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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现世-秋分-魏柳初识 ...

  •   六百年前,梁朝,历阳城。

      “令郎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成就,实在是惊为天人啊!”,最后一个客人严瑞是魏朝浥父亲的朋友,走到了魏府门口又不住回头夸了魏朝浥两句。

      “哪有哪有,都是寻常事。“魏启仲摆摆手,高兴地谦虚道。

      “严伯父谬赞。您才是学富五车,空前绝后,晚生望尘莫及。”魏朝浥作揖,恭敬地谦虚道。

      “嗐!告辞,留步。”,严瑞也不对这对谦虚的父子多说,转身进了自家的马车离开了。

      农历八月十八日,外面响了一天的丝竹声终于停了,被拉着同喜来谦虚去,一天都恭恭敬敬的魏朝浥终于屈服于肚子的淫威,招来身边的书童,让他去厨房拿点东西来吃。

      可是魏朝浥从这朵云飘过月亮到那朵云飘过月亮,也没有等来去拿食物的书童,嫌弃地咂了一下嘴,只好亲自出马。

      刚走到厨房前的亭子,就听见书童张小甲愤愤的责骂声。

      “章管家,您看看,就是这野种,溜进我们府的厨房偷东西吃!”

      这骂得也有点难听了,仔细一听好像还有哭泣的声音。魏朝浥不喜欢这种场景,黑灯瞎火,骂骂咧咧,哭哭啼啼,不用看就很令人心烦。他远远地叫道:“张小甲!”

      想当举报人、伸张正义的张小甲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主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连忙卷起手边的饭盒向黑暗里的影子跑过去。

      “偷了两个馒头。”
      “啪!啪!“
      “让你偷!让你再偷!”
      “……”

      “今天把这小孩就锁在屋外,明天送到官府去!“章管家严声斥道。他平日最恨偷东西的人了,像这种小孩子如果是来乞讨,自己一定给口饭吃,但如果是来偷,就肯定要严惩了。

      魏朝浥皱了皱眉,拿走张小甲手上的饭盒和灯笼,摆摆手,意思张小甲你可以走了。

      “这……”,张小甲犹豫了一下,毕竟他是书童,老爷派他是伺候并且监看着少爷的。

      黑暗里张小甲看不清魏少爷的表情,只听见少爷“啧”了一声,极其不耐烦,他二话不说赶紧溜了。

      倒不是怕少爷找他茬儿,向老爷告状,而是怕少爷不爽了就会闷着坏,比如夜里告诉他明天一早要吃桂花糕,他只好比“一早”更早去通知厨房做桂花糕,把他支出去买几乎绝版的书……

      张小甲一要尽心尽力,二不能在主家面前体现自己的无能,再被打发到砍柴喂马的后院小厮里去,只好比一般书童更听话点。

      魏朝浥从三个包子里随手拿了一个,盖上饭盒盖子,边吃边拎着饭盒往黑黢黢的厨房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去看一眼,可能是同情那为了两个馒头挨打的小孩,也可能是自己太饿了而看不得别人也那么饿,也可能就是富贵少爷对穷苦小子的好奇。

      小孩面对着墙,两只脚和两只手都被绳子系紧扣在墙上的铁钩里,蹲在地上,蜷缩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发呆。

      魏朝浥有点害怕但又觉得刺激,谁知道这孩子是人是鬼,会不会突然暴起。

      他吃完手上的包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孩身后,才勉强看到地上画着个扁圈圈,孩子用捆着的手勉强在泥地上画着另一个扁圈圈,动作缓慢而笨拙。

      魏朝浥看了半天都没看来是什么,脱口问道:“你画的是什么啊?”

      孩子明显受到了惊吓,“啊”的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猛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嗫嚅道:“馒……馒头。”

      魏朝浥被那一声尖叫吓得不轻,好像真有什么鬼似的,后又怕小孩一口气喘不上来,生生被自己吓死掉,大气都不敢出。等到平静下来,看到地上的“馒头”,噗嗤一声笑出来,真心又假意地夸道:“画得真像。”,说着,从饭盒里拿了另一个包子给他。

      小孩停顿了一秒,就把包子抢了过去,两口当一口地啃了起来,也不问刚刚在地上画画的手有多脏。

      魏朝浥不是没有见过路上饿得不行的小乞丐狼吞虎咽的样子,但从小锦衣玉食的魏少爷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他看着小孩吭哧吭哧吃完包子,留恋地闻了闻手指,微微侧着头,一副想看又不敢看自己的样子。

      魏朝浥走近一步蹲下,从饭盒里拿出最后一个包子给小孩,又干脆把饭盒在打开,冲着小孩指了指饭盒,意思“随你吃”。

      小孩伸出胳膊,宽大衣袖下露出一截细手指,颤了两下,终于不犹豫地伸向食物。

      “你慢点吃,都是你的。”之前饿得没什么耐心的魏朝浥此刻没有一点脾气地说,“你叫什么啊?”

      “柳一……”小孩没意料到还会被问话似的,紧张地突然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

      “你接着吃,我没恶意。”,小孩的动作停下了,魏朝浥才看到那露出的手指上有两条红紫色的抽痕,心里一紧,嘴上却开着玩笑,“你多大啊?那你弟弟是不是叫柳二啊?”不算开玩笑,只是想问问小孩的家是什么样子,抽痕从哪里来,该怎么帮助他。

      “13…我家里就我一个。”,小孩似乎有点放松,用手抓了一把饭碟上的菜就往嘴里送,但说话声音依旧很小。

      “跟我一样大哎!你几月生日啊?”,魏朝浥从小孩的手指到散乱的头发仔细地端详一遍,一心二意地套着小孩的话。

      “我正月十三生的……娘生我的时候去世了,我有爹。”,柳一说得胆战心惊,依稀看清说话人的眉飞色舞,他感到不安,因为笑着跟他说话的人从来都不一定是好人。

      “啊……对不起。“魏朝浥真诚抱歉,又得意道,“我正月十二,比你大一天。”

      柳一嗫嚅不言,他不知道魏朝浥什么意思,是想仗着比他大,欺负他吗?

      魏朝浥见柳一如此不自在,就另开了个话头:“明天我让他们放你回家,你爹看不见你,可要着急了。”

      柳一停下所有的动作,盯着面前的饭盒,全身上下散发着更阴沉的气息。他用油腻腻的手撸起袖子和裤脚又撩起上衣,露出胳膊上和肚子上的一条条错杂的青紫伤痕,这些明显是用柳条抽打出来的。柳一顿了顿,指了指右太阳穴附近的一道疤痕,还想转过身展示一下背部的伤痕。

      向来被爱意包裹的魏朝浥竟瞬间明白了柳一的意思:这些都是父亲打的。

      魏朝浥一时忘了套柳一的话,惊讶、同情、悲愤的情绪一下子冲击了少年读书人的天真神经:“那我……”绝对不会把你送回去。

      “你是姓魏吗?” 柳一突然打断了他话,耗尽了勇气一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对对对!这是我家的府邸,我叫魏朝浥,以后饿了直接报我名字,我给你送吃的,你别回去了!”,魏朝浥自觉失礼,怎得能叫别人家的孩子不回家呢?

      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魏朝浥贴进柳一,小声地说:“我家最讨厌不耻之行了,以后别……做了,可以吗?我可以给你送吃的。”

      柳一只愣愣地瞪大着眼睛,眉头紧皱,一句不言,好像失了魂。

      魏朝浥不高兴地催道:“听见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

      “嗯,我以后再也不偷了。”,柳一回了神,声音了带着丝颤抖,“那我可以留在这里吗,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想回去了。”

      受了陌生人的一点好,柳一便想离开那个地狱似的家了。即使母亲是因为生他才去世的,父亲有理由责怪他,即使在自己8岁之前,身体还好的时候,父亲也尽力给他好的生活,但5年过去了,他的真的忍受不了醉醺醺的父亲每天对他的打骂。
      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的打骂逐渐变成一条鞭子、两处锁链或三处轰鸣在梦境里不断地折磨他,要他认错,惶惶不可终日。

      今天的挨打逃跑,他没有只是跑到家里歪斜的门下就停,而是越跑越远。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生活了13年的小农村,第一次来到热闹非凡的街上,把对自己无能的认知又上了一个境界。他想活下去,讨口饭吃,卖馒头的小贩对脏乱不堪、浑身是伤的他避而远之。

      他想做个小工赚点钱,别人嫌弃他瘦瘦矮矮一副病样,立刻打发掉了,他想他是不是活不过今天了。

      他穿着宽大透风的褂子在街边走着,自卑地恨不得自己是隐形的,但也想如果有人能看到,可怜可怜自己呢。当他听到这个府上的热闹,抬头看到了魏府,就再也忍不住饥饿,想着趁乱进去找点东西吃,却被府里来找食物的小厮抓了个正着,他想被送到官府也好,起码有地方待着,说不定还有饭吃,可是这样饥寒交迫的折磨,他宁可死了,都不想过完漆黑的今晚。

      眼前这个给他吃喝的少爷在黑暗的地狱门前燃起了一丝光亮,他拼命地睁大眼睛盯着那光亮,耗尽所有力气想着:如果呢,如果我还能活呢,如果——就要那一点如果。即使这一切他本该承受,但在看到魏朝浥的那瞬间,顽强如柳一也想喘口气了。

      “好啊。我明天就跟他们说。”魏朝浥一口答应。他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然这个小孩能去哪里,回去继续被打,还是在街上饿死?

      “谢谢。”,柳一抬头,在黑暗中极力去看魏朝浥的眼睛,十分珍重地说。

      “还饿吗?我再去拿点吃的?”,魏朝浥听出这一句话里的颤抖和重量,感受到小孩全力信任他敬他的视线,心里又一紧,嘴上又轻描淡写地撇开话题。

      同样的年龄,命运却有着天壤之别,难道就是因为投错了胎?他不明白世间如何险恶,仅以13岁的以己度人就已经让他心情沉重。再者,他的脸皮突然薄了起来,不爱被这么隆重的道谢,如果日后辜负了别人的道谢,他的良心也是承担不起的,能帮到的都是举手之劳。

      柳一看着空空如也的饭盒,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魏朝浥也不再问,兴致勃勃地想着明天怎么留人,想了想说道:“现在太晚了,把事情捅到我爹那里会更难解决,说到底,你还是错了的,错了就要受罚。”朝浥语气严厉起来,他敬畏父亲,敬畏家风,错了就要受罚。

      “今晚我先回去,明早他们带你出去的时候,我假装路过,然后你就上苦肉计,我再把我娘拉着。她心软,最好说话了。一定能把你从刚正不阿的章管家手里抢下来。”魏朝浥看着柳一失落低头,不免柔了声音说话。

      柳一只有躲避打骂的经验,没有动心眼儿的心思,对魏朝浥的话十句有八句不明白,也动不得脑子去琢磨魏朝浥的话,只想着好久没人这么亲切地与他说过话了,到了夜深人静又寒冷的时候依着梦境喃喃一句“朝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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