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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穷杌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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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大军的军营里,除去无论何时都绝不能动的一万守边将士,王爷另留下了五千人马,以备不时之需。
“皇甫少恒参见王妃。”
入帐拜见的,是跟随定安王十载有余的少年将军。他是被皇甫家逐出的孩子,年方十七便已看尽人心险恶,世态炎凉。
想当年,战乱未平,饥荒疫病四起。玄英与这孩子的亡母算是旧时,不忍故人之子孤身一人飘零于乱世之中,便让彼时还是将军的顺大丰将他收入麾下。
皇甫少恒是个知恩图报的,自小便对他二人敬重有加,对王妃更是无有不从。王爷因此特意将他留下,以防王妃独自用兵时,军中有人掣肘。
“如何?”
“如您所料。将群峰县洗劫一空,放火屠城的并非西伏军,而是另有其人。”
“嗯?” 王妃秀眉微蹙,“你是说,西伏军从未踏足群峰县?”
“非也。确实有一小撮西伏军曾策马于群峰县内往返奔驰了四五个来回。但总共不足百人。而且,他们只是入城跑了个马,然后就走了。”
王妃面露寒光,冷哼道, “这就对了。西伏军的统领是皇三子,魏蟲。据说此人对占卜巫术极度痴迷,就连此次出兵,身边也携带了十来个通灵术士,每日求神问卜不下百次。”
“臣愚钝,这与群峰县又有什么关系?”
“少恒。” 王妃轻唤道,“从西境愚冢崖到盛京皇宫,需要经过群峰县吗?”
“当然不需要。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怎么会……” 他突然愣住,片刻后,恍然大悟,“您是说!”
王妃点点头,“自王爷率大军开拔后,云中郡便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系。据线人飞鸽传书,西伏军入境北渊后,便有谣言四起,说群峰县是北渊国龙脉所在,若遭异族铁蹄践踏,则国必易主。”
“有人故意将西伏军引入群峰县!为什么?难到,难到,......” 皇甫少恒的神色逐渐慌张,“王爷!是为了逼王爷出兵!”
“逼王爷出兵,不足百人的西伏军怎么够?况且,人家西伏军在群峰县内只是纵了个马,顶多算作扰民。如何能够撬动极北大军?”
“有人想诱王爷入局,有人想乘火打劫。一拍即合,何乐而不为呢?” 少年将军双拳紧握,额上青筋暴起。
王妃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被迫入局的又岂止王爷一人。据传,西伏军入境后,所经之处均似蝗灾过境。烧杀抢掠,一样不落。若真是如此,那么西伏军的行军速度,恐怕只有天兵天将能与之相较了。”
“您的意思是,这些烧杀抢掠的行径均非西伏军所为,而是有人冒充,伺机作乱?可是这么多与西伏军一模一样的战衣盔甲,又是从何而来?”
王妃苦笑,“还能从何而来?两国对战,既然与西伏无关,那么这些刺向北渊子民的利刃,自然长于北渊国土。”
倏忽间,她感到一阵恍惚,好像再次回到了离京前入宫的时候。再次见到了那位性子孤傲的小公主,以及她那双虽形貌温婉,却杀机四伏、野心勃勃的双眼。
王妃不禁兀自低语,“这是,想要诱天下人入局啊!这么大的一盘棋,你一个人,下的了吗?”
“王妃,您在说什么?”
“无事。”
话语间,一位小卒飞奔而入。他风尘仆仆,形容狼狈至极,似乎才行了很远很远的路。见着王妃后,奔波了太久的双腿顿时发软,直接扑跪在地。
“禀王妃,已经核实了!”
“快坐下喝口水!将气息喘匀了再说不迟!”
王妃说着便要去扶。皇甫将军见状,赶紧抢先一步将小卒扶起。
小卒名叫苏禾,是极北大军南下开拔之日,向王爷传报群峰县战况之人。受余伯赏识后,引荐给了王妃。
苏禾年十六,群峰县人。家中三代皆是私塾先生,唯有他一人自小立志从军。
“禀王妃,小人循迹追踪了五日五夜,已经确定,确定是穷杌族!是穷杌族干的!”话未说完,便已泪流满面,但他对此已经没有了察觉之力。
苏禾努力按下激涌上头的愤怒,铿锵有力的向王妃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冒充西伏军将群峰县洗劫一空后,放火屠城的,是穷杌族!是穷杌族!”
王妃听罢,百感交集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军中新制的棉鞋已经被磨成了一双左摇右晃的挂件,他的脚底伤痕累累,脚掌肿胀异常,一根根暴露在外的脚趾也已经溃烂流脓,几近坏死。
然而,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痛与他的眼泪一般,不值一提。当一个人失去了他在乎的一切时,也同时失去了感知痛楚的能力。时至今日,这幅皮囊于苏禾而言,不过是一件尚能运转的工具。
“此刻若让你回去安心养病,也是痴人说梦。既然冤有头债有主,那这笔账便有得算了。你稍安勿躁,陪我再等一人。等她来了,我们便去与穷杌族聊聊,聊聊 ‘血债血偿’ 这四个字究竟有几个意思!”
不多时,另一个小卒领着宛音入帐。
“找我来干什么?” 撩开帐帘的瞬间,宛音便不耐烦的冲着王妃高声质问。她向来蛮横,王妃又乐意惯着,众人便也学着见怪不怪了。
王妃起身,朝皇甫少恒示意。少年将军心领神会,立刻走至苏禾身边,将他扶起朝帐外行去。
“你不是整天一副喜好杀戮,嗜血如命的毒蛇行径吗?我这个做长辈的是最宠溺小辈不过了,怎能不投其所好呢?”
宛音一脸狐疑,十分少见的想不出话来顶嘴。再加上好奇心作祟,便也难得乖巧的从了。
随后,她跟着王妃率领的军队,朝雪漠深处策马而去。
穷杌族世代居住于雪漠之中,生存方式极为原始。他们与雪漠狼□□好,行踪也似狼群般飘忽不定。
北渊定国后,王爷追着他们来回打了不下二十多次。虽然次次打赢,但都毫无意义。每每两军相见,尚未交战,敌方便已朝四面八方作鸟兽散。王爷的军队又无法如他们这般四处乱窜,毕竟对雪漠的敬畏是刻在每一个北境中人骨子里的。以致于打到最后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只可惜,穷杌族人素来给脸不要。他们拒绝在边境和平通商,以物换物。于他们而言,两军交战四散奔逃是机智的策略,劫掠抢夺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则是强者的象征。好在这些美好的想法在碰上极北大军的金枪铁骑后,便也只能是个想法。
定安王任由他们在雪漠中自生自灭,过了段茹毛饮血的日子后。经王妃提醒,为防赶狗入穷巷,便每隔些时日于雪漠中抛掷些粮食衣物以及药草若干。
此时,大军已经越过边界,进入雪漠。
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王妃不禁感慨,“未曾想到,与穷杌族竟然还能有兵戈相见之日。”
“王妃您看,就在那个方位。”皇甫少恒指着远处,悄声道。
“已经布好阵了吗?”
“早已布下,只等您一声令下。”
须臾间,远处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哨声,原本汇聚一团的穷杌族人立刻四散奔逃。
待他们朝四面八方,分散而逃了近千米之远时,一排排匍匐在积雪之中的弓弩手们突然站了起来,将所有的穷杌族人团团包围。弓弩手们齐步逼近,将所有人逼回了先前的营地之中。
王妃携众人策马缓缓而至。她一脸漠然,傲视马下惶惶不安的穷杌族人。她挥了挥手,皇甫将军退至一旁,苏禾策马上前与王妃并立。
王妃取过身旁兵士手中的长矛,递给了苏禾,“去吧!”
苏禾颤抖着接过长矛,看向马下瑟瑟发抖的穷杌族人,厉声喝道,“屠!”
“王妃!”
“等等!”
“王妃不可!”
一群新入伍的小兵们突然叫嚷着骚乱了起来。
苏禾霎时愣住,转头看向王妃。
“为何不可?” 王妃问道。
这些年少的新兵们大多只是一时情急,回过神后,自觉犯下了违抗军令的大错,便纷纷跪下,不敢再做言语。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少年站了出来,他带着浓厚的鼻音陈情道,“禀王妃,极北大军素有不杀老弱妇孺,不杀稚子孩童的传统。这些传统都是好的!不该在今日作废!”
王妃听罢,跃身下马,惊得众人纷纷看向她的孕肚。
她径直走到穷杌族的一位老者面前,被他一口唾沫啐在了脸上。王妃笑着将秽物拭去,并制止了士兵对他的殴打。随后,她伸手攥住老者身上用以御寒的动物皮毛,转头厉声喝道,“看清楚了!”
说罢,将其一把扯下。刹那间,老者里层所着的肉色皮质衣物暴露在外。众人纷纷侧目。
“看看自己身上的肉,眼熟吗?!” 王妃厉声质问,语气甚是冰冷。
紧接着,她将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孩童一把拽出。这孩子宛如一头野性未驯的小兽,抓着王妃的手撕咬不停,吞咽不止。
王妃面色不改,将他着于外层的御寒之物径直褪去,露出了与老者同样材质的肉色皮衣。只是这一件身量小了些,但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言,刚好合身。
“你们有些人已经娶妻生子,这件皮衣,应该不陌生吧!至于尚未娶妻生子的,别人家的孩子,总看过吧!”
王妃说罢,一把将那孩子推倒在地。举着鲜血淋淋的双手,走到少年眼前,“今日,这些个好传统,能够作废了吗?”
少年愣住了,他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与顺诚一边儿大。才入伍了没几日,还未正经上过战场。
或许无知真能让人无畏,即便事已至此,他在震惊之余仍旧选择坚持自己的信仰。
“王妃开恩!他们生在这蛮荒之地,从未受过教化!他们什么都不懂!还请王妃施以仁爱之心,宽恕妇孺稚子!上天有好生之德,定会庇佑您善有善报!” 言罢,拼命磕头。
“善有善报?” 王妃冷笑,“待恶报还尽,再提善报不迟!”
她转身看向先前求情的那群士兵,“你们呢?还要继续求情吗?”
众人面面相觑,皆默不作声。
“苏禾,去吧!”
“王妃!求王妃—!!!” 少年大惊失色,刚一开口,便被皇甫少恒一脚踹至老远。他顿时手捂胸口,呕出了一滩鲜血。
苏禾领命,与众将士下马。刀光剑影,血肉飞溅。所有穷杌族人,无论老少妇孺,皆被屠杀殆尽。
忽然,风雪大作,鲜血的味道顿时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弥散。不多时,众人发现,他们已经被狼群包围。皇甫少恒见状,一声令下,命人群向左右退散,为王妃玄英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只见王妃独自一人,手捧孕肚,朝着头狼的方向徒步前行。直至距离不足一丈之远时,方止。
远远望去,一人一狼,四目相对。不足须臾,头狼转身,领着狼群朝雪漠深处走去。
回到人群中后,王妃冷眼瞧着穷杌族人四散在雪地里的断臂残尸,“巧娘,这笔帐,我们终于算完了。”
她一跃上马,对皇甫少恒吩咐道,“你们先回吧!”
然后转头,看向已经安静了太久的宛音。
“你,留下。”
皇甫少恒领命后,正准备率领众人折返,却被王妃再次叫住。
“等等!那个孩子,找个郎中看看吧!他是个有慈悲心的,不适合军营。就让他跟着余伯,在府里做些杂事吧!”
“末将遵命。”
白茫茫的雪漠里,霎时间,只剩下王妃与宛音二人。在她们的身后, 是由穷杌族人的断臂残躯堆砌而成的尸山血海。
没有人察觉到,一头脱离了狼群的母狼已悄悄折返,回到了这片炼狱之中。它慌乱的四处嗅闻、抓刨,急切的寻找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母狼仍旧一无所获。它不住的低吼、哀嚎。突然,它好像嗅到了什么,顿时怔在原地。
母狼不敢相信的嗅了嗅,再嗅了嗅。它的瞳孔瞬间放大,眼中闪过一抹荧绿色的光亮。终于,在一片尸海之中,它锁定到了自己的宝藏。一时之间,血肉再次横飞。在双爪彻底废掉之前,它从堆积如山的残骸里,叼出了一只小小的女童。看身量,不过四五岁的模样。
女童弱小的身躯上布满了一道道横七竖八的刀伤划痕。她血流不止,但仍有呼吸。
母狼叼着她,朝雪漠深处狂奔而去。颠簸和疼痛将她惊醒,灰暗的眼眸里映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已经十分遥远的身影。
女童裂开嘴,笑了。她声量稀微,十分虚弱,“好小。一把,就能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