏仍在坚持：“我不知道你这些说法是从哪儿来的……但在我们的定义里，人类就是我们这样的……”

　　“请问，您关于‘人类’的定义，是从哪里来的呢？”

　　郑博之闭上眼睛。

　　“当然来源于……”

　　技术员向后退了两步，瘫坐在椅子上。

　　“来源？当然来源于……不对，这不重要，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

　　“请问，您是需要更多证据吗？”

　　伏尔甘试图解读他这句话背后的需求。

　　过了一阵，它抬起头，仿佛若有所思。

　　“这个空间内，我并未检测到氧气。”

　　“那又怎样？”

　　“那你们，又是为什么在呼吸？”

　　“……”

　　“……”

　　“所以，周老师，”郑博之站在周思凡背后，双手搭在他肩上，“这个‘怪物’，是我们的‘祖先’。”

　　昏暗的室内，吊灯将光打在沉睡中的伏尔甘身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而我们，从不是‘人类’。”

　　“我们是‘人类’的造物。”

　　郑博之的这句话，以一种轻如鸿毛的荒谬，重重落在他的心头。

　　周思凡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后，“呼吸”这个概念，在他意识中轻轻破碎。

　　郑博之没有给他崩溃的时间。

　　“周老师，你想亲自和它对话吗？或者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在过去，是什么样的？”

　　周思凡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双手，下意识想要抗拒什么。

　　“看来，你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郑博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不再有以往的耐心与体贴，而是背过身，径直走向工作台，按下了那个红色开关。

　　“勘探机器人，VULCAN-3已启动。下午好，先生，您可以叫我伏尔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