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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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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潮热湿闷,但隰染的屋子树多院深,独独被遮蔽在一片荫凉之下,仿佛在空气都热到变形的夏日之中隔出了一个单独的结界。
结界里,无声微笑的管家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听面前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学唱戏。
隰染揉着脑袋从楼上走下来。
陈年的红木楼梯虽然还十分结实,但被踩踏时也会发出具有年代感的轻微吱呀声。
她顺着扶梯一路而下,顺滑乌黑的长发被她揉得乱了几分。
隰染显然还不算完全睡醒,眯着丹凤眼看了看楼下院子里拿着手、并着腿,像模像样的小姑娘,懒懒地嗤笑一声。
“宝贝,你唱歌真难听。”
阮乔乔这下可被惹恼了。
她收了势,严肃地瞪向隰染:“这不是歌,是苏剧,懂不懂的呀。”
“不懂。”隰染挑眉走近,给自己倒了杯酸梅汤,“没听出来。”
阮乔乔卡壳了一下。
她放下扇子,一溜烟地凑过来,从下往上地盯着隰染的脸,好像要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以确认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真的没听出来吗?我不会告诉你,我唱的是,嘤嘤拜月哦。”
那叫《莺莺拜月》。
隰染心里好笑,面上摇摇头。
“嗯,没听出来。”
“一点点都没听出来吗?”阮乔乔不死心。
“一点点都没。”
阮乔乔泄气了。
她又盯了隰染好一会儿,指点道:“你不能这样,让让女孩子呀!女孩子要被夸的呀,懂不懂的呀。”
这下隰染是真没忍住,笑出声了。
她听着小姑娘自称“女孩子”,又说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口癖,觉得好玩极了。
隰染弯下腰,平视着小姑娘的脸,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我也是女孩儿啊。”
阮乔乔立刻道:“那我也夸你呀!”
“你头发真长!”阮乔乔摸摸她头发。
“你鞋子真好看!”阮乔乔低头看了圈,指着她的凉拖鞋。
过了会儿,阮乔乔抬起头,盯着她手里的酸梅汤,舔了舔唇:“你倒的酸梅汤真好喝。”
隰染抿唇压着笑,端起杯子送到嘴馋的阮乔乔嘴边,给她喂了口。
阮乔乔立刻冰释前嫌,忘记前面隰染数落她的事。
张大手臂抱住隰染的腰,一脸安逸地贴贴蹭蹭。
管家已是见怪不怪,微笑着从旁边路过,给两位小姐拿新鲜荔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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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温情而光辉灿烂,蝉鸣声如潮水将所有阴郁悲伤洗涤殆尽,直至雷雨再度倾盆降临。
暴烈雷声在窗外轰鸣,闪电的光震碎荫荫树盖和屋顶,在天雷之下无处躲藏,下一瞬就要被找出来击碎,劈成再不可认的焦炭。
十四岁的隰染蒙在被子里紧紧闭着双眼,能遮得住好似核爆的光却遮不住轰天的雷声,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黑黢黢的山崖,从中间整个断裂的轿车,烧得焦黑的山石草木,三天三夜大雨才淋灭的车厢,和其中已成焦炭的父母尸体。
她竭力告诉自己这是幻想,但她确实亲眼见过这幅场景;她又告诉自己这些已经过去了,但心脏却更加被剖开一个血洞——时间残忍不可回头,她痛恨自己无力回到那个雷雨天,救出葬身火海的父母。
管家在外面敲门,敲门声伴随着雷声,显得鼓点更急。
隰染终于厌恨,爆发出怒吼:“滚——”
门外声音静了。
过了许久许久,雷声止。
天空放晴,原来此时并不是深夜,而是白天。
又过了很久,隰染终于活动自己僵硬的四肢,从床上爬下。
她捧着凉水泼自己的脸,对着镜子看到自己镜中凄惨的脸色,双眼之中正缓慢褪去的血丝仍然可见。
隰染去找管家,心中有愧。
她知道自己眼下正是躁动的时候,叛逆期?中二期?或许都占了。
但再如何暴戾,对着一直照顾自己的长辈说出那种话,实属不应该。
隰染在心中复习着手语,反复练习着道歉。
待看到管家时。
管家转过来看着她的双眸之中,却只有担忧和关怀。
道歉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
泪水盈上眼眶,隰染偏头,试图眨掉。
管家靠近,递给她一个纸包。
那纸包是彩色的,很明亮也很简陋,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手工课作品。
隰染迟疑地打开。
一支纸做的小风车静静躺在里面,挂着清脆的小铃铛,摇一摇就能听见叮铃铃的声响,像是那个孩子快活的笑声。
“乔乔?”隰染虽是说的问句,却毫不怀疑。
果然管家点点头。
隰染摇了摇小风车。
被暴雨洗涤过的木窗这时已经完全推开了,暖风吹来潮热的空气,树叶簌簌摇动,透进来的阳光愈盛,照在小风车和包着它的琉璃彩纸上,反射出来的光明亮得几乎刺眼,如同利剑,将方才还暗无天日的暴雨惊雷斩灭无痕。
隰染弯了弯唇角,难以言喻心里的暖意。
她夺步而出,往门外走。
管家却追上来拦着她。
他用手语仔细比划。
隰染看着,看了许久。
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茫然地和他对视一眼,让他再说一次。
这次隰染看得更认真。
乔乔来过了。
她想找你,没等到。
乔乔和父母坐车离开了,请你等她半年,放寒假了她来找你玩。
这是她送给你的礼物。
一字一句,没有错漏的。
隰染低着头看那支风车,心里的感觉怪得很,仿佛又满又空。
她没等到乔乔回来。
她要接着出国念书,从在国外开始就坚定了自己的方向,将父母留下来的三十本手记硬是啃进了脑海中,十八岁时她回国一趟,终于上了她期待已久的“战场”,三个月的无硝烟厮杀,她夺回了父母的所有资产。
那时她曾很期待见小姑娘一面的,但实在分身乏术,管家跟着她出了国,那个苏州宅院里留下的旧梦再也没了见证人,要找一个几年前的旧人自然毫无头绪。
她想,以后还有机会的,就这么等着吧,隰家的产业如山一般压在她肩上,分毫也疏忽不得,就这么一拖,又是六年。
可等她终于游刃有余,再找到那个笑起来像风铃、抱着她叫仙女的小姑娘时。
对方早已不记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