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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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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顶赤殿,金龙梁柱,白玉为璧。
团云作顶,东珠卷帘,无灯长明。
此殿造景极像天宫,却并非天宫。
殿堂高座上,一位青衣男子正伏案写阵。
这里常年独居他一人,已经许久没踏出那朱门高槛。于他来说,实在是一座巨大的‘金丝笼’。
“迟清阳,中天门有异,你去看一眼罢。”
青衣男子早已感到不属于赤殿的阵纹波动,刚开始只是眉头微动,并不在意外入者有何威胁,待听清传音内容后,指间一颤。
引路童子凌空浮停赤殿院外,空灵之声荡开,“你师父仙身碎了,他一...”
一滴朱砂酒墨坠落在案,晕染了玉桌上的长卷阵图。
这音色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
青衣男子抬头斥道:“住口,胡说什么?”
这声音听起来温温吞吞,和煦之中裹挟着冰冷,已然是怒了。
他师父早在万年前就已飞升,与天地同寿,乃不灭之身!
碎?作何玩笑!
这玩意儿在胡说什么?!
难道是师父来断他念想的说辞?
青衣男子长手一伸,正要置平狼毫,右手还未触及桌角笔山,脑中忽然想起什么。
他凝视着空中浮浮沉沉的引路童子,终于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后,瞳孔震缩。
“噹”的一声,指间笔掉在玉台上 。
青衣男子大步绕过桌台,抄起衣摆疾疾下阶,也顾不得什么掌门礼章,慌慌张张地飞掠出殿,连瞬移阵法都忘到脑后。
迟清阳,迟皇山中天门的掌门,年岁万载,修为几近真仙。
他不出赤殿,并非被困。
而是不想......
可是眼下他顾不得许多,他必须去证实这引路童子的话。
怎么...什么谣传都敢传他面前!
浮在空中那巴掌大小的引路童子乃木头刻成,纸衣无面,诡异非常。无齿木口开合,继续陈述着它主人的话——
“他一只眼睛落进中天门处......依照天罚,我等在其位,不可为他集魂送灵,遂引路童来此,唤你去......你不在万重天之上,不必受太上法典规束。
你是他徒弟,理应为他立冢。
他除你之外,孑然一身。如今仙陨,已粉身碎骨。散落到凡尘的山河污泥之中,这若说是极刑也不为过。
既如此,你别再恨他。”
此番言罢,引路童子自燃消散。
青衣男子顿住脚步。衣珏缓动停摆,映光如破镜。
眼睛...集魂...送灵...立冢...仙陨......
这段话如魇魔般钻进迟清阳的耳朵里。
一阵心如刀绞,口中竟直接呕出血来。男子脸色青白地吓人,眼中满是茫然。
师父的仙身,碎了?
不可能!
师父向来心狠手辣,万事为己。
它,他在说什么玩笑?
恨他?
他何时恨他!
青衣男子继续往山下踉跄而去。
行惯了白玉阶的矜贵掌门,实在太久太久未出赤殿,山阶冷硬湿寒,脚下更加不适,几乎连这崎岖山路都不会走了。
中天门?中天门!
师父,师父?这是新的惩罚是不是?一定是的!
不会的,不会......
竹林清影,深山寒霜。
深山长阶之处,隐约有几名弟子在清扫落叶。
他们见有人影逆着光从高处下来,正好奇是谁,直到离得近了,才看清这人一身天青宝衣,身上沾满霜露,白锦云靴踩着枯叶,步伐又急又乱,连外袍都斜了几分,没了半点尊者的模样。
掌门?!
是他们那经年不出赤殿的掌门?
扫山弟子还道是见了鬼,面面相觑后,赶忙握着扫把退在一旁,拱手道:“掌门。”
他们的掌门从来温和稳重,从未见过如此失态模样。
这...实在骇人。
迟清阳脑中空白,早乱了方寸。一时之间靠着本能奔下山,连缩地成寸之法都忘了。这一声‘掌门’将他思绪拉回些许,反应过来轻掐一诀,消失在几名弟子眼前,瞬间略去层层冰冷山阶,稳稳落至中天门前。
迟皇山腰,中天大门。
灰色冰冷的界碑下,躺着一颗粉白珠子。
是一只眼睛。
具体点说,这是以壳蜕修成仙身的眼睛。
而这耸立的十尺界碑,如同墓碑。
浅褐微光,毫无生机。
是迟清阳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迟清阳浑身血液都冷了,牙齿打战在一起,快要咬碎。
他立在原地动也不动,不自觉的念了一声什么。
您...敢......
掩在广袖中垂落的双手控制不住颤抖,指甲早已陷入掌心,血丝从指缝滴落。迟清阳想往前走,脚下却似千钧沉,动弹不得。
他死死盯着那只眼珠子许久。
一双金绿异瞳里是失焦的迷茫,然后是悲恸,是愤恨。
仙身碎了。
什么叫碎了?
为何?为何会碎了!
将他留在赤殿,不来看他,他都接受,他全都接受!为什么还要用仙陨来惩罚他!在师父眼里,自己就是个累赘吗?!这么急切的想要抛掉他,不惜毁掉仙身吗?!
迟清阳乱极了,一张艳容惨如白纸。停滞的脑子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始正常思考。
他有些疑惑的轻轻歪了歪头,闭眼再睁眼,恍然。
是天罚?!
“不......不是......师父......”惶恐、不安,连同温和的声音也跟着一同碎了。迟清阳侧过眼,脚步一退再退,终于身形不稳,跌倒在冰冷的石阶上。
昼夜轮转。
中天门被灰蓝的云海遮了个严严实实。山中寒风凄凄,不见阳光,唯有那颗粉白色的眼珠,在灰暗的碑文下散发着一点点弱芒。
天似乎又亮了。
不起身的话,师父会不高兴。
迟清阳缓缓站起身,掸去身上的残花落叶,净了周身的潮湿浊气。
天青鲛纱层层叠叠晃动,似是碎了的水镜。
从前,跟随师父的每一天都要卯时醒来,三刻便要去调晨息周天,晚起一刻都不能,这种习惯早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自师父飞升后,迟清阳便故意懈怠,颠倒日夜黑白,他以为这样,师父就会经常下来训诫他,可是并没有。
这万年来,根本没能见师父几次。
迟清阳缓步到界碑旁,跪下身,叩了三叩。
师父,您向来做什么都狠。竟连自己也不放过?
迟清阳脱下外袍,将柔软还带着余温的衣袍内里朝外,恭恭敬敬捧起珠子。
看起来无悲无喜的模样,平静地如同冷冰冰的神像。
迟清阳的声音也不再柔和,一开口又沉又哑。
“师父,徒儿接您回家。”
他明明已经感觉到这颗眼珠上有天罚的痕迹,他明知是自欺欺人,可迟清阳依旧想:万重天上不胜寒,师父最厌冷,定是不想待在那里,才想出这种吓唬人的办法下来。是不是?
“师父,我不要你还我。”
把眼睛送给您,是我愿意的......
山有木兮,木无枝。
清风拂过,滑落身前的青丝中纠缠着银发,垂在怀里。
一夜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