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已觉千山绿》黄嘉树

24、第 24 章

　　这些日子在温厚言那张手绘地图的帮助下，耿妩大着胆子在医院周边逛，摸清周边的门路，哪家饭菜最便宜，哪家买生活用品最划得来，还有哪家会抹零，甚至哪家小超市晚上八点开始促销，哪些商品打折打得要跳楼她都知道。

　　老人家每日给她三十块钱，是早中晚三顿饭的钱，但是耿妩早饭是拿涂妈卖剩的，不需要花钱，中饭和晚饭她只买两份，从两份里各挖出一点点自己吃个半饱，再遮掩一下提回病房给两人吃。

　　有时候她还能在超市打折的时候买个卤的鸡腿，放一晚，第二日中午再去医院微波炉热一热给耿家旺加餐。

　　她还真的去温厚言说的那家水果店后门的黑篮筐里看了看，都是腐烂发臭的水果，根本没法吃。

　　算来算去，她每天至少得花二十元，那是耿家旺的中晚餐餐费，再也没办法省了，即使她这么斤斤计较地过日子，口袋里的钱还是渐渐见底，她一咬牙，拿出老人给的一百花销。

　　这一趟出门，她多少是有些惴惴不安。

　　除了上次跟着余校长来买书，她没来过镇上，更没在这里生活过，但是现在她不但会用微波炉，还会独自坐公交车，她看过轰隆隆的火车，也遇见过低空飞过的飞机，她学会在床头柜上趴不下去时，躺在楼下大厅的长椅上伸伸腿，她也知晓温厚言刚来镇上时，为何会被这里迷花了眼。

　　如温厚言所说，这里充满诱惑和机会。

　　在她们山村，八点便连狗都不叫，进入睡眠。可这里，即使是晚上十点，外面的街上还有人吼着嗓子唱歌。最让她震撼的是，涂绸的妈妈这几天下来，每日净利润在五百块左右。

　　说不羡慕是假的，耿妩甚至想回去说服自己的爸妈来镇上，就学着涂绸家里这样做。爸爸有力气，可以去工地，她和妈妈搭伙卖早餐。

　　原本以为耿家旺住院要一个月，没想到只不过十二天医生就说可以办理出院回家修养，一年以后来拆钢板。

　　耿妩托人送口信回去，让爸爸在出院那天来接耿家旺。

　　没想到过来的不是耿爸，是方躬行。

　　他不同以往穿着灰色的西装，还打了一条同色领带，鼻梁上换了一副银色边框眼镜，更显得气宇轩昂，但那高大宽厚的背影又露出几分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方躬行一大早便来看耿家旺，还同他的主治医生聊了一会，又嘱咐耿妩办好手续，收拾东西，下午两点准时出发回乡里。

　　原来他今日正好有一个镇上的会议要参加，接耿家旺只是顺便。

　　耿妩不太清楚怎么办理出院手续，跑上跑下花去整整一个上午才完全搞定。

　　方躬行帮耿家旺预交了一万五的住院费，经报销后倒找回耿妩七千，捏在耿妩手中厚厚一沓。她脱下外套，包住钱揽在怀里，先去外面买了午饭，回到病房时已经是中午一点。

　　耿家旺吃过饭拄着双拐去和护士姐姐们告别，他油嘴滑舌还带着点机灵劲，没过几天就和这个科室的医生护士聊得火热，对方觉得他是小孩子，也时不时逗他玩，还会分些水果，零食给他。

　　耿妩一人在忙前忙后打包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没太多。耿家旺一直穿病号服，现在已经换上自己唯一带来的一套衣服。耿妩自己两身简单的衣裤，还有牙刷，毛巾，用剩的肥皂，护士说住院发的桶盆可以自己拿走，她将所有全部塞进桶里，将盆翻转过来扣上正正好提起来。只等着方躬行来接就可以一起上路。

　　隔壁床的老大爷见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被窝都叠整齐，意识到耿家旺这是要出院，连咳好几声。

　　耿妩眼下事情都干完，习惯性地又过去帮老爷子拍背。

　　他靠坐在床头上，盯着耿妩许久，突然开口：“姑娘，你们要出院了？”

　　耿妩“嗯”一声：“大爷我看您精气神不错，过几天应该也可以出院。”

　　老大爷摆摆手：“我老头子骨头脆，恐怕还得一阵子，”他拉过耿妩的手：“姑娘，我们算算，你这忙前忙后照顾了我十天左右吧？”

　　耿妩点点头。

　　他又说：“其实呢，我也不算太麻烦吧？就是瞧一眼针水，整理下东西，擦下身子什么，买饭这个你不帮我带，自己也是要出去买的？”

　　耿妩感觉对方的口吻令她不太舒服，隧抽回自己的手：“您想说什么？”

　　老大爷没接她的话茬，继续说：“我做手术那天最重最累的活，还是我儿子过来的，他说我出手术室时都没看见你人呢。”

　　见耿妩只看着他不接话，老人又低咳一声，过一阵才说：“既然你也没干什么活，那把一百块还给我吧。”

　　耿妩震惊地瞪大眼睛，她这一阵子，就是因为这一百块带来的责任感，所以对这个老人家处处上心，殷勤的程度不说的话别人还以为对方是她的亲爷爷，连耿家旺都三番两次生气质问她，到底是来照顾自己还是照顾这个老人的。

　　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厚颜无耻地向她讨回这一百块。

　　见耿妩不说话，只定定看着自己，老人家又急切地说：“哎，你还是帮了点小忙的，要不你退我五十吧，另外五十算爷爷看你乖，去买点零嘴。”

　　耿妩只觉得胸中愤懑，她只嫌弃自己口舌蠢笨，明明气红了脸，却只会说一句：“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

　　老人家开始还搜肠刮肚地找借口，后来见耿妩颠来倒去都是这句话，逐渐不耐烦，提高音量开始骂人，骂来骂去不过是什么没教养，要钱不要脸，不尊重老人，小偷之类。

　　耿妩也没想到对方如此拉下脸面，想着要不给他算了。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人大力从外踹开。

　　两人朝门口看去，耿家旺用两根拐杖戳住地面保持住身子的平衡，另一只好腿踹完门将将放下，他的拐杖运用得炉火纯青，简直比他自己生的腿还灵活。

　　他两三下走到老人家床前，用凶狠的牛眼瞪住对方：“你刚刚骂什么？有种再骂一遍！”

　　老人的气势显然被压制下去，但还是梗着脖子：“就是说你姐，拿了我一百块钱。”

　　耿家旺“呸”一声，唾沫星子都喷对方脸上：“你放屁，我姐年年三好学生，会拿你的钱？”

　　老人指着耿妩：“有没有拿，你问她不就知道了。”

　　耿家旺回头看耿妩。

　　耿妩咬唇，脸色涨得通红。

　　耿家旺哪里还不明白，他话锋一转：“她这么多天跟老妈子一样照护你，一百块还算便宜你了。”他眼珠子乱转，又说，“不给钱也行，你磕个头说一声谢谢妈，今天老子就放过你。”

　　老人家气结，反手打了耿家旺一巴掌：“滚远点，没大没小。你姐是晚辈，伺候长辈是应该的。”

　　老人家那一巴掌很轻，声响都没有。

　　但耿家旺暴跳如雷：“他/妈/的，连我爹都没打过我，你算哪根葱！”他单手揪起老人的衣领，将对方提起来，眼见要老人要被砸到地上，又一人推门而入。

　　“这是在干什么？”

　　三人齐齐往门口看去，是方躬行。

　　他脱了西装外套和领带，整齐地搭在手臂上，皱眉看着混乱的病房。

　　耿妩仿佛见到救星，飞快地解释一下当前的情况，当然把自己收下老人一百块的钱事情也说了出来。

　　方躬行随性地坐在隔壁床上，踢踢耿家旺：“还不快松手。”

　　耿家旺乖乖松手的同时不忘啐老人一脸口水。

　　方躬行好声好气地跟老人算帐：“老人家您知道现在在医院请护工照看，多少钱一天吗？”

　　老人家还在脸红脖子粗：“她哪里有护工照看得那么仔细！她也配。”

　　耿妩上前一步：“我照看你的时候，是按照看我弟弟的方式来的……”

　　方躬行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臂，让她闭嘴往后站，继续和老人说：“医院护工，最少的一百五十块一天，有的护工还特别差，为了减少病人排尿排便，不让病人吃喝，三天才擦洗一下身子，屁股下面的肉都睡烂。您一百块钱买我家里人前前后后伺候十天，还不知足，这就是您不讲道理了。”

　　老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耿家旺又呸一口。

　　方躬行继续说：“按照市值最低标准，您还得给我们一千四百块，”老人又开始喘粗气，明显不服，方躬行接着说，“可是我们也没有跟您签订劳动合同，没法证明此事，双方各退一步就这样算了。”

　　老人这才软榻下挺得僵硬的身子，冷冷哼一声，像是依旧不服气。

　　方躬行也不恼，凑近老人耳边，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音量，慢条斯理地说：“我这弟弟才十三岁，属于杀人都不要坐牢的范畴，偏生还脾气暴戾，想必刚刚您也深有体会。”

　　老人听着他这赤裸裸的威胁，终于软下眼色，算是默认。

　　方躬行起身，自上而下看着老人，透着冷冽的压迫感：“劝您多行好事，好保未来无病无灾。”他扫了身后站着的姐弟二人，“走吧。”

　　耿家旺拄着拐杖，跟在方躬行身后，斜睨着老人：“要说你会进医院呢？原来都是报应，老不死的你下辈子都该住医院里，要死不活地吊着。”

　　耿妩提着装满行李的塑料桶走出门，又返回来：“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说。”

　　老人看她满脸诚恳真挚，连忙竖起耳朵，怕她要交待什么注意事项，毕竟这十几天相处下来，耿妩在他心里是善良又乖巧的女娃。

　　耿妩捏住自己的鼻子：“每次只要一靠近您病床周边，那股恶心的老人臭熏得人直想吐。”

　　说完她也不管对方什么表情，两步并三步追上方躬行和弟弟，心情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