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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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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发源自阿尔卑斯山脉的河流,被沿途的山陵丘壑不断分割,等到流入弗赛湾时已经变成一道浅浅的小溪,小溪在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连接着城市的每一条小街,每一处小巷。
马车沿着溪流缓缓行走,马蹄叩击石板发出哒哒哒清脆好听的声音,车在前行,一条条街道从车窗掠过,贫富差距迥异的建筑在这十几条街道内拥挤不堪,狮身鹰头兽像立在路易十六时代的小圆柱和短石柱上,帝政时代的独栋别墅里半圆形的窗户上厄洛斯的雕像背着小翅膀向行人拉弓射箭,这些街道整洁而美丽,高高矗立,而远突然凹下去的,是那些草草搭就的棚户,屋子比路沿的棕榈树还要低矮。
树叶的阴影在玛姬脸上形成了恍惚而充满细碎金光的光晕,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尖微微上翘,嘴唇鲜红而饱满,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变成了绒绒的金色,这都是克利特夫想象中一个完美仕女的形象,他小时候曾在父亲那个富丽堂皇的大殿里看见过一幅画,画上的人那金子般的头发,蓝翡翠般的眼睛一直在他梦里挥之不去,这么多年,喜欢他的人,自荐枕席的,想做他情人的人有很多,但她们大多长着卑劣的棕红色头发,举止粗俗,而眼前这位玫瑰花一样鲜妍的少女,她不仅有着画中人一样雪白的皮肤,金灿灿的头发。
就连她的父亲,都是一位体面高贵牧师。
她的教养是如此的娴雅温柔,身躯又是如此的洁白而柔软,眼波流转又是如此诱人,他缓缓地吐气吸气,仍然觉得马车内的气息潮湿而粘腻,让他倍感焦躁不安,满身心不自在。
“前面就是我家了。”玛姬忽然抬头对他粲然一笑,“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吧。”
克利夫特往窗外看了一眼,衣着灰色或者是蓝色棉裙的女人正抱着脏衣篓子往外走,她们要到河边去洗丈夫兄弟们攒了几天的脏衣服,克利夫特还想说些把玛姬送到家门口的温存话,但玛姬却有些着急,轻轻挣脱他的手,推开车门灵巧地从靠墙的一侧跳了下去,回头眉眼弯弯地朝他抛了个飞吻:“我今天过得很开心,谢谢你送我回家,再见了,亲爱的。”
于是克利夫特眼睁睁地看着她拎起裙角,粉白色的裙摆就像水中散开的花,轻盈而舒展,随着水波荡漾,又随着裙底下那一小截曼妙秀丽的小腿和纤细精致的脚踝飞也似地跑进了小巷子。
玛姬躲进了一个角落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马车仍然停在原地,她心跳的速度是罕见的快,手背上甚至还残存着克利夫特过分炽热的温度。
克利夫特的手与其他养尊处优的男人格外不同,他的手很大,骨筋分明,皮肤也有些粗粝,尤其是大拇指关节处还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她分明是干惯了家务活的人,就算精心保养,手也不算娇嫩,却也被摩挲得微微发红。
她不住地呼吸,平复着心跳,等黑色马车转头离开才慢慢从墙角走出来。
他还会来找她的,玛姬自信地想,不过下一次,她要再谨慎一点,让马车离得再远一点…这里人还是太多了。
她哼了一首小歌愉快地在小巷里绕来绕去,在进家门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它不再发热,才推门而进。
吉许家是督政府时期的建筑,有一个底层和一个阁楼,阁楼是皮埃尔离家出走前住的地方,专门为他重新修缮了发旧的木头楼梯。底层分为三间,两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没有大厅,厨房有着温暖壁炉和烤炉,一张栗色的圆形饭桌,还有四把椅子,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都在这个厨房里进行,洗菜、吃饭、缝衣服、以及听皮埃尔针砭时弊;主卧是吉许牧师生前住的地方,吉许夫人从来不允许别人进入他的房间;另一间卧室并不大,但有一张柔软的双人大床,吉许母女三人就睡在一个床上,但玛姬的母亲吉许太太会打呼噜,玛姬的妹妹莉莉安小姑娘会踢被子,因此就算阁楼的床再怎么不舒服,玛姬已经打定主意将它占为己有。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她的母亲马琳娜·吉许太太正把被踢倒的椅子扶起来,看见她精神饱满地走进来,忍不住竖起眉毛大发脾气:“玛姬!我只是叫你去告诉皮埃尔不要这么快回来,没叫你不回来!一整个午餐时间都没见到你,你到底去哪里了?”
烤炉里的干面包已经被烧焦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玛姬神色自如地把它从烤炉里夹出来,说:“回来了也吃不上饭,还不如不回来呢。”
吉许太太深接过玛姬手里的面包掰开,里面也全是焦黑,实在不能吃了,她失望地叹了口气,说:“他们对你态度一定会比对我好,要是你能回来应付他们,我就能抽空把面包拿出来了。”
“西蒙·托特律又老又蠢,弗比斯·托特律是个呆子,托马斯·托特律跟没长大的小孩一样,兄弟三个只会仗着他们舅舅是市长就横行霸道,”玛姬翻了个白眼,“我看见他们就恶心,更别说应付他们了。”
“谁叫皮埃尔总是招惹他们,”有一把椅子已经散了架,实在扶不起来,吉许夫人心疼地叹了口气,“我们本来只有四把完好无损的椅子,现在只剩下三把,这下吃饭的时候谁站着呢?”
“妈妈不用担心,”玛姬有点好奇今天妹妹莉莉安·吉许为什么一声不吭,走到壁炉前一看,她正窝在唯一一把没被推倒的椅子下,双眼紧闭,瓷人样的小脸蛋粉嘟嘟的像桃花开了,鼻子有规律地一张一合,显然是睡得香甜。
妹妹真有能耐啊,玛姬心想,托特律兄弟这么一闹肯定吵翻了天,她还能睡得这么美,这要是小时候的她保准做不到。
吉许夫人还在忧伤她的椅子:“我想是皮埃尔没有椅子坐,这些事都是他惹出来的…”
“喔,”玛姬直起身,“妈妈您说的是皮埃尔啊,这个您不用担心,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我劝他去巴黎找工作去了。”
在吉许夫人花容失色,惊喊着:“他是不是找那个混蛋弗以依去了?哦!我不幸的皮埃尔!他肯定会成为一名被人看不起的工人,吃不饱穿不好,还有凶神恶煞的工头…我要晕过去了!玛姬!我的嗅盐呢?”时,玛姬已经神色自如地爬上了小阁楼。
她拉开门帘,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阁楼一地狼藉,窗台前的矮柜被粗暴地拉开,被托特律兄弟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信件和书籍散落一地,就连那个一米不到的小床也被连床垫一起掀开,露出一角光秃秃的床板。
玛姬弯腰将被子从地上捡起来,重新在床上铺好,然后她一屁股坐上皮埃尔的小床,被子里依稀存留着哥哥的气息,她从小与皮埃尔一起长大,准确的说,她是在大了她五岁的皮埃尔的照顾下长大的,皮埃尔哄她睡觉,饿了就喂她吃饭,病了给她吃药,当她还对这个全新的世界充满懵懂时,皮埃尔就这么给她拉扯大了。
这床被子前些天在太阳底下晒过,就算被踩了几脚,也只是多了几个脚印,仍然是松软舒适的,玛姬把手伸到被子底下,在接近墙角的地方把床板用力地往上一台,床板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绘有鸢尾花纹路的掐丝珐琅木盒。
谢天谢地,玛姬想,还好他们没发现。
她伸手把木盒掏出来,它比手掌大不了多少,里面的东西也不多,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房契,一块金光闪闪的金表,一些法郎,还有一个用四股辫编织串起来的翡翠平安扣。
是的,一块玉石。
如果她是远东地区那个古老国度里的某一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也许她会有一打平安扣。
但这里是十九世纪的法国,甚至不是经济最发达的巴黎,她也只是一个落魄小贵族的女儿而已。
但玛姬确实拥有一块水头很好的漂亮平安扣,至于平安扣是怎么出现的,吉许牧师说也许是她祖父在探望她时悄悄送的,吉许夫人说也许是她出生那天在门口捡的,而皮埃尔信誓旦旦说是他拿最心爱的玩具和路过的一个吉普赛人换的,玛姬则说这是外婆送的。
但吉许夫人的母亲在她出生前早就去世了,所以她说的话没人信。
只有玛姬知道她自己说的是真话,尽管她永远无法解释口中的外婆是1966年生人,如今距离外婆的出生时间还有百余年,而她与家乡已有上千公里的距离,但她永远记得夏天燥热的庭院里,刺眼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地上形成的斑驳光斑和巨大响亮的蝉鸣,外婆轻哼着小调在金桂交织成的树荫底下给她打扇子,她把玩着平安扣,蒲扇的凉风和玉石的冰凉交织在她身上手上,就像是一场宁静美好的,久远的梦。
玛姬每次抚摸着平安扣,都能记起蒲扇带起风时的刷刷声,凉风中携带的桂花甜香和外婆身上那种,年老而安心的味道。这些记忆无时无刻提醒着她不是这里的人,但十几年过去了,平安扣愈发水润,而那些久远的记忆,似乎只是她在夏日底下做的一场梦。
记忆就像破碎的残片,在她脑子里扑腾乱飞,抓得住就想起来一些,抓不住便什么都没有,她只记得死那天是个雷雨交加的台风天,大水淹没了图书馆一层,她与几个没来得及回家的倒霉蛋被困在二楼,断电停水了一天一夜,她甚至把以前没空看完的书翻了一遍,消防队才得以清理障碍物划着皮划艇来救人,但大水淹没了电路,她合上书准备涉水跨上皮划艇,不慎一脚踩上了漏电区域。
就这么没了性命,享年二十四岁,毕业工作两年。
玛姬摸索着平安扣,喃喃自语:“老天爷知道我转世投胎倒带这么多年还换了人种吗?”
老天爷应该是不知道的,如今管辖着这方天空的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