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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刘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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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衡是个小混混。
这是别人对他的评价,他欣然接受,并且发扬光大,混得风生水起,小有名气。
从小到大,老师视他为班级秩序的破坏者,同学视他为不好惹的疯狗,跟着他混的人把他当做挡箭牌,借他的光得到一点威望和零花钱。这些他都知道,也都无所谓。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反正怪不了他,这是家学渊源。父亲本来也只是一个混混,只不过运气好,后来乘势发达了。
发达的时候妈妈早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刘衡不怪她,因为爸爸是个混蛋,没有哪个女人能在他身边待长久。
虽然没有妈妈的日子,的确很辛苦。爸爸是个马虎的男人,对孩子的教育方法,除了忽视就是拳头,但没关系,他渐渐长大,在粗粝的家庭生活中磨砺得强硬健硕,连爸爸也不敢再对他轻易动手了。
他被很粗鲁地驱赶着长大,这也成了他后来对待世界的方式——暴力,拳头,混迹人生,别人是怎么打他的,他用更狠的力度打回去,留在别人身上的伤口,一定要比自己身上的更深更重。
这是他的生存法则,但遇到了一个例外。
初二的时候重新分班,新来的班主任说要重整学习风气,对差生也不放弃希望,班级座位按照诡异的规律排列,他分到的同桌是个女生,白白净净的,脸像栀子花一样清纯,叫姜渺。
他知道这个名字,这名字曾出现在每一个成绩排行的榜首。
刘衡向来对好学生嗤之以鼻,但对方是个性格文静的漂亮小女生,他多少也收敛几分。
这个好学生不一样,她是难得没有对他流露出偏见和厌恶的人,准确来说,她是眼里根本没他,再准确地说,她眼里没有所有人,一心只关注自己的学习。
这份超然无物的专注让她看起来总是很冷淡,但刘衡觉得她那张栀子花一样的小脸皱眉思索题目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翻起了从来没翻过的课本。
对于一个从来不学习的人,再基础的知识点也像天书,题目不会做,他就去问身边这个现成的学霸。
同桌转脸看他的时候,表情难得出现波动,神色有些困惑,不是困惑这道题目,而是困惑他竟然会像个好学的学生一样主动提问。
他摸摸鼻子,表情有点不自在。
但同桌虽然寡言,人还挺不错,很耐心地给他讲了题。
和一丝不苟的语气不同,她的音色是软软的。
那之后他们之间有了交流,但仅仅局限于讲题上。其实大部分题目他都是听不懂的,同桌虽然从来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但他能感觉到她是不想被打扰的。
反正他也学不进去,干脆不再打扰别人,和以前一样,上课睡觉,下课出去打闹。
他想,他到底还是和好学生八字不合,班主任什么猪脑子,希望下次给他换个能玩到一起的同桌。
这个愿望实现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午自习的时候他趴在桌上睡觉,梦中正拿着铁棍和隔壁学校那个胳膊纹龙的傻大个激战,胳膊一挥碰倒了什么东西,被响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低头看,姜渺放在桌上的保温杯被他扫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
姜渺皱着眉去捡,袖子因为伸长胳膊的动作向上跑了一截,露出一直皓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一道狰狞的紫痕。
刘衡像被闷头打了一棍,彻底清醒了。
他被打过很多次,也打过很多人,所以一眼就辨认出,这是被皮带抽出来的。
姜渺够到了保温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就对上他惊愕的眼神,直白地落在自己手腕上。
她的表情变得慌乱,匆忙拽下袖子遮住手腕,从课桌下直起身子,连检查保温杯有没有受损都顾不得,一把塞进桌肚,强作镇定地继续埋头习题册。
察觉到刘衡的视线仍一直追着她,她立起一半书册,挡住了自己的脸。
比起伤口施加在身上的疼痛,她似乎更在意心理上的羞耻感。刘衡原以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却因为那道伤口,奇妙地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们是一样的。
这种感觉强烈地横在心间,和惊鸿一瞥的伤口印象一起,每天在脑海中浮现。
他没有找到机会询问她受伤的事,学期过半,班主任意识到之前的分组方法不管用,又重新调整了班级座位,他如愿以偿地坐到了最后一排,身边都是和他一样无心学习的人,上学总算有了乐子。
姜渺成绩好,仍坐在视野最好的中间前排。好学生和坏学生之间,不过差了几排座位,却如隔天堑,他无数次不自觉将目光落到那个纤细挺直的背影上,心里无比清楚她不会回顾一次。
很快初中毕业,刘衡连中考都没参加,他早就不想读书了,刘东奎也从来不管他的学习,对他来说读书没用,他巴不得儿子早点辍学帮着他办事。
刘衡知道姜渺考上了一中。路过挂在初中校外的光荣榜的时候,他驻足向身边几个小弟指着最上面那个名字,不无炫耀地说:“那是我以前的同桌。”
几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很莫名其妙。
他自己也觉得无聊,人生的分水岭早已出现,姜渺和他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人,她以后或许会很有出息,而他的人生也是多姿多彩,没有必要把那些朦胧的心动放在心上。
他是这么想的。
刘东奎借着工地的掩饰开了个赌场,刘衡日常帮着在周边巡守或是催收赌债,遵守着低限的秩序,在灰色的金钱往来中放纵自己,他觉得自己像是港片中的某种角色,这样没什么不好,他觉得很自由。
牌桌上的输赢当然不会全靠运气和实力,作为主场的刘东奎有的是办法一边从那些贪婪的赌/鬼口袋里捞钱,一边用好像触手可及的利益吊着他们无法自拔。
最近盯上的蠢货叫周强,明明也没多少钱,赌起来却不计代价,输光了钱气得脸红脖子粗,打了个电话,刘衡听见他用很冲的语气让对方送钱来。
都这样了还要赌,刘衡嗤笑了一声,心里很鄙夷。
姜渺踩着工地里的碎石土屑走过来的时候,刘衡正叼着烟在未竣工的楼房门口和几个兄弟玩牌,木板和砖块搭了个简陋牌桌,赌注是其中一个人从国外淘来的黄色杂志,大喇喇摆在他脚边。
他刚输了一局,嘴里笑着骂出一串脏话的时候,姜渺正好走到他面前。
几个脏字的余音还在空气里回荡,刘衡对上姜渺的眼神,她一向清冷的面容闪过一丝惊讶,很快恢复平静,冷淡地开口:“周强在这里吗?”
刘衡坐在折叠马扎上,抬头望着女孩的脸,像被阳光刺了一下似地眯起眼睛。
他呆呆地点点头。
姜渺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走进去。
兄弟们吆喝着再来一局,刘衡心不在焉地抽牌,心里迷茫地想着原来她和周强是父女?但是为什么不是一个姓……
里面好像起了冲突,男人粗嗓音的骂声传出来,好像是在喊用不着她管,把钱送来就行之类的。刘衡坐立难安,在把牌扔掉冲进去的前一刻,姜渺走出来了,脸色比来时还要冷。
刘衡条件反射一样一脚踩上脚边杂志上露骨的封面,但姜渺看也没看他一眼,大步流星地走过他身边,她背景纤瘦,刘衡莫名感觉到一种直白的厌恶。
她厌恶这个地方,连带着厌恶出现在这里的他。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的时候,刘衡忽然一阵恼火。火气不知道从何而来,大到他想一脚踹碎这可恶的牌桌,想揪出里面滥赌的男人痛打一顿,更想给出现在这里的自己一拳。
他模糊地感觉到,不管他抱有什么样的想法,都再也没有可能了。
这种想法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更加确信。那一天他看见姜渺和一个男生牵着手,一起走在街头。
那个男生个子很高,身材挺拔,长相俊秀,穿着简约清爽,是和他完全不同的气质。他看起来脾气很好,一直在对姜渺笑,姜渺也笑得很开心。
在此之前,刘衡从没见过姜渺的笑容。
酸涩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释然地想,自己终于可以不再抱有希望了。
但后来发生了某些事情,那个男生离开了,而他用半条命,换取姜渺留在身边。
他不知道姜渺和那个人是怎么分手的,但想想不过就是那些原因,没有人能仅凭感情就愿意背负另一个人沉重的人生,终究他和姜渺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他理解她,只有他们才能互相取暖。
债务不债务的,他无所谓,甚至巴不得她一辈子也还不清,这样他们两个人才能牢牢绑在一起。
但即使他花七年的时间试图在他们之间编织出一条强韧的线,终究只得到一条脆弱的丝,轻易就被她毫不留恋地斩断。现在姜渺站在他面前,眼神里有愧疚、同情和无奈,以及那强烈的,从来不曾被软化的疏远。
上一次见面是半年前,刘衡生日那天,姜渺为了拿回被刘东奎藏起来的身份证,提了个蛋糕上门为他庆生。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表露亲近的意图,刘衡几乎目眩神迷,毫无抗拒地被灌了很多酒,醒来后被暴跳如雷的刘东奎告知姜渺跑了。
从那天起心头就一直盘踞着对她的怒气,来之前想了很多话,质问的,幽怨的,愤怒的,见到她之后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气色比之前好,看来那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对她不错。
这么想着,喉咙更是被灌了一口苦汤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站在一处僻静的天桥下,天气冷,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姜渺看着一言不发的刘衡,感觉他瘦了很多,严冬的天气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皮夹克,唯一看起来保暖的是头上一顶黑色的毛线帽。
“不冷吗?”她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刘衡没有说话,呼吸之间连热气都没有,好像一座无生气的雕塑。
姜渺解开脖子上的驼色围巾,大步走过去递给他。他还是不动,除了跟随她的脚步微微移动的眼睛,没有任何泄露情绪的波动。
姜渺无奈地把围巾一端搭上他的脖子,另一端甩着围了一圈,说:“北市很冷的,你要来应该多穿些衣服。”
她说话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拿出来一看,是郑予安来电。
刘衡也看到了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冷笑着说了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还真是一刻也不放松。”
这不是一个接电话的好时机,姜渺看了刘衡一眼,挂断了电话,手指紧接着点进和郑予安的聊天界面,想要解释自己现在有事,等会回电话。
这动作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刘衡忽然攥住了她的手,冰一样冷的手掌刺得姜渺一激灵,用力抽出来退后了几步,把手插进口袋,看着远处的路灯问:“不是要见一面吗,想说什么就快点说吧。”
刘衡嘴唇动了动,只说了三个字:“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