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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游幻境黛玉忆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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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他本就是因放心不下黛玉,故而挣着一口气要亲自看看她才罢。黛玉连日不分昼夜侍奉于他身前,本就疲惫不堪,他这一去,更是引得黛玉心神俱恸之下支持不住,一时昏厥过去。
宝钗和贾琏两个是一早在外候着的,因听见里头黛玉哭喊了一声“父亲”,宝钗便知不好,一面抢身进去,一面命莺儿急忙去二门外请大夫进来。
父亲一夕离世,黛玉心中抽痛不已,脑中浑浑噩噩,周遭乱哄哄闹吵吵一片,她便好似孤舟独萍般被裹挟着飘来荡去。好在一抹熟悉的冷香突然闯了进来,她下意识便紧紧攥住那香气的来源,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落在她耳边:“颦儿……罢了……我来……琏二哥……辛苦……”
黛玉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觉身子忽然一轻,那香气便更浓郁了些,冷香混着那人身上的暖意将她牢牢包裹起来,黛玉终觉心下少安,神思悠悠荡荡,正茫茫间,忽听一女声道:“妹妹缘何还不醒来?”
黛玉吃她一吓,忙睁开了眼,眼前却不是林府之景,身边亦不是熟悉之人。而那说话的却是个珠翠辉辉、仙袂飘飘,华服环佩、香培玉琢,神仙一般的女子。
那仙姑见她醒转,便即一笑,上得前来拉她手道:“绛珠妹妹今日重游故地,我正待引你前去与众姐妹们一聚,今观妹妹神态,倒像是不识得我了?”
黛玉听得懵懵懂懂,又想她这面貌真个好像是记忆深处的某位故人,因此说道:“姐姐看着眼熟,只是我一时却记不得了。”
仙姑闻言,拉着她细看一番,复低头一思,这才了然道:“那小道士办事也忒糊涂,自作主张,缘何只不把一场旧情托梦于你。好在今日你我厮见了,否则等那位回来,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来。”
一番话只教黛玉更加不明所以,正待问时,那仙姑已素手轻拈,一丝白气便随着她手指溜进了黛玉额间。
前尘往事似走马灯般一幕幕在黛玉眼前展开,她眼见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油尽灯枯之时,整个贾府都在商议着该如何操办她的后事,唯有外祖母搂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连为外祖母拭泪的力气都使不出了。后来连外祖母也被劝走了,身边只有个紫鹃还肿着双眼睛伺候她。
宝玉原每日也来看她,只说恨不得以身相替,可她日渐病重,眼见是熬不住了,舅父舅母便不许宝玉常来,他本来也体弱,只怕冲撞了他。宝玉自然是拗不过父母之命的,她也不愿宝玉为自己所累,想他有这心也就罢了,因此他来了,便推说不便相见。
其实她原本也该没什么牵挂的了,但思来想去,还有一个人也是想见见的。
那个人原是极好的,只是她早些年无故错怨了她多时,白白耽误几年时光。及至后来她两人交了心,她才明白那人心中待自己一直与别个不同的。她亦知那人如今处境不好,又为家事所累,不愿使她多为自己伤神,因此只让身边人瞒了她自己的病况。然而到此地步,又想她已多日未来,不知究竟遇到何种棘手之事,到底自己不能也为她分忧一二,实在惭愧。
黛玉正是魂游太虚幻境中,不知人世间又走过多少时日。待她悠悠转醒,却听得烛火噼啪,不知是几更天了。
彼时紫鹃正守在床前,宝钗也拿了本册子陪坐在外侧,外间还有几个丫头婆子围在暖炉旁昏昏欲睡。
见她醒了,紫鹃喜得先喊了声“姑娘”,又忙擦了擦眼泪俯身过去说道:“好歹是醒了,可觉得怎么样呢?”
宝钗自然也瞧见了,忙忙地丢下册子两步上前来,眼圈儿还是红红的,望着她时目光却是温和柔软,想到她久未进水必然口干,因此又忙转到一边倒了杯茶过来。因见紫鹃已慢慢扶着黛玉坐了起来,她便将茶递到紫鹃手上,自己站在一边终是松了口气。
外间的婆子丫头们听到动静,此时也都醒了瞌睡,纷纷走过来垂手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黛玉就着紫鹃的手略吃了口茶,眼神却没从宝钗身上离开过。因见她面上疲态尽显,想来应是连日来都不曾好好休息过的,心中越发添了愧,因此便低了头同紫鹃道:“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像是睡了一觉,身子也不觉得乏。”
紫鹃回头看一眼宝钗,才又向黛玉说道:“果然二爷请的医生高明,说姑娘没有大碍的,如今我瞧着姑娘的精神倒也好些。”
宝钗便接着道:“说是如此,明日一早还该让莺儿再去请他来看一看才好放心。”又问:“颦儿头晕不晕?可饿不饿?还要不要吃茶?”
说得紫鹃也忍不住笑了,因悄悄儿地退到外间,留她两人好生说话。
黛玉还有些恍惚,见宝钗挪过来坐了,眼前却浮现出她简衣素裙的模样来,因问道:“宝姐姐怎么来了?家中……可还好?”
宝钗并未察觉她话中深意,说道:“如今前头已没什么事了,我便想着过来看看你。”
黛玉勉强对她一笑,恹恹地往她身上一靠,又去抓她的手指在掌心把玩。宝钗被她这大胆的行为一惊,下意识便往外间看去,好在两个婆子早去了外边炉子上熬粥,另两个丫头也各自散了,并无人在意她和黛玉都在做些什么。
如此,宝钗方斟酌道:“颦儿可是觉得哪里不好么?”
黛玉不答,垂着头捏了捏她手指。宝钗只觉指尖发烫,正待说话时,一滴清泪却在她指间绽开,又听黛玉问道:“宝姐姐,我这样子……多久了?父亲呢?”
宝钗心中长叹一声,还是说道:“姑父原是在长青观的,等了三日,你又不见醒,我没法子,只好,只好先安葬了姑父。”见黛玉久久不言,又自责道:“是我擅作主张了,早知你今日能醒,我……我便是多等几日又能怎的?”
黛玉心知她说得轻松,实际前些日子必定左右为难,林家族亲不好相与,她虽然是父亲唯一的学生,但始终不是亲子,论起亲戚名分来也并不是至亲,许多事做起来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且她已尽知前事,那时没有宝钗,她的处境较之如今更是艰难,因此反倒宽慰起宝钗道:“宝姐姐待我的心,我怎会不知,是我自己身子不中用,不能送父亲最后一程,如何能怨怪于你。”
宝钗忙道:“颦儿切莫自苦,大凡弱症,只要好生将养着,也未必没有不好的。姑父虽不在了,到底还有老祖宗,有我。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必不让你受委屈的。但凡你有什么差遣,只管说来,我能做的,必不推辞,不能做的,也当尽力一搏。”
黛玉听她承诺,竟似又回到了那年的秋雨夜,眼前人眉眼如昔,一时间让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否还身在梦中,因道:“宝姐姐,你为何偏偏待我如此好呢?”
只是不待宝钗回答,她便又说道:“你一定又要说是因为我父亲了,罢了,我不问你。只是你我终究身份有别,将来必然有分开的一日,到那时,你又如何能护得了我?宝姐姐还是快别提这些话了。”
宝钗闻言,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黛玉竟好似一夕之间成长了不少,她看着她,仿佛像是看到了前世那个纵然自己缠绵病榻,却依旧见不得她苦恼烦闷的林黛玉。
念及此处,宝钗忍不住心头一跳,可她又自觉自身经历已是古怪离奇,黛玉又岂能同她一般,想来是自己心病作祟,兼之连日未曾好眠,才会有此错觉。因此便道:“颦儿若是忧虑你我身份,那倒不是甚么要紧的,这些事姑父已替我们安排好了。”
黛玉亦想起父亲曾问她如何看待宝钗一事,那时她尚有些茫然不知何故。如今想来,却是父亲属意宝钗,要将自己与她凑成一对的意思。此刻又听宝钗说来,黛玉难免一时红了脸,说道:“你……你也答应了?”
宝钗不解道:“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难道颦儿你不愿意么?”
黛玉因见她脸上一片坦荡,心中不免纳罕,又想起她一向在此事上头十分冷淡,于情之一字更是迟钝非常,想必她根本就还不曾考虑到这上头来,因此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既然是父亲遗命,我自当遵从,只怕你将来却是不愿意了。”
宝钗对她的情绪变化倒是感知敏锐,因不知自己又说错了哪句话惹她生气,只得住口不提。
好在这时天色也已微微放亮,紫鹃正端了碗熬得粘稠的米粥进来,宝钗见了,也站起身来,说道:“紫鹃姐姐先在这里伺候着,我去寻医生来。”
说着就要出门,又被黛玉叫住:“你就好生歇一会又怎的,先头不是也说让莺儿去请么?”
紫鹃也劝道:“如今姑娘醒了,二爷也该安心了,若二爷再病倒了,可让姑娘怎么办呢?”
宝钗听了,便不好再说,只得由着黛玉命人将她送回房歇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