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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凰在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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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昭蓝氏历,景和七年
初春。
颍江南岸,自江面望去,鱼游缓缓,水波不兴。
虽是寒风彻骨的日子,但生计使然,岸边渡船上的船夫们自清晨起便高声招揽着客人。
“诸位客官!渡河五钱,欸!这位客官,先来后到,先来后到啊!”
这时日北渡的,不外乎远赴珠城预备春闱的举子与投机倒把的商人。
岸边,最后一艘破旧的老渡船堪堪离岸。
“船家!且慢些!”
老船家听声,回了头。
身着单衣的易奕怯生生地在岸边驻足呼喊着,引来几道不满的目光,自渡船上射向他。
老船家摇了摇船桨,又缓缓靠了岸。
“这般装束,想来也是往珠城去的举子。”
“罢了,快上船吧,孩子。”
江面,涟漪微动,渡船徐徐静静,只惊了游鱼二三。
小舱里,年岁稍长的几名举子已鼾声大作。
易奕翻了翻略显臃肿的背囊,取出一卷家传的《扶岚城防要务》手抄本,在船尾寻了处稍静些的所在,低头看书里的内容:“其一,扶岚虽有寒川两关之险,然幽山小径……”
半晌,他翻了几页:“其五,或有雨倾盆时,则城西仓储等要地须……”
船尾,少年无声,长帆猎猎。
不多时,随着老船家的声音响起,船渐渐停了。
“客官,打这儿下船便到了颖江北岸,诶!慢点走,可别遗漏了随身物什。”
眼见最后一位举子下了船,老船家解了锚,离了岸。
船舱幽暗的角落里,一袋不甚盈满的银钱被遗落于此。
安夏。
城外,大路上人流熙攘,大多是行囊在身的举子,衣着素净的易奕,也随人流向城关走着。
烈日俯了行人首,行至小林一片,他自背囊里取了些水,一口一口饮着,借空望了望远处高耸城墙,憩了少顷,又上了大路。
渐离城关近了些,城下守卫的盘问声入了耳。
“易奕,家居白山城,赴珠城参加春闱,途经此地,在安夏休整一番。”
“进!”
烈日当头,守卫催促着行人。
城内。
步入安夏城内,诸般新颖的物什一件件挤入眼帘,应时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其中不乏投机倒把的商贩狡黠的声音。
易奕行囊中笔墨齐备,更遑论买那被某些三流世家举子奉若圣物的名流墨宝,正欲移步寻家价贱的旅店。
街上,易奕被卖镇纸的学徒拦住:“这位小客官,是赶考的举子吧?”
“看看这镇纸,出自珠城马家工坊,您瞧这个抛光……”
他轻轻拨开挡在面前的镇纸:“劳烦您让个道”
一声叫卖声拉回了他:“新上绿豆糕!新上绿豆糕!”
他正腹中饥饿,拔腿近了摊前,问道:“劳驾,这糕...几钱一盒?”
店家笑脸迎人:“小客官,十钱一盒,好吃得紧。”
他端详着那盒子里的糕,努力回想着记忆中儿时吃过的绿豆糕模样。
"那便劳烦店家,予我一盒罢。"
小二麻利地装好了盒,双手递上:“好嘞!您拿好,一共十钱。”
易奕摸索着行囊,白皙脸上渐浮现了些慌乱的神情。
“小客官?小客官!您莫非是...出门忘带了银钱?”
摸索了一番未果,他窘然放下了那盒糕,脚步快得连邻摊那句“啧,看着衣冠楚楚,谁知没钱还来买糕。”的损话也未听全。
他步调随着路旁喧闹渐少,也渐慢了。
一时无措,他竟不知将双手置于何处。
天色渐沉,热意消了大半,易奕颓然行在街头,寻着招零工的铺子。
可易奕生得瘦削,若是北荒人见了,甚至会有风吹人倒的错觉。
他心想,他大抵与那些营生沾不上边。
自正午进城后,他便粒米未进,腹中饥饿非常,险些没将他弄晕过去。
巷口灯火阑珊,易奕蜷曲着身子倒在路旁。
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一队难见的北荒商队路过此处。
车内传出一道慵懒的声音:
“嗯?为何停下?”
“殿……东家,车前有人晕倒,拦了路,您看……”
侍从还未动作,车帷便已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不耐烦地一把掀开。
侍从有眼色地将纱灯挪近了些,烛光缓缓移到易奕五官端正的脸上,看着东家睡眼惺忪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东家,是个书生”
车旁,账房模样的人出声:“三日后与户部李大人的榷谈,尚缺一位撰文的人选,不如待他醒后再做商议。”
车内那人似是倦了,不再回话。
“早年便听阿姊说,南昭男子不乏娇俏之辈。”
“果真。”她心道。
车帷复掩,帐内烛火被那人不知为何促了几分的太息吹得摇曳。
转睫之间,车马驻于一间华贵酒楼。
其内广夏细旃,明灯烁耀,丝竹杯盏之声不绝于耳。
侍从将易奕安置在一间偏房,在房内几案放上了水与吃食。
俄而星斗遍天,觥筹匿迹。
易奕从被衾中挣了出来,任由本能带着他走向桌旁。
箪食瓢饮,他饥饿得似乎要把白日经受的天大窘迫也一并吃下。
拭净案几,涤净身子,他辗转反侧。
如此半晌,困意难生,他索性拽了囊中竹笛出了房门,登了层楼。
笛声幽幽一夜,不知几人听在耳中。
翌日清晨。
“笃笃”叩门声响起,侍从礼数周全地询问着。
“公子可醒着?昨日见您昏倒在路旁,东家看您可怜,便带上了您,现下有些事情欲同您商议一番,雅间已在三楼备好。”
易奕轻拨帘幕,步履徐徐。
雅间,烛火微暗。
他俯首不敢看她。
自幼时起,易奕便学的是塾中西席仁义礼智,温良恭俭的酸腐之学,加之那年噩耗突传,家道中落,受尽了世态炎凉后,竟生了个怯生生的温软性子。
他素来是不愿受人恩典的,若是受了未还,便如日日在心上栓条粗铁索,磨得心似疼似痒,只好如履薄冰地与人处着,待那恩情还尽才罢休。
他恐一身上下唯余清风两袖,还不起这恩。
他吞吞吐吐:“昨日之恩,奕当……”
对面的富商蹙眉,出言截了他的话头。
“本...咳!”
她笑道:“我是商人,不是善人。”
“三日后,我需要一篇以增设商路为题的文章。”
“奕自当竭力,以偿厚恩。”
富商低头啜了口茶,抬眼扔下一句“这是报酬,可别再遗落了。”和一袋不轻的银钱,出了雅间。
他因这句直截了当的话红了脸。
回了房内,他取了镇纸、佳墨。
他凝了凝神,洗笔,化墨,行文。
呼气,收笔,易奕端详着几案上的宣纸,三番查漏无误后,待墨痕干透,用块绢布小心包上,带着出了房门。
易奕在街上四处寻着用料讲究的装裱铺子,半个时辰,堪堪寻到一家为官家裱字的好店。
许是较之寻常装裱贵了些,这店平日里皆是门可罗雀。
他拍拍门前打盹的小伙计,双手比划着尺寸道:“叨扰小哥,若是这般尺寸,用上店内顶好的规格,其价几何?”
伙计闻言,不敢怠慢,忙请他去了屏风后,沏上了掌柜吩咐用的茶。
沏好茶,伙计毕恭毕敬拿了那绢布小包,比了个令人咋舌的手势道:“客官暂候着,这尺寸……约莫两个时辰可以裱完,不过价格是……这个数”
他有些肉疼地点了点头,不时地走到一侧,看着那裱框提几句,一会又坐回去,如此反复。
茶味渐淡,他起身取了伙计递上的匣子。
正午,他一路小跑回了酒楼。
尚不及拭去额上汗珠,易奕喊住一位面相略善的侍从,手朝富商的房间指着说道:“这是那位托我作的文,劳烦快些送与她罢。”
他思索片刻,又对着正欲转身的侍从补上一句:“若是有不明之处,匣内另附有以北荒文字写就的一篇。”
不多时,那精致小匣便呈在了富商的桌上,听着侍从的描述,她不以为意,只把匣随意放在一旁。
她扶额想了想,又对身边账房模样的顾蓉吩咐道:“明日,你差人送送那书生。”
夤夜,易奕蜷在被中,困意渐长。
他口中呢喃:“明日,便得去珠城了。”
一夜好眠,易奕起了个大早。
顾蓉“笃笃”地轻叩他门,低声道:“东家安排我差人送你去珠城,最晚,嗯……明日未时前出发。”
易奕正拾掇着房内,闻言,赶忙回了话:“劳烦,今日便出发吧,奕在安夏并无要事。”
顾蓉白了眼易奕,随后问道:“会骑马吗?”
易奕正对着窗外白云发呆。
他应声:“旧日在家时,爹爹教过我。”
顾蓉看着这呆头呆脑的书生,不想给他一点好脸色瞧。
“安夏到珠城……大约十日路途,总之,别摔死就好。”
顾蓉朝楼下喊道:“甲十六!牵匹马到门口!要小的!”
不多时,易奕被一声马鸣带回了神,回头看见一匹黄鬃矮马正喘着气,停在门口。
顾蓉瞪他:“看什么看!可不是送你了,到了珠城,赶紧去这个地址还马。”
易奕抚了抚那匹马,背上背囊,上了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