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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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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呢?说真的,我还真没有在同学家借宿过。即便是像跟晓飞一样如此亲近,每有串门,也一定是到点后准时回家的。我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去还是不去。其实我知道,我最终是会一定会想法去的。不然那个代表“去”的小人就不会这么热火朝天地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了。我想了想,在电话里说:“哦,我问问我妈啊。”就挂了。
也许是晓飞已经被我爸妈熟识,得知他今晚因不明原因一个人睡时,我妈很爽快地答应让我过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有一股暗暗的欣喜像是一朵百合一样在悄无声息地绽开。我立马回了个电话过去:“我来了,你开好门。”
“真的啊!哈哈,你能来陪我过夜,你一定很开心吧!”
装作愤愤然地按掉了电话,却忍不住笑起来。当然如果真的能一笑到底的话,今晚说不定就真的是个愉悦的夜晚。只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总是会不期而至。不然再好的故事也没有看头。不是吗?所谓的“不期而至”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看我拎了些东西出门,堂妹一把嗓子扯开来:“哥哥,你要去哪里!”
对着快要闭合的门缝,我对她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阿姨!阿姨!哥哥要去哪里!”
这个小鬼“蹦踏踏”朝我妈那边跑过去了。我突然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起来。身子猛地莫名发冷。果不其然,几秒之后里面传出了惊天动地的“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晓飞打开门,看着一手拎着一只袋子,一手牵着堂妹的我,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我苦笑说:“挤挤吧,啊?挤挤算了……”
“你妈真是很放心你啊!让你带个小孩来同学家过夜,信不信我半夜把你们都卖了!”他边说着边拉下窗帘,“那我们怎么聊啊?”
“想聊就聊呗,她又不会闹的。”我随口应了句。想起刚刚楼下那片整洁的地面,这应当是晓飞花费了几个小时收拾出来的结果。继而回忆起中午狼藉不堪的那一幕,忍不住有些微微心疼他。
神经病,心疼个什么劲。
玲玲在陌生人家里依旧好动,东摸西翻没个消停。好多次都要我制止:“喂喂,别人的东西不许乱翻!”她才乖乖坐回来。在晓飞床上她指指点点:“你睡这里,我睡这里……”好气又好笑,我告诉她:“夜里要尿尿自己去,不要吵醒我们知道没?”
“我夜里从来不起来尿尿的!”
“那最好,反正你不好好睡下次就别想再让我带你出来了!”
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原来,我还幻想着没有小孩缠身的“下一次”啊。
大概是有这个拖油瓶在的缘故,晓飞没有了那份平时的闹腾,像寝室熄灯一样,“啪”一声屋子里浮起黑暗,只有点点窗外路灯,投入丝丝光斑,绰约树影。
晓飞的床不小,睡下三个人(或许可以认为是两个半)也尚有空隙。怕妹妹夜里乱动弄醒了晓飞,我驳回了她那句“我要睡你们中间”。我躺在一大一小两人中间,充当屏障。搭在妹妹身上的手感到了她熟睡之后均匀的呼吸,我才小心翼翼地转了下身体。
“睡了没?”晓飞压这嗓子轻声问我。
“没有,睡不着。”我转头看了看他,他仰面看着房顶,眼睛里泛出一种黑暗里才能看见的细微光亮。
“哦,我也是。”他轻轻呼了一口气,便没了下文。一时间醒着的两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凝视房顶那盏花形的吊灯,有光的时候它是乳白色的灯罩。现下却显出一种诡异的淡蓝色,像是一条变形了的鲸鱼。在一片安静中,晓飞的腿在一个微妙的瞬间“呼”地压到了我腿上。“干嘛!”
“你妹妹睡着了没啊?”
“嗯。”
“夜里会不会醒?”
“不吵她她应该不会醒。”
“哦……”
“把脚拿开。”
“不要。我想睡得舒服一点。”
“走开!那我怎么睡。”
“你也搁上来好了呀!”
“去死。难不难受,两个男人互相枕着睡不实很奇怪啊。”
就在下一瞬间,我的肩膀被一股力量套住了。像是一条绳子突然从天而降,巨大的力量将我的半身侧翻了过来。少年黑暗中的脸庞近在眼前,虽然光线不明,但我仍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直直的目光。那时候要是开了灯,他一定会发现我的脸是通红通红的。
我的手汗,又多了几层。
他的生息那样细密清晰。他问:“这样很奇怪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把脸凑了过来。黑暗中排山倒海的气息,迎面而来的五官,我的思维一霎间短路,心跳轰然爆炸,在耳边甚至都出现了两片河蚌碰撞在一起铿然粉碎的声音……
为什么这么清晰。
他和我依着原来的位置重新倒在了床上。我的手汗差不多濡湿了身下的竹席。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他靠过来故意和我的脸擦边而过,便顺势放手了。我的脸颊痒痒的,是真的和他擦到了。有些热。不对,是烫。
真是……胡思乱想瞎紧张。我往自己的汗衫上擦了几下手汗,转头去看身侧的妹妹,她依然安稳,一点也不知道我这个与她咫尺之距的哥哥内心汹涌的波涛。
我暗暗骂他一句:“神经病不好好睡觉,把我妹妹吵……”
还没说完我就沉默了。
沉默的原因不是因为困倦是因为无法出声,无法出声是因为无法张嘴,无法张嘴是因为嘴唇无法移动,嘴唇无法移动是因为被什么东西贴住了,这个句子里的修辞手法是什么?是顶针么?我痉挛般的思绪里只剩下几个莫名其妙的词汇了,晓飞的嘴唇吸走了我全部的意识,他的嘴唇也是干干的,刚刚和我触碰的那几秒,像是海绵一样把我嘴里的水分全部吸走了。我干得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此刻我仰面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只想着,妹妹不会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吧?
太突然,太恐怖,太意外,却也在一瞬间,有了火花般转瞬即逝的甜美。
晓飞,你……都不怕我妹妹突然醒转看见我们吗?
那一晚我拍着妹妹小小的背,彻夜未眠,晓飞睡着了吗?我不知道。
高三同学的散伙饭被定在了晓飞家里发生事端后的第四天。也可以说,是在我被晓飞莫名其妙亲了一下之后的第四天。这四天里我们于是也莫名其妙地没有互相联系。那天早晨醒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了一次早饭,连道别时的“再见”都说得含糊,就这么各自回家,之后在□□上也没有聊过。其实他家中的事情,仍旧叫人挂怀,但是自从那一晚之后,有什么东西拦在我和他之间了,看不见,但是巨大;摸不着,但是滚烫,泛着一种名为“羞耻”的温感,足以将人灼伤。而他这几日里经历了怎样的心情,也只能从他那每日更新的□□签名里去揣测一丝端倪。他的头像常年灰暗,只有频频更换的个性签名证明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在从晓飞家回来的第二个夜晚,班级□□群里就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有关散伙饭的聚餐事宜。当班长在群里问了一句,在线的,不能来的同学现在吱一声。
于是很正常地看到不少热衷搞怪的人在屏幕上发出了“吱吱吱”字样。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每次最小化的窗口一旦闪亮成橘黄色,我的心就会莫名地跳起。
我担心晓飞会在群里突然说,我不来了。
因为家庭问题,我在想他到时会有这个心情兴致吗?不过还好,毕竟是同学一场,各奔东西最后一场聚会,连一些平时极少参与集体活动的也都未说会缺席。只是晓飞阴暗的头像让人不清楚,是离线还是隐身。若是尚不知情,到时同学打电话征询他,他会来吗?
那么突然地,我很渴望见到他。
在聚餐前的这四天里,心里恍恍地不知所措。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像漂在水上,内心阴冷,跟气温格格不入,可是又总有什么事物在所有毛细血管里蠢蠢欲动,每一次呼吸都可以闻到那股名为“期待”的体味。
期待什么?
每回开机,一上线就会去看看他的个性签名,巴巴地盼望着什么似的。好不容易见他改了一次,却是个“唉”字,像是让人知道了些什么却又无从详知。
第二天,他改成了“我想要简单的生活我想喝七喜”。我苦笑了一下,也许他家里的纷争依然在上演。
第三天一整个白天他的□□都没有动静。渐渐地竟有些心焦,可是总有点乱七八糟的情绪阻止着去点开对话框询问,我有些弱智地自问:是怕他认为你在关心吗?朋友间关心一下又怎么了?干嘛要……
真够乱的。
直到夜里十点多,快下线时的一瞥,让我看到了他默默改换掉的签名:“欢乐短暂,有点想你。”我的心猛一滞,像是突然落空了。也可以说,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
真是一把夜里十点的暗箭,那一晚,我对号入座地回味着这个签名,再次彻夜未眠。
是不是害了相思病?我更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才对。短短三天,情绪起伏如浪,我都有些讨厌起心里猜想一堆的自己。聚餐时间是上午十点,说好都在亚华大酒店门口集合,看了看时间,还早,便又开机上线,也许是昨晚那句签名他自己也觉得表达太过明显,于是一大早就改换过来:“默默祈祷,今天别下雨。”我笑了一下,看来,今天他一定会来。
其实,我也真的有点想你。
可有时候,人就是一种连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动物,在我穿好鞋戴上帽子出门的那一刻,接到了晓飞打来的电话:“今天聚会你知道的吧。”
“嗯……嗯……”
“走了没啊?一起过去吧。”
“哦……”我的思维迟钝了,我的言语打结了,我的声带僵化了,我的舌头静止了。“我……我已经到了,你自己过来吧……”
“哦,你怎么都不叫我一下啊?”他似乎有些生气地挂下了电话。而我之前的兴奋瞬时被满腔的紧张不安取代了——我……我为什么要撒谎?我……我为什么突然害怕见到他?
五味杂陈地上了公交,阳光亮地晃眼。虽是早上,气温依然高得让人烦躁。车里的空调气混合了各式人的汗味体味,甚至在偶尔上下人的瞬间还冲来一阵酸涩的脚臭,真叫人愈发郁闷。当然,更郁闷的,是我慢慢悠悠心不在焉地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迎上了晓飞惊异并立刻转换成了愤怒的目光。
这次完蛋了,我想,太大意了。
他立马转身跟别人有说有笑,大概也是看出我面对他时的尴尬,于是装作绕到了人群的另一边,我和几个同学打了招呼,把帽子向下压了压,不是滋味地站到了他们中间。终于差不多到齐了人,才浩浩荡荡进了酒店包间。不敢和晓飞坐地太近,有意挑了个远的,却又在圆桌上做了一条对角线。四目相对,不可避免,多么希望吃饭的时候可以不用摘去帽子,一片小小的鸭舌足以抵挡面前的灼热。
想得美。
所以我说这顿饭吃得相当煎熬,本来满怀期待的饭局被自己的谎言弄得食之无味,味同嚼蜡,你一定能够相信,这样的形容不是我撒谎了。期间有好几次与之无意相对,目光的联接与断开,像是交流电一样“扑扑”一声蹿过去,“嗤嗤”一声又没了。我想问笑着和别人谈天的时候,样子一定很难看。
大部队的安排是,吃完饭,一同唱K——同学聚会,似乎也就这么些新意了。在声音混乱的包厢里,一群东倒西歪斜靠在沙发上,桌上是买来的各种小零食,之前怕被服务员发现,都小心翼翼掖在包里。
“都过来点歌!今天每个人都要唱!”班长依然是领导性质的人物。播放着MV的巨大屏幕下他的身材高大魁梧,侧脸线条硬朗分明,我闪过脑中的念头是,跟晓飞好像。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有些怕羞般不敢拿话筒,是我自告奋勇上去唱了第一首。其实我是希望接下去可以清闲一会,省了被别人强推着去吼几句的烦恼。此刻我心里乱极了,KTV昏暗的包厢恰好可以掩饰我的情绪,我暗暗庆幸。
第一首歌,我的心太乱。应情应景。唱破了几个音,大家喝高了一般大喊:“好好好!”我苦笑着下去,之前没看清晓飞坐在哪里,直接挑了个角落的空地坐了下去。我想,我是累了。
当我朦朦胧胧在一片喧闹声中也渐渐泛出困意的时候,隐约听到旁边的女生说:“没想到陈晓飞这么会唱啊!他平时也太低调了吧!”我心头一愣,是吗?刚刚没仔细听,是他在唱吗?睁大眼睛去瞧,只看见这个熟悉的黑影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了。
该来的还是会来。晓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骗你。真的。
黑暗中他勾住我的脖子问:“你干嘛要骗我!”贴着耳朵说出的话,气流让耳朵痒得不行。他不肯放手,似乎是真的有点生气。幸亏又是一个暗房,不然我脸上的通红必然被人看个清清楚楚。我是手汗又出来了。我只好说:“……不知道……我……”
在这种万分危难的时刻,晓飞的手机铃声“如有神助”般适时响了起来。他放开我,我忍不住大喘一口气。他捂着耳朵跑出去听电话了。我思索着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好。但事出无因,开始的时候凭空捏造一个谎出来也并非我的本意,而现在为了圆谎,我只好再发挥虚构的想象力,有人跟我说过,必须用十个谎来圆一个已经被人相信了的谎言。现在我信了。
可我毕竟不是小说家,更何况之中包含的一些微妙情绪又要怎么说出口?我暗暗猜测着晓飞会用怎样的口气质询我。而在回溯问题的过程中,我却恍然大悟般抓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一切起因,还不是因为你那晚莫名其妙亲了我一下吗?!我仿佛找到了一块结实厚重的盾牌,拿出这一击有力的反问,我想晓飞再怎么生气也得先给出他合理的解释吧。我得意极了,那一刻获释般挣脱了束缚自己许久的压抑情绪,兴奋地等着晓飞回来。
可有时候事情就是很巧,这个电话给了我思考问题的时间,却不给我解决问题的机会。晓飞进来之后整张脸藏在一片不为人知的阴暗之中。他什么话也没说,我刚想开口,觉察他神情不对,悻悻地掐灭了话头。那句腾起在喉头的反问瞬间夭折化作一句:“怎么了?”
他有些烦躁地起身把捏在手里的手机丢给我,说了句“我去趟厕所”,便略带怒意地走掉了。
我有些担心地看他走出去,低头去翻通话记录。立刻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那个是电话是他妈妈打过来的。
我心头的阴霾不减反增,这层之前产生的隐忧终究还是在我们正High的时候影响了晓飞的心情。手里传来震动,是短信。
偷看别人短信绝对不是一种好品质。可我没忍住,是因为我看到了发件人的姓名——梁楠。
我抬头看了看相距几步之遥坐在沙发上的梁楠。她的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见面时她已经把黑发染成了浅浅的酒红,散发着一种少女青春期末尾鲜亮动人的气质。她成绩很好,这次录取在一所省城的名牌大学,她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子。
正因为这种优秀,这种不过几步之遥却以短信来进行交流的方式,让我心口莫名地一热。
不是温热,是灼热。像是被锅里溅出的油,“滋”地烫在了手背上。
“我看到你的签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安心考试。我难过我也很心疼。开心一点好么。我是真的很在乎你。”
我的心咕咚咕咚地沉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面前展现出一片清澈的蔚蓝色海洋,波光粼粼,美不胜收,像是幻觉一样——的确是幻觉。我不知道我又是被什么思维控制住了,就好像之前对晓飞撒谎一样不知所以地做着眼下的事情:我按下左软键,删除,确定。
阴暗,狡诈,无耻,恶心,下作,此时此刻,这些都该是属于我的形容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