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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早春一二月,太阳落山总是比较早。
一路颠簸着前行,好在龙宿的那辆休旅车性能绝佳,加上司机的驾驶技术高超,将近黄昏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山腰处的云渎镇。
找了一块僻静的树荫处,龙宿把车子靠边停在镇前的一条手工店铺街上,这里不是云渎镇的主干道,往来少有车辆人流,但是离剑子师父的住所很近。
他们把行李一一从后车厢搬下来——大部分都是剑子那些修画的行头,龙宿自己随时所带的,不过是些换洗的衣物和简单的私人用品,悉数收在一只小小的皮质旅行包里,携带起来很是方便。他帮剑子把画匣卸下来,背到自己肩上。两个人并着肩,就这么向巷子深处走去。
近晚的街道,处处都是黄昏晕染的气息。日头落在镇西的屋檐上,折射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色彩,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平平仄仄,像一首古诗起伏光滑的韵脚。路边塑料棚搭成的蓝色小铺子里,大碗茶,麻油蒸蛋,鸡汤面线,云吞小馄饨,林林总总卖着本地的各色小吃。街角处,停靠着一辆卖烤红薯和烤玉米的红泥炉子车,蒸出热腾腾的香气,顺着风一直钻进人的鼻子里。
龙宿慢悠悠地迈着步子,他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肩膀,肘部,不时和身边的剑子轻轻擦过。这其实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和一个人以如此亲近的姿态逛着街,散着步。这样的感觉有一点陌生,也有一点微妙,难以言喻的,交错成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他抿着嘴巴,没有多说这么,心底却有一丝情绪,莫名其妙向上飘忽起来。
转过巷口的时候,剑子忽然大力地吸了吸鼻子。他转过头,只见那留着白色短发的大男人闭着眼睛,一脸陶醉的深挚模样,悠悠然地说:“我闻到了竹子的味道。”
他向后望了一眼,挑起眉:“竹林在云渎的南面,和这里隔了半个镇子,你是狗鼻子?”
剑子睁开眼,笑了笑,也不生气,指了指自己说:“所谓近乡情怯,感官难免要灵敏一些。”
他听了,心里微微一动。自刚刚下车以来,胸口朦朦胧胧罩着的那种异样心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
云渎,这座隔绝了世间喧嚣的古老小镇,是剑子的故乡。
难怪难怪。
难怪这样的频率合拍,难怪这样的温柔可亲。
他沿着青石路,跟着剑子在曲曲折折的街巷里七拐八拐,走着走着,唇角就轻轻往上勾起来。
“到了。”
几分钟后,剑子在巷子尽头止住了脚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微微眯起眼。
眼前,是一座不起眼的老式石砌院落。白墙黑瓦,青苔石阶,门前栽种着两株粗大的泡桐树,树荫笼罩着一排翘起的瓦楞,一字门楼下,是两扇乌漆木门。然而……他眉头不觉一蹙——
那门中央垂着的,赫然是一把乌沉沉的大挂锁。
“你师父不在家?”他问。
剑子歪头琢磨了一下,接着上前一步,手指扣在铜质的圆环门扣上,一下,两下,三下。
寂然无声。
“看来老爷子真出门去了,”剑子低低地叹息一声,却不似很烦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解释道:“不过没关系,这个季节,他通常只会出去两三天。”
“好吧。”龙宿眸光一动,手伸向背后,轻敲了下画匣:“看来我们需要去找一家旅店。”
剑子向门的右侧努努嘴,忽然笑了:“用不着那么麻烦。”
他略带好奇地望过去,只见门侧白色墙壁上,钉着一只方方的绿漆小邮箱,岁岁日晒雨淋,色彩黯淡,油漆剥落,远远望着,好像某张复古明信片里的场景。剑子向右跨出一步,利索地把袖口向上拢起来,手掌摊开,手臂蹭进邮箱与墙壁的缝隙处,小幅度地左右探寻着。
“以前我和师父住在城东,后来我调到L大教书,师父就一个人搬到这里。”一边费力摸索着,剑子一边解释道:“假期的时候,有空我也会回来住一段时间。”
“度假加学习?”
“答对了也没奖。”含糊应了一声,下一秒,剑子似是抓住了什么,黑色的眼睛一亮,然后慢慢地把手臂伸了出来。
伴随着叮叮当当几声金属的撞击声,龙宿这才看清,他食指上摇摇晃晃勾着的,居然是一把古铜色的老式长柄钥匙。剑子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指尖得瑟着晃着圈:“这把钥匙,放在这里都五年了。”
他就这么站在乌漆的门前,拉着箱子背着水壶,黑亮亮的眼睛染了墨点了漆,眼神里还带上了一丝灼灼的小得意。龙宿看在眼里,忍不住微笑起来。
接着,只听“咔嚓”一声,剑子已背过身打开了门锁。他双手提拉着箱子,急促促地,一脚跨进了门槛。
院子里的天光透着些微的亮度,从敞开的门里照出来,映出房屋黑黝黝的轮廓。龙宿站在门外,看着剑子的背影,带着落日的余晕,一步一步走进那蜿蜒深深的旧式宅院里——如同走进一幅古老的名画里,却又意外的没有违和感。
宅院的天井下,剑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他,有点疑惑的样子,然后抬起左臂,对他招了招手。
他轻声一笑,快步跟上前去。
***
院落的设计传承着明清时期的房屋规格,两旁是独立的小厢房,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行碎石铺就的小路,穿过天井,迎面直直通向座北朝南的正房。还算宽敞的院落里,杂七杂八种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有些直接栽在土地里,有些种在泥盆里,虽然时节未到,却都郁郁葱葱的,勃勃有生气。
龙宿跟在剑子身后,跨过正房的木头门槛,这才算是正式进了门入了户。
正房面积宽大,被一条青布的门帘隔成了前后两间,帘前摆着红木的桌椅,算是会客室,帘后则是剑子师父的卧房。剑子先行把行李送到厢房里去,独留龙宿站在磨得光润的青砖地面上,正要打量下四周,才抬眼,便被正墙上的物事掠走了目光。
那是一大幅的山水画,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宣纸陈旧,画轴泛黄,画风却是淋漓又潇洒,别有一番古朴的意趣。
初一眼的感叹过去,龙宿缓步踱到那画幅前,再一瞧,却不觉一怔——
那画里山水缥缈,云雾杳然,凌然高远处,一人负手而立,散发不束,广袖猎猎,神色幽冷,眉目深处,映着山水天色,似乎有无尽的怅惘与寂寥。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
龙宿盯着那画仔细看了半晌,越看越是肯定,越看越是心惊——
出于对古画的认知力,他知道自己绝然不会错认什么。因此才敢断然判定,此时此地的这一幅山水,和那一日在琉璃书城看到的《高山流水》图,虽然前者凄清孤寒,后者悠然辽远,意境多有相差,然而无论在用墨、笔法、画技上,还是在整体的视觉观感上,却都有出奇的相似,浑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那么,这个人是谁?
他眉头一点点地向中间皱起来。
“怎么了?”
身后,整理好东西返回来的剑子,慢慢走过来,带着一丝试探问道。
“没什么,”他眉目轻展,淡淡道:“生地逢故人而已。”
剑子站到他身边,抬眼看看画,又看看他,啧啧一笑:“似曾相识,对不对?”
这一笑看在龙宿眼里,只觉得别有深意,按捺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径直开口道:“这两幅画,究竟是什么含义?”
剑子茸茸的雪眉略略一耸,颇无辜地说:“连你也没有找到吗?”
龙宿回望过去,当下一股气馁的无力感油然而生。是说当日在琉璃书城展出的所有画卷里,他委托了仙凤,费劲了功夫,四下搜寻了一周,各类的资料都齐全了,却惟独那幅《高山流水》,如同神隐一般,半点相关的信息也找不到。
哀哀地叹出口气,龙宿眼轮一转,凹下那一对宛转的梨涡:“谁说007是万能的呢。”
这话说出来,剑子毫不掩饰地白了他一眼,下一秒,没再卖关子,干脆又清晰地说:“高山流水遇知音。”
他眉梢一挑。
高山流水遇知音,知音不在谁堪听?焦尾声断斜阳里,寻遍人间已无琴。
“而这一幅画,”剑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墙上的画,半晌,淡淡地说:“名叫《无琴》。”
如落叶拂琴弦,龙宿心底隐隐一动。
“画是本家师祖传下来的。”剑子看了他一眼,语气坦承:“作画的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作品传世,你看看也就算了。”
看看也就算了。世间毕竟有太多的事情,有计相酬,无计相留。
***
时间相对性的说法不知有没有道理,然而对比总是会有鲜明的感受。从很久以前开始,剑子就觉得,时光在云渎镇的流转,比起在L市快节奏的阑珊变幻,似乎要缓慢温婉得多。
夜幕落下的时候,他和龙宿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各吃了一碗酒酿糯米元宵,还点了一碗云吞,一碗蛋羹,再加上一屉蟹黄小笼包子。回家的路上,他又顺手买了一个烤的滚烫的红薯,热气腾腾的,放在手心里,哆哆嗦嗦地捧着。龙宿看了不说话,只是斜睨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很是不怀好意的模样。
夜晚的生活不甚有趣,师父的屋子里没有音响、电视、电脑,似乎是绝缘了一切现代化的设备。他拿木桶打了井水上来,熟门熟路地灌进电炉里烧开,又找出柜子里放着的一套红泥小茶具,用带耳的茶壶泡了一壶清淡的花茶,给自己和龙宿各倒了一杯。离睡觉的时间还早,他给龙宿找了几本还算有意思的古书来消磨时光,自己索性去书房看一看过去的修补文案,以期找到有用的资料来修复《南山图》。
查书,找资料,记录备案,和过去的学徒生活没有什么不同,不知不觉,几个小时的光阴就这么轻轻流走。掩嘴打完一个哈欠,剑子伸手关掉黄铜灯架上的那盏碧绿琉璃罩的台灯,带着倦倦的睡意,穿过院子的抄手回廊,向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以前是他的卧室,除了书桌、衣柜外,只有一张单人木床。眼下师父的卧室不好住,书房里又根本挤不下人,于是他和龙宿在木床对面,又多铺了一张行军床,垫上褥子被子,且当做临时的居住地。
厢房的玻璃窗上漆黑一片,他想,估计龙宿早就睡了,于是手脚放轻,慢慢地推开木门,再轻轻掩上。
房间里暖气充足,他一面伸手解开衬衫的扣子,一面摸索着,向床边走去。
“剑子。”
身后,一个声音含着笑意,浓醇似酒,在寂夜里悠悠响起。
他猛然一回头,待到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这才从窗棱中透下的淡淡月色里看清一切——
龙宿显然没有睡,正披着一件紫色的绸料睡衣,坐在对面的行军床上,单膝弯曲,手肘撑着下巴,一双鎏金色的眼睛默默又脉脉,幽幽地望过来,静静地说着不出声的话。
剑子几乎是蓦地一惊:“你,你怎么还没睡?”
龙宿勾着唇角,笑得情真意切:“先生劳苦为我,小生怎敢先睡。”
“免免免。”他挪到自己的床边,蹬掉鞋子坐下去:“拿人钱财,与人谋事,何苦要有心理负担。”
“剑子,此言差矣。”龙宿拍拍手,没什么预兆性的,就从床上站起来,几步走到他的床前。
黯黯的影子压在眼前,剑子一愣:“干嘛?”
龙宿含着笑,也不说话,只把双手伸过来,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轻轻放在他的太阳穴上,打着圈儿有规律地缓慢挼搓。
“别紧张,看你这么伤神,我于心不安而已。”
粹不及防的,周身就这么陡然一僵。
好像没有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下的情境,窗外月华如水,照在屋子的青石地上,似乎还有流动的痕迹。木床不过及膝高,他的视线只能落在龙宿的胸口处,任由对方居高临下。好像有什么出了差错,然而……指腹摩擦肌肤的感觉,温暖,干燥,顺着经脉,沿着四肢百骸,缓缓燃烧而过——
……真是够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刚想喊停的时候,龙宿已轻轻收回了双手。动作干净利索,仿佛如他所言的一般,只不过是关心,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意义。
“晚安。”龙宿说。
剑子晃晃脑袋,忽然觉得很糟糕。
他闷闷地答应一声,麻利地甩掉袜子长裤,睡衣也不换,就这么穿着白衬衫,一头倒了下去。耳边有行动的窸窣声,龙宿大概是回到了行军床上,他翻个身,用厚重的被子盖住脑袋,深深呼吸两次,然后放空周身的所有。
此刻,他需要强制性的睡眠。
“存在”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或许是呼吸的气流交融,或许是心跳的节奏合拍,独居与有人同在的感觉全然不一样。好在房间足够安静,好在一天的旅程足够劳累。闭上眼,早有梦境潜伏在他的蔺草枕头上,伴着呼吸均匀的入眠,悄悄踮脚而来。
剑子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关于过去的梦了。
在梦里,懵懵懂懂,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和师父一起住的那座胡同深处的平常院落里。说是平常,却也约莫是旧时王孙的私宅——白墙青瓦,木门纸窗。两扇乌漆的如意门前,静静蹲着一对踩着花球的石狮子。屋檐两端,是尖尖的“朝天笏”,镂着万字花儿,斜斜地向青空深处伸展开去。到了春天,总要飞来几只王谢家的燕雀,唧唧喳喳地落在檐下,双双对对,燕燕于飞。
不用做功课的夜晚,他喜欢搬着一条小板凳,坐到院子的藤蔓底下。天阶夜色凉如水,抬头,可以看见低垂的打弯的叶子,还有叶子缝隙间隐藏的点点星子。低头,是或静伏或低吟的黑色甲虫,排着队,大咧咧地横行着。
还有……
古画。墨香。朱笔。印章。陈旧的宣纸。生着薄茧的指腹。略带试探的笑语。如同耳语的燕子的温柔低喃。
……
他在梦中无意识地咂咂嘴巴,翻了一个身。
虚无的空间里,那悠长、悠长的梦境绵延下去,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