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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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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岂有此理!”
御书房内动静不止,连庆拿袖口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渍,一边在心里祈祷今天的日子能够好过些。
一个时辰前,明帝尚在里面心平气和的批阅奏折,淳亲王来宫里说是有事求见,结果进去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传出了物什落地碎裂的声音,同时伴有明帝的暴喝。
“若真让其得逞了,那朝中改革还如何能推行?如此耗时费力却被这些人肆意践踏侮辱,简直该死!”
连庆候在门口,听见里面依稀传出的声响,赶忙往外走了几步,让自己离书房门远些,同时警觉地朝四处瞧瞧,确认周围没人后才放下心来。
这厢时杲坐在自己位子上,面上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扫了一眼地上遍布的碎裂瓷器和折子,向自己侄女宽慰道:“陛下息怒。”
“息怒?”明帝还在气头上,有些摁不住火气,“叔父!你让我如何息怒!”
“若非此前叔父撞见了他们斗殴,问了京兆尹详情,此次会试不知会录用多少口是心非、投机取巧之人,若放任他们入仕,此后抱团勾结,向上爬到高处,官官相护,便如遮天黑云,蒙蔽天听,长此以往,改革岂不是前功尽弃?”
“从去岁到今年初春,朝廷上下为了此次会试忙碌了许久,其中不知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和人力,若最后当真录了这些人,百年之后青笔史书,朕也会一同沦为笑柄为后世唾弃耻笑!”
“此事定是有人算计指使,不论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其用意险恶,其心可诛!”
从前为了磨练性子,顺帝曾让明帝随着时杲练些养气的法子,想要改改她毛躁冲动的脾气,几年下来,颇有进益,登基后每次朝会面对地下乌泱泱的一群牛鬼蛇神,明帝又将从前修身养性的法子捡了回来,果然比往日要好一些。
谁知今日闻得此案最新进展后却彻底破功,前功尽弃。
对于明帝此番失态,时杲倒是反常地没有进行规训劝导。
自顺帝去后,时杲一手扶持自己这个侄女登基,除了日常政务外,对皇帝的言行品性也有诸多要求,堪称严师。
若在平日,此时他已出声喝止,可这次却没有。
原因无他,此次会试乃是明帝登基后举办的第一次,皇帝年轻、抱负远大,对于此次会试的准备重视非常,下朝后多次留下礼部尚书等臣子在尚书房继续议事,如此种种,说一句呕心沥血也不为过,时杲从旁看着,一直未曾插手,倒是乐得她自己准备,权当是对她的锻炼了。
只可惜,被伍蠡这些人给完完全全地毁了。
尚书房内一时之间静极。
明帝刚刚发泄完,胸口仍剧烈起伏,兀自闭眼平复了几息,待稍好一些后,才扬声叫门口的连庆来收拾残局,转头端起身旁的茶盏浅抿一口,缓缓翻看起案头的策文。
这些文章便是今日淳亲王进宫的缘由,也是明帝方才失控的原因。
卷子是此次会试举子们的卷子,文章华丽、行文流畅、大赞推行改革之益处,从前朝到先帝,从民间百姓到朝堂官员,言辞凿凿,论据颇丰。
若作者们未曾参与此前通祥楼斗殴案就更好了。
可世间没有如果。在肃政台牢内关押的这一众举人中,不仅有人参加了,且人数不少,当日唾沫横飞,指着宫城方向斥骂女帝轻重不分、混乱朝纲、为政失稳,蔑视女官一无是处,恨不得将朝中女子除尽,如今在这案头上的策文里却是另一副嘴脸。
着实有趣,也着实讽刺。
若无当日杜若和一众举子将此时闹大,这些人恐怕从此顺遂入仕,翰林御史、中央地方,皆遍植党羽,后续会对朝政有何种影响,明帝不敢深思。
只是时杲此次进宫目的显然不止于此,他将手里另一份文书交给了明帝,叔侄俩在尚书房内议事,直到宫门即将下钥,时杲才堪堪出宫。
左肃政台官署。
日头西斜,衙门里官员们基本都已下值回家去了,虽说眼下还是阳春二月,可北方到底寒冷些,新帝上任后为加强吏治,减了公署永田,各官署自此收入锐减,取暖的炭火数目和质量皆不及以往,寒冬白日里也有些发冷,倒不如早些回去,关起门来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冬日取暖,倒不失为一桩美事。
可眼下聂涟却没有此等闲情。
白日里几人的谈话言犹在耳,想起如今还在牢里的人,于情于理都该走这一趟。
孟栾今日留在了左肃政台官署,还是自己从前的位置,来不及与同僚们温情,便就着左肃政台这几日收集的情报仔细查阅了起来,此刻外面大堂里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人,正待凝神收集卷宗,却听见公署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方才恍然原来聂大人也还未下值。
聂大人神色一如从前,经过堂内时只是稍一停顿,对孟栾说道:“你随我去个地方。”
肃政台牢内。
孟栾亦步亦趋地跟着上峰,看着不同于几天前的路子,揣紧了自己怀里的东西,只默不作声地跟着。
尽管有所预料,可真正到人跟前时,还是止不住惊讶,眼睁睁看着自己素来敬仰的长官躬身进去,恭谨行礼:“二月天寒,牢里潮冷,学生给老师带了些保暖物什,望老师保重身体。”
老师......聂大人入仕时间已不算短,在大燕朝堂上更有着赫赫名声,如今尚未隐退、能被其称之为老师的,想来只有右仆射老大人了,或者说,原尚书右仆射,范程弘大人。
按照燕朝官制,三省六部五监九寺,各有其对应长官,尚书令、中书令、各部尚书、各监监丞,均为要职,平日总揽部门事务,只是随着官制革新与旧例避讳,三省长官已逐渐沦为虚职,皇帝多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同中书门下三品”衔来提点官员进入政事堂共商国是,而其本职正官,大多是各部内中游之职。尚书省虽置左、右仆射,依照大燕以右为尊之俗,尚书右仆射稳居作为尚书省长官之位,已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何况三朝元老,德望崇高,门生故吏遍野,在朝在野已隐隐有领衔之势。
可岁月终归不会饶人,再如何叱咤风云,如今坐在牢里的,都已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了。
花白的头发稍有凌乱,面容上的褶皱随着当事人的动作而显现,这一处只关押着一人,周遭静谧无声,牢里的人闻声抬眼,使孟栾看清了这位能臣的样貌,过分的苍老,温和幽深的眼神,彷佛能包容万物,超脱世俗。
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范程弘看向聂涟,余光扫到了其后面一道年轻的身影,眸间闪过一丝意外,只缓缓道:“多谢。”
“老师不必客气。”眼下东西已经送到,聂涟却并未着急离开,只是再次开口道,“上次我问老师考前是否见过伍蠡以及试题保存等问题,虽则外面传闻纷扰,但学生深知老师秉性,素来耿介直言,不屑虚与委蛇,想必能说的,愿意说的,都已向学生道明。”
“只是学生愚钝,尚有一事不明,不知老师能否为学生再解一次惑?”
老大人似乎早有预感,面上无丝毫异色,只微微牵起嘴角,露出一丝疲色,温声道:“如今时行势易,我已是阶下囚,肃政大夫不必讲究这些虚礼,有何想问的尽管说便是,老夫一定尽力如实相告。”
“老师不必如此。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始终谨记老师当年教诲,”聂涟不愿改口,只继续问道,“老师此前曾承认在会试前见过伍蠡,那您是否对此人背后信息了解呢?”
此前孟栾曾在刘成业处听闻聂涟审问范程弘时屡屡碰壁,所得有效证据甚少,致使淳亲王和刑部不得不兵行险招。可依如今看,情况似乎并非如此,聂大人对范大人,称得上恭敬守礼,而两人之间的对答,说是审讯,其实更像是探询,是聂大人对于自己师长小心翼翼的探究问询。
范大人并未多作犹疑,稍微回忆片刻便道:“在他等门前老夫做过些了解,蜀中眉州人士,祖辈历代从商,其人狂傲不羁,颇为傲慢,只因家财鸿富,在京中广散接济,结交了一批举子,”谈及此前京中盛传的伍蠡散布的自己的策论文章,他继续道,“我也瞧过他此前的文章,文章构思及章句辞藻皆无出彩之处。”
“那您可见过其此次会试的文章?”聂涟问道。
范程弘一时未答。
孟栾从旁听着,有些了然。
为确保公正,众举子的会试卷册经统一誊抄糊名后再送往阅卷官员处,杜绝了通过笔迹姓名而额外通融的可能,按理会试前几名者,其卷文当由全体阅卷官员遍览过后给予最终评价,范大人作为此次会试的座师,按理应当见过其卷文内容,只不过不知哪份为伍蠡所作,此案闹出不久后范大人便已下狱,伍蠡原卷如何,恐怕其如今还未曾知晓。
或许事情有了其他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