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禾尽起》牛柳柳

1、最初的选择

　　天上或地下都不会有慰藉
　　只有渺小孤独的我们
　　挣扎着 互相搏杀
　　我向自己为自己祈祷
　　—《纸牌屋》
　　2020年7月3日下午2点的江银培训中心，大门口挤满了各种私家车。
　　天气阴沉沉的，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封之禾独自拉着行李箱看着拥挤的人群有些烦躁。
　　“让一让，让一让…”她努力挤到培训会场门口，长舒一口气后，看着会场里又是乌泱泱一片人头，内心已经没有丝毫波动，彻底麻木。
　　江州银行今年招聘的新员工们都穿着统一的白衬衫，板板正正坐在座位上，只有偶尔几个人在交头接耳。她顶着数道好奇目光找到自己座位，把包放在桌子上，打开笔记本开始胡思乱想。
　　江银这次新员工培训为期一个月，两周在省会江京，剩余两周在江州培训中心。她本以为这次培训类似于岗前度假，是一场同龄人在工作前的盛大狂欢，大家一起吃喝玩乐十分妙哉，没想到有些卷王提前一两个月前就开始暗自努力。
　　五月中旬，江州银行人力资源部组织新员工培训班委竞选，选出了班长、副班长、文艺委员、宣传委员、生活委员等一系列职位…除了设置班委，hr还把所有新员工分成十个小组，每个小组约十人，每组有正副两个组长。
　　六月初，江银的hr已经把新员工微信群建好了。封之禾被拉进微信群时感觉有些微妙，她当时正在大西北旅游，看着群里一百多号新员工不禁有些感慨，看来疫情确实让经济更加不景气，江州银行今年都招聘了这么多新员工。
　　新员工群里发的第一条信息是大家的分组情况，封之禾在六组，共十人，五男五女，组长是个女生，叫颜祺悦。
　　没过几天，群里又发了一篇江州银行公众号微信推文，里面详细介绍了本次新员工班委情况。封之禾惊讶地发现，她们六组有一个班长郝宇，美国杜克大学研究生毕业，照片上看起来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一个副班长程令佳，悉大研究生，大气温婉；
　　一个宣传委员方璟，日本早稻田研究生，照片上看起来是位睿智冷静的高智商男性；
　　一个体育委员宋归远，昆士兰本科，看起来胖胖的，和体育一点都不搭边…
　　除此之外，她的组长颜祺悦是文艺委员…她的毕业学校和他们相比倒是普通，但江州艺术大学也是国内比较好的艺术院校。
　　看完这篇推文封之禾已经开始窒息了，她觉得江银hr把这些人分到六组简直是在养蛊。封之禾同样不明白，只是国内普通财经院校毕业的她，为什么会被分到如此藏龙卧虎的小组？她在内心痛呼自己“何德何能”？
　　原本她只想划水混过这一个月的培训，但现在还没开始，她就已经被组内成员的学历卷到了。
　　在开班前她已经加了不下十个微信群，有一百多人的全员大群，没有江银老员工的小群，各种小组群...封之禾把这些群全部都设置了免打扰，她有一种错觉，仿佛高中毕业马上要去上大学，这些“尽职尽责”的班委及组长们仿佛学生会亲切热心的学长学姐。
　　培训还没开始，她在遥远的大西北就已经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感，她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只是一个岗前培训还要把形式主义和隐形的官僚主义搬到台面上。在大西北的最后一晚，封之禾看着微信屏蔽的各种群，打电话把她的爸爸老封痛骂一顿。
　　如果不是老封以父亲身份威逼利诱让她回江州，她就不会进江银。
　　封之禾是2019年6月大学毕业的，毕业后她签约江京一家上市公司，正式成为一名打工人。
　　其实她当时的工作发展和薪资各方面都已经很好了，但老封却说私企不稳定，总是劝她回江州考公务员或事业单位，老封还夸下海口，都考不上就“安排”封之禾进国企。
　　封之禾从不care老封的爹系发言，老封发微信她不回，打电话她也不怎么接，自己一个人在江京生活得不要太潇洒。
　　直到2019年底，疫情扩散，她们公司有人被确诊，她被居家隔离。她在江京租的是一间二十平左右的单身公寓，隔离后她的活动范围就局限在床和沙发之间。原本她们公司福利很好，食堂提供三餐，所以隔离之前她从来没有在家单独做过饭，家里也只囤了一些零食。
　　隔离前期，封之禾每天点不到外卖，抢不到菜，一个人在房间的孤独无助感扑面而来。其实江京和江州离得不远，老封和妈妈李明丽要开车来接她回家，但当时政策很严，不允许出市，她在视频里安慰爸爸妈妈自己一个人过得也很好。
　　她把政府发的物资摆得满满当当，拍完照片修图后发到封家群安抚父母，但她家里除了冰箱和微波炉没有任何厨具。
　　那段日子封之禾每晚躺平都会摸摸肚子，她能明显觉得肚子一天天瘪下去，盆骨一天天突起，既开心自己有点瘦了又心酸这种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她在小房子里过得日夜颠倒，只有每晚爸妈准点视频电话提醒她一天又结束了。
　　某一天的清晨，她醒得昏昏沉沉，脑中含混着夜晚的幻境。她梦到自己躺在小房间的床上，爸妈在她身边叫她，但她就是怎么都醒不来，小房间慢慢变成了黑色的灵堂…她慌乱得晃动手臂，右手碰倒了放在床头柜的玻璃杯，玻璃杯破碎的声音惊醒了她。
　　封之禾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遮光布，灿烂而清新的阳光穿过一层层的消防通道，扑面洒了进来。她打开一点窗户，眯起双眼，放肆地呼吸着。
　　虽然那段日子很苦，她觉得也能忍。
　　隔离第26天，门铃响了，她以为是社区的工作人员来送物资，打开门却发现是老封和妈妈。老封叫她“小禾”，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抱住爸爸妈妈，妈妈一直摸着她的头，说她瘦了，脸上都没肉了…
　　封之禾其实觉得还好，少吃几顿就当减肥了。
　　“回家吧，小禾…”
　　“爸爸也不逼你考公了，回爸妈身边吧，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一个人在外面，爸爸妈妈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你看你妈妈白头发都多了…”
　　封之禾动摇了，老封的连环微信和电话没有打动她，一个人的孤独和无助却会击垮她。
　　从小她就是在温暖家庭里成长出来的小孩，她可以吃苦，但她更害怕一个人默默死在出租屋，她还是贪恋家人为她量身打造的温暖港湾。
　　她曾经疯狂想要逃离的家庭，却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当下，给了她最真实最真切的温暖，江州就像她生命中的锚点。
　　思考良久后，她对老封缓缓道：“好…”
　　那声好是她对老封的妥协，也是对自己的放纵。
　　回江州后，封之禾认真思考过自己要做什么？她已经不是应届生，学的又是会计这种烂大街的专业，没有CPA，只有一个考试前苦学几天就能考过的初级会计证书，在就业市场没有任何优势。
　　封之禾每天刷各种求职app，不放过任何一个适合的岗位。她意识到，和疫情前相比，就业环境确实不好了，真是找不到工作了。
　　对于她来说，最稳定的工作确实是像老封说的，去考公或者考编，但她还是不甘心啊…她已经妥协灰溜溜回到江州，如果再去考公考编，岂不是被疯狂打脸。她已经能想象到老封对她指点江山：“看，让你当初不听我的…”
　　封之禾实在不想自己的人生被无限妥协。她在求职app上狂刷简历，也去面试了一些企业，拿了几份offer，但内心深处总是有些不满意。直到舅舅给她发了一个江州银行春季招聘的通知，只招10个人，不限应届生，需要笔试和面试。
　　“禾禾，银行现在大部分都是校招，这次江银社会招聘很难得，你可以去试一下。”
　　如果说老封是中国大男子主义式严父，那舅舅就是封之禾心中的理想爸爸。舅舅李明德是江州大学经济系的教授，封之禾从小就和他关系就很好。
　　小时候老封和妈妈工作忙的时候就会把封之禾送到舅舅家，舅舅很温柔，对封之禾也很耐心。
　　封之禾十岁那年的寒假，妈妈被单位派去外地学习，老封单位有事，照旧把封之禾放到舅舅家。
　　舅舅去学校了，家里只有正在上初三的表哥李之声，他看到之禾小脸红红的，感觉不对劲，就问老封：“姑父，之禾脸怎么这么红？”
　　“没事，可能刚刚在路上冻红了…声声帮姑父好好照顾小禾，姑父回来给你们买刚开的那家肯德基…”老封大大咧咧关上门就走了。
　　表哥给封之禾倒了杯热水，拿了些零食，打开客厅空调和电视机。
　　“之禾，哥哥要去房间写作业，你自己在客厅看看动画片，渴了就喝点水，饿了就吃点零食，有事就叫哥哥，哥哥要是没听到就去房间找我哈。”
　　“谢谢哥哥，你快去学习吧！”
　　虽然客厅开着热空调，但封之禾还是感觉很冷，爸爸出门忘了给她穿袜子，她穿着拖鞋蜷缩着躺在沙发上，慢慢睡着了…
　　“禾禾…禾禾…”
　　封之禾醒来时，模模糊糊听到的是舅舅的温声呼唤，舅舅温暖的大手摸着她的额头。
　　“这么烫啊，肯定是发烧了…舅舅带你去医院”
　　舅舅抱着小之禾准备出门，舅妈看到她没穿袜子，小胖脚露在外面，拦住舅舅。
　　“声声，把你厚袜子拿过来。”
　　舅妈给之禾穿上厚袜子，裹着厚厚的围巾和外套。
　　外套有爸爸的味道，小之禾以为爸爸回来了，小声说着“谢谢爸爸…”
　　舅妈叹气道：“这老封怎么照顾得禾禾，孩子都烧糊涂了…”
　　舅舅把小之禾送到妈妈工作的医院，护士阿姨刚好认识小之禾，对她说：“之禾不怕哈，阿姨轻轻的很快就把针扎进去了…”
　　小之禾边哭边叫妈妈…
　　舅舅抱着她，温声安慰：“禾禾不哭啊，妈妈马上回来了…”
　　老封赶到医院时，小之禾正躺在舅舅怀里打点滴，他摸摸之禾的小红脸：“小禾，爸爸对不起你，单位刚好有点事要去处理…”
　　“你这个大人好不负责，小孩子生病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旁边一个热心老奶奶在指责老封。
　　“发高烧很容易烧糊涂的，并发症又很多，小柯父母也是忙工作，孩子发烧几天都没人知道，前两天耳朵忽然听不见才让我带他去医院，我都吓死了…”
　　热心老奶奶絮絮叨叨说着，小之禾看着旁边安静打点滴的男孩。
　　他长得可真好看，一想到这么好看的小哥哥听不到声音，封之禾在内心直呼可惜…
　　“所以你们做家长的一定要上心啊，尤其你们家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可千万不要留啥后遗症…”
　　老封听完已经冷汗连连了，他看着大舅哥铁青的脸色，饱含歉意道：“大哥，这次实在是不好意思…”
　　舅舅把小之禾放到急诊室的座位上，对老封冷冷道：“我们出去说…”
　　小之禾对漂亮小哥哥产生了好奇，用没扎针的右手戳戳他。
　　“哥哥，你耳朵会痛吗？”
　　想到他耳朵听不见，小之禾用右手指了指耳朵和打点滴的小胖手。
　　“你不用这样，我只是因为发烧左耳暂时听不见，右耳是好的…”漂亮小哥哥冷冷说道。
　　“嗷，我爸爸和舅舅去那边聊天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你啊？”小之禾有点尴尬，开始没话找话。
　　“我不需要他们过来。”漂亮小哥哥竖起冷漠。
　　小之禾的注意力被舅舅和爸爸吸引，她看到老封一直低着头，舅舅一脸严肃训着他。
　　后来的事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从医院回来后，老封对她的照顾明显细心了很多。
　　老封的话她可以不听，但舅舅的建议她不能不上心，不仅要做，还要认真做，江银不仅要考，还要考上。
　　封之禾报名成功后便开始认真准备笔试，她发现银行笔试题量很大很杂，题型主要分为行测、英语、综合知识和性格测试等。
　　180分钟将近200题，蒙对的概率可能都比认真做对的概率高。
　　她开始考前抱佛脚，疯狂刷题。
　　疫情原因，江州银行春招笔试是在线上，封之禾四分猜六分做把题目选完了。笔试结束后没几天，她顺道去把之前悄悄报名的事业单位也考了。
　　封之禾收到笔试通过的短信时正在舅舅家遛猫逗狗，短信没有笔试成绩，只有面试地点和时间，4月12日早上八点在江京培训中心。
　　过了笔试后她没有开心也没有紧张感，她之前考的事业单位笔试也通过了，面试刚好和江州银行在同一天。
　　命运真是起起伏伏，封之禾想要offer的时候，没有一个合适的；有了一个还不错的选择后，就会出现其他的更好的让你选择，仿佛在不断增加难度。
　　“舅舅，我江银和事业单位笔试都通过了，面试在同一天，做选择的时候又到了！”
　　“银行业压力比较大，挑战也比较多，回报亦是可观的；事业单位就比较轻松，进去了基本就是一眼望到头…”
　　“不管禾禾选择哪个，舅舅都尊重你的想法。”
　　跟老封说完后，他一开始说去江银，后来看着封之禾想了想还是劝她去事业单位。
　　封之禾不想听老封的，她也不想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看似稳定的工作，所以就去参加了江州银行的面试。顺利通过面试后，就是体检签约流程。
　　封之禾去培训前一天听到老封在书房打电话：“对对对，还是去了江银，明天就去培训了…”
　　“你不知道我为了让她去江银，先是让她舅舅给她发报名通知，禾禾也争气，竟然事业单位笔试的都过了…
　　“可惜的是面试偏偏在同一天，我想让她去江银啊，但我说什么她肯定不听，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劝她去事业单位，这丫头果然就选了江银…”
　　“进了江银肯定要你这边多多照顾了…”
　　封之禾听完眼睛都要冒火了，她冲进书房，恶狠狠看着老封。
　　“为了让我进江银，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老封已经放下手机，看着封之禾缓缓道：“你以后会知道这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我真是受不了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为我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培训结束后会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真的受不了和你一起生活了。”
　　封之禾跑出书房，把老封的微信和电话全部拉黑，第二天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前往培训会场。
　　手机消息振动打断了封之禾的胡思乱想，她打开手机，是微信群聊“江银培训班6组”的消息轰炸…
　　la Lune（颜祺悦）：大家都到了吗？我在第六排最左边座位，快来我这里签到！
　　好大一场雨（郝宇）：签完了，我在前面帮忙放ppt…
　　时间的河（时简）：我也签完啦～
　　云边野风（江云野）：签了
　　Eric（宋归远）：早签完了
　　禾酱（封之禾）：OK
　　哎呀佳（程令佳）：签了签了
　　无敌小雨滴（姜舒雨）：我还没到！！
　　快了快了！
　　钟木羽（钟栩）：好的
　　方璟：来了来了
　　封之禾放下手机，继续发呆。她觉得这个夏天真是波澜壮阔，但其实这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夏天，也是她们进入江州银行第一天。
　　她们的人生面临无数选择，当下每个人所选择的，不一定是明确而又稳定的未来，但也是不确定但充分自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