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柿》沙棠未果

15、口罩(十一)

　　想得有点太多了，柳宸收回思绪，眨了眨眼，看着窗外大路上亮起的路灯，又回头望了望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果然，自己的生活还是这样，无聊得像一滩死水。

　　不过，算起来，肖钰应该快要放好车子到家了吧，柳宸转念一想，不如我去守在门口，等她上来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吓一吓她。
　　好，就这么定了。

　　柳宸直起身子，拍了拍支在窗台上的胳膊肘，毕竟窗台还是有点脏的。
　　她蹦蹦跳跳地又一次穿过客厅，到了自家门前，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里面这道门的门锁，握紧了门把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听到肖钰上楼站定开始在门前用钥匙开锁，柳宸就立刻出现，隔着防盗门大吼一声。
　　完美。

　　计划确实很完美，只是有点没控制好情绪，兴奋得过了头。
　　到了真正开始实施的时候，柳宸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开始激动，幻想着肖钰会被怎样吓一跳，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结果一慌张，只听着上楼的人在门前站定停下了脚步，就猛地一下打开了门。
　　“嘿！”柳宸张扬地大笑，兴奋地看着漆黑楼道中的人影。
　　“你干嘛呢？”她却只听到了满脸疲惫的刚回家的父亲的回应。
　　是的，兴奋过头的柳宸连是谁的脚步声都没认对。
　　她瞬间收起了表情，尴尬地顺势帮父亲打开了防盗门的门锁。

　　父亲似乎并不在意柳宸的这个小玩笑，其实，如果柳宸当时仔细看的话，他根本都没抬眼仔细看过柳宸，只是一脸很不开心的样子，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父亲淡定地拉开了门，径直走了进来：“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嗯。”柳宸刚开始发现看错人了很是尴尬，还怕父亲笑话自己，但看到他现在淡定的样子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你妈呢？她就把你一个人放家里？”父亲走进屋里看了一圈，仿佛是在确认家里真的只有柳宸一个人。

　　柳宸没回答，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夹心面包，父母总是因为自己而吵架，自己是他们所有矛盾的根源，仿佛自己就是个拖累。
　　只是当时的她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些让她，一个小孩子，成为这种夹心面包的人。
　　她当然也不会知道，这种夹心面包的生活并不会因为她年龄的增长而停止，不是长大了之后一切就会变好，往后的日子里，她还会变成肉夹馍、热狗，甚至是三明治。

　　父亲看完屋里又重新看了眼柳宸，这回他总算是看到了柳宸身上那个不太寻常的地方：“你一个人在屋里戴着口罩干吗？”
　　是的，柳宸刚刚在吃完饭之后又重新戴上了口罩，因为感觉伤口见了风凉凉的，很不舒服，还是就这么闷着吧。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磨磨唧唧地说了出来：“我上学的时候骑车不小心摔了一下，刚上过药。”
　　“怎么搞的？你妈就是这么照顾你的？她一天天的都在干吗啊？”父亲看起来还是很烦躁的样子，撂下了这么句话就回了柳宸房间对面的主卧，没有再说一句话。

　　屋子里很静，没有人说话，柳宸甚至可以听到楼道里的卷起的层层灰尘。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过后，屋子门外像是播起了电影。
　　隔壁邻居家的开门关门声、女孩热情的一句“我回来了”、撒娇般地抱怨着这么晚才回来，累死了，以及爸妈“快快快，先吃饭”的关怀声。
　　柳宸听着听着，突然有种不真实感，就这么隔着两道门，相同年龄、相似成长经历的两个女孩竟然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是的，这次才是肖钰，和肖钰的家，柳宸却早已没有了刚才捉弄她的兴致。

　　她觉得自己搞砸了，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又一次。
　　此时的柳宸像个犯了大错的小孩，伸出双手揉搓了几下自己本就不那么齐整的短发，眼睛盯着地面，垂头丧气地慢慢踱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先脚跟后脚掌，她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声降到最低，却还是觉得，某种力度始终没有办法好好掌握，啪啪啪地打在地面上，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她知道，现在整个屋子的宁静和某种自己臆想出的无声对峙不过是台风眼过境，一切甚至都还未真正开始。
　　就像你犯了一件错事，你知道未来一定会有一场巨大的惩罚降临，你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但你知道这一定会发生。
　　而等待的这段时间就像凌迟，一刀刀地剜在心口。

　　砖头砌垒的房子墙体很薄，隔音效果并不很好，柳宸在房间里窒息的沉默中，终究还是听到了楼下邻居的关门、开门声和频率熟悉的脚步声。
　　她的心一抽一抽的，这么正常的声音现在听来简直比那种恐怖片里最诡异、惊悚的音效还要瘆人。

　　钥匙插进锁芯，哗啦啦地旋转碰撞，有些老旧的门咯吱吱地打开，又砰得一声关上，有人拖着略显轻快的步子穿过了客厅，走向了柳宸房间对面的方向。

　　不出所料，陈词滥调。
　　起先还只是平静的交流，甚至笑语盈盈。
　　渐渐地，不知道哪个步骤出了错就开始互相阴阳怪气、挖苦讽刺。
　　一会儿，又不知道是点燃了哪个细小的引线，两个人就开始冲着对方大吼大叫。

　　柳宸整个人被屋子里提的越来越高的嗓门吓得动弹不得，呆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根本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试想一下，如果身边的人突然开始暴怒、乱发脾气，甚至开始什么也不顾地乱摔东西，你的反应会是什么呢？
　　是和他对着吵，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不应该这样？
　　还是直接被吓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又或者是把这个暴怒的人留在原地，冷漠地看着他等他冷静下来？
　　还是直接摔门离去？

　　没有答案。
　　一切答案只会在你真正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才会浮出水面。

　　就像每一场大灾难降临之前，没人能够预测，也没人能够避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灾难发生的那个时刻，完成自保的前提下，努力调动理智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在以往的每一次中，柳宸都是这样，谁也不帮，谁也不拦。
　　倒不是她有多恨自己的父母，见不得他们好，她只是觉得，她同样爱他们两个人，自己又到底该帮谁呢？
　　还有一个原因，虽然柳宸有的时候很不想承认，她确实有点懦弱胆小，有点刻板印象里女孩子的通病，她不喜欢对抗。
　　如果有冲突，那她的选择一定是尽最大可能去避免冲突。

　　今天，有没有可能做出一些改变呢？
　　如果我去父母面前承认了错误，去坦白一切都是我的错，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吵架了呢？
　　如果我能够去做一些事情而不只是呆在原地，是不是事情真的会有所不同呢？

　　柳宸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手臂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僵硬的四肢，在心底里又给自己鼓了鼓气，一步步地走向了大门敞开的主卧。
　　她就这么低着头，一挪一挪地往前走。
　　响彻整个屋子的父母的大叫声已经沦为背景音，嘈杂的尖叫声越来越弱，诺大的房间里，她只能听到自己鼓声如雷的心跳，仿佛马上就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你知道我一天天的在外面陪笑脸有多累吗？就家里这么点事儿你都办不好？”父亲大吼着。
　　“我办不好？我哪天不出去上班？下了班之后孩子有什么事不是我操心的？你在这儿跟我吼什么吼？”母亲据理力争。
　　“你上的那个班才能挣几个钱？你多关心关心孩子不好吗？大半夜的你让一个小姑娘自己在家？还有，她今天摔了一跤你都不说照顾照顾吗？天天去别人家串门，怎么，你真觉得楼下那个娘们是啥好人？一天天的那么个尖酸刻薄样，你跟她有什么好聊的？”父亲继续满脸不屑地发着脾气。
　　“什么叫我不会照顾照顾？你不是她爹吗？你现在不是也在家呢吗？你看见闺女就不能关心关心她了？再说了，我没照顾她，那她弄的伤口是谁带她去上的药？”母亲愤怒地吵了回去。

　　此时的柳宸就站在主卧门前，距离主卧的门槛只有一步，距离争吵的父母大概只有五步。
　　一直吵得正起劲的父母当然没有注意到柳宸的存在。
　　她把握到了一个绝佳的时机，就是现在，在他们谈到关于自己的时候，她想，现在应该是自己勇敢一次的时候了。

　　“我……”柳宸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很大，却足以吸引父母的注意力。
　　看到柳宸出现的两人先是一愣，转头看向了门口这边。
　　他们心里、脸上的怒火并未消散，一时间，柳宸也分不大清楚，这份怒火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只是冲着对方来的。
　　“我想说……”柳宸舒了口气，再一次鼓起勇气开口。

　　砰的一声，眼前一黑。
　　主卧的门被人猛然甩上，关得严严实实的。
　　只剩柳宸一人表情僵硬地呆在原地，面对着紧闭的大门。
　　她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脑子嗡嗡地在响，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腿也突然变得很沉，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这应该是传递了某种讯息，柳宸想，这算什么？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热脸贴了冷屁股，或者说，吃了闭门羹。
　　好像都不准确，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我并不能发表任何的意见。

　　浑身上下都变得木然的柳宸，耳朵却一下子异常灵敏。
　　她没想离开，生理上的信息告诉她，她好像一时半会儿也离开不了，就这样僵硬地听着门那边又逐渐升腾起来的对立。
　　听得久了，她觉得自己好像个受虐狂，仿佛偷听自己父母吵架就能获得某种快感。
　　扭曲又拧巴。

　　“你当着孩子的面一直吵吵什么呢？”父亲说。
　　“是我先开始的吗？谁没事儿先开始找事儿的心里没数吗？”母亲压着声音回答。
　　“她在家你还不知道吗？再说了，到底是谁先提起来嗓门的？”柳宸隔着门从声音都能听出父亲的不耐烦。
　　“诶呦，这又怨我了是吧？你不听听你自己说的那是什么话？”母亲恢复了正常的声音。
　　“我说什么了？我有哪儿说错了吗？你作为一个女人，你就是没照顾好孩子啊，我说你两句有错吗？”
　　“什么叫我作为一个女人？你是个男人就不用照顾孩子了？退一万步说，我怎么没照顾她了，她摔伤了我也去带她看医生了，你干什么了，你在这儿批判我？”
　　“要我说啊，你作为一个母亲，你本职工作、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得看好孩子，你上的那班就糊弄糊弄就行了。非得让她一个人去上学，你看这不就出事儿了吗？”
　　“我上的班糊弄糊弄就行了？怎么，你干的活是有多高贵啊？挣得是有多多啊？怎么？我伸手给你要钱你给吗？”
　　“我啥时候没给过你钱？给你的钱够花就行了呗，你非得要那么多那当然没有了。”
　　“什么叫非得要那么多？”
　　……

　　柳宸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的，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恢复知觉往自己的房间走的，她只记得门那边的他们好像吵了很久，吵到她已经可以平静地把这些声音当作背景音做自己的事。
　　她麻木机械地刷完牙、洗完脸，锁上自己房间的门，关掉小灯，躺在了床上。

　　柳宸的小房间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和一个小小的置物架。
　　不是很大，但至少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自己的。
　　这里就像个小窝，每次倦了、累了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窝在小窝里充充电，感觉又会有勇气去面对现实生活中所有的未知。
　　这时的柳宸一定想象不到，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不会再有一个这样的小窝。

　　那天晚上，她平躺在床上，借着窗帘透出的点点光芒，看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发呆。
　　她有点睡不着，脑子里乱乱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天下午自己去找肖钰玩，在肖钰家聊天。
　　柳宸突然问肖钰：“你爸妈吵过架吗？”
　　肖钰似乎很吃惊，也不明白柳宸为什么要问这个，但她还是如实回答了：“吵过啊。”
　　“经常吵吗？”柳宸好奇地问。
　　“不算经常吧，”肖钰想了想说，“我记得，他们上次吵架好像是因为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正吃着呢，我爸突然发现忘了带钱包，我妈气得要死，他们俩绊了两句嘴之后，我爸又着急忙慌跑回家拿了个钱包，特逗。”
　　肖钰说着话还笑眯眯的。
　　柳宸看着肖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缓了半天，她才慢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来：“这样啊。”

　　想着想着，伴随着隔壁房间父母提供的嘈杂人声，柳宸就这样缓缓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