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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长秋宫史·敕勒川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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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再一次地抓住了元夫人的手,这一回他不想再放手了。
元夫人突然从高澄的手掌里抽出了她的手,她从高澄的怀里坐起身来,一脸严肃地认真地看着他。元夫人问他:“世子,今天你给我带钱来了吗?”
高澄说:“我给你带钱了,装钱的包裹就挂在床头的衣架上,你要的话就自己去拿吧。”
元夫人只说了一句:“那我就先收下了。”
她起身离开了床榻,走到床前的衣架上,踮着脚伸手取下了一只沉甸甸的包裹。
那只包裹是用一段明黄色的绸子包着的,看着就很有分量。元夫人把包裹拿到了桌子上,解开上面打着的结,绸子里包着一大堆黄的白的金银锭子,还有许多铜钱硬币。
元夫人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她复又小心地把绸子的两端系在了一处,打了一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结。当着高澄的面,元夫人俯身从床底抽出了一只上了锁的箱子,箱子上有三把锁,元夫人从头上拔下了一支带着锁头的金钗,把那三道锁依次给打开了。
这只箱子本就价值连城,是用一种珍贵的木料做的,即使是被封尘在潮湿的梅雨季,也能终年不朽不坏,在北方更是能保存成古董。这箱子本是元夫人嫁给薛寘时,带过来的陪嫁,如今它又跟着元夫人成了她改嫁给高澄时,带过来的行李。
元夫人把高澄给她的一整包银钱,都在箱子里妥帖地放好了。这只木箱子里已有好几个这样的包裹了,都是用统一的明黄色缎子包着的,里面也都是满满的钱币。元夫人却没有取用过里面的一分一毫。
高澄看着元夫人的一连串动作,只觉得繁琐。他忍不住问:“元儿,你在府上的一饮一食,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是我让下人们给你置办的。我从来都没有让你花过钱。你跟我要这么多的钱做什么?”
元夫人没有理高澄的话。她把箱子重新复位到床底下的空位上,那只木箱子在黑暗里隐没不见了。她这才抬头看一看高澄,说:“世子,是你说过的,只要我肯改嫁给你,你就给我荣华富贵的生活。”
高澄说:“可是我看你不像是爱钱的人。”
元夫人一笑,说:“世子,既然你让我当你的妾室,又不肯给我一个名分,我当然要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了。要是有一天我失宠了,这些钱就是我以后过日子的保障。”
高澄伸手把元夫人鬓边的一缕碎发,拢到她的脑后。他笑着说:“是你不肯跟我回晋阳王府的。”
元夫人只说:“晋阳王府的女人太多了。前不久,你不是才把王氏带回了晋阳吗?我听府上的下人们说,你和她的感情好得不得了。”
高澄问她:“元儿,你吃醋了吗?”
元夫人拨开高澄伸向她耳边的手,说:“世子,我没有。”
高澄又问她:“元儿,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元夫人反问他:“世子,你觉得我会失宠吗?”
高澄看着她的眼睛,只是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
那些年西魏和东魏的战火连延不绝,两个国家的文明在一次次地交战中相互交织,也相互来往。东魏和西魏之间有一个墨守的规则,那就是他们在彼此的国度中,互相安插了很多自己国家的线人。
这些线人都是从军队中挑出来的人,他们是被两国各自的军机处养着的。这些人的作用只有一个,他们是专门被养着,用来打探敌国的情报的,特别是在军事上的情报。一旦这些人的身份在敌国暴露,他们的下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身首异处、客死他乡。
自从李子雄在战场上被敌军俘虏之后,高仲密不惜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四处打听李子雄的下落。
那时李蓁蓁已经离开了赵郡,重新回到了她和高仲密在邺城的府邸上。每逢高仲密下朝回家的时候,李蓁蓁总是红着一双眼睛,她不住地问他:“怎么样,仲密?你在朝堂上打听到了李子雄的下落了吗?”
高仲密也总是刻意回避着她的眼睛,说:“夫人,你着急也没有用,这种事是急不来的。我还没有打探到李子雄的消息,你还是再等一等吧,再等等……”
他不忍心见到李蓁蓁一脸失望的表情。
李蓁蓁只能用一种失落的目光看着他。
战争结束之后不久,高仲密和弟弟高昂因在沙苑之战中表现出色,高仲密被加官进爵,在朝堂上得以重用。转过年来,高仲密一度被调任为兖州刺史,不久之后却又再度被召回了京师。这一回他收到了弟弟高昂战死沙场的噩耗。高欢将高仲密任命为御史中尉。
那之后没几天,高仲密就和高澄在朝堂上闹起了不愉快。高仲密在御史中尉的职位上被高澄下了绊子,他一口咬定是崔暹在高澄的面前时时挑拨离间,才害得高澄与他处处为难的。
又或许高仲密本就是和高澄合不来的人。高仲密的身上没有他的哥哥高乾和弟弟高昂对于高欢的一腔孤勇,他一直将高欢和高澄对渤海高氏的所作所为看得很透彻。他心知高欢带着尔朱兆残余的部队入主冀州的那一天,就已经吃定他们高翼四子一家人了。
高仲密在御史中尉的位子上待得久了,便开始对高欢和高澄父子生出了嫌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朝堂上的事务,而是疏于朝政。高仲密的这些细微的变化,被高欢全部看在眼里,高欢却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当是高仲密仍旧沉浸在失去兄弟的悲痛中,尚且未缓和过来。
直到有一天,高仲密所掌管的军队里,有几位官兵抓住了一位从西魏派到东魏的军营里的密探。
那一天天刚傍晚,日暮西沉,高仲密带着他的几位部下,到军营里视察军队。军营里四处点燃着篝火,暖红色的火光上烟雾缭绕,像是倒映着夕阳的微光。
士兵们把他们抓获的那名探子,用一捆粗绳子捆了起来,把他拖行在泥地上走了很远,然后扔到了高仲密的面前。
高仲密看了看那名探子,对着那几位士兵说:“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又问他们:“你们怎么发现他是探子的?”
有一位士兵说:“回禀大人,他的名字叫王成,他是和我住在同一座军帐里的宿友。但是我们现在怀疑,他连告诉我们的名字都是错的。”
他接着说,王成这个人初来军营里报到的时候,明明跟其他人说他是不会写字的。他们几个人同住在一所军帐里,他却时常背着大家伙儿偷偷写字,被众人发现了好几次。
他的另一位宿友说,起先,王成只告诉他们,他是在给家里写信,可是他给家里写信的次数,实在也是太频繁了。军帐里的宿友们想要读他书信上的内容,他就死活拦着不给大家看,藏着掖着的。其他人都觉得他的行为鬼鬼祟祟的。
先开口的那位士兵说,昨天晚上王成去洗澡的时候,趁着他不在军帐里,大家就从他的行囊里翻出他的书信看。一开始,军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王成是在给他哪位相好的姑娘写情话呢,没想到他的信纸上却写满了我方军队中的战报。军队里的人把王成从洗澡的浴盆里抓了起来,把他严刑拷打了一晚上,王成这才招供说他是西魏的人,他的祖籍在陇山大凉。
这些官兵们的回答让人满意。当着众人的面,高仲密把王成责打了五十军杖,又将揪出密探的那几位士兵每个人官升一级。
高仲密打伤了王成,却并没有取他的性命。他只是吩咐手下们,把王成关进了一间空置的黑屋子里,把门从外面锁上。过后他要亲自去审问王成。
火光照在了高仲密的脸上,却照不穿他眼底的深沉的心事。
当天晚上,夜幕深沉,军营中的人们都睡下了,高仲密却还清醒着,一丝睡意也无。他将衣服穿戴整齐,从他主将的军帐里走出来,一个人走向关押王成的那间黑屋子。
实际上那也是一座军帐,只是帐篷里是空着的,没有窗子,连一张睡人的床板也没有,更没有光亮能从窗里透过来。那间屋子很黑,里面摆满了刑具。
王成昨天晚上着了凉,已有两天两夜滴水未进,更别说吃东西了。他的身上遍布着累累的伤痕,只觉得这一次必死无疑。
门外响起了一阵门锁被打开的声音,王成蜷着腿跪躺在地上,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声音。门被人推开了,高仲密从门外走进来,王成只当他是来杀自己的。
军帐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就是一把木椅子,那张椅子缺了一条腿,是有人审问犯人时才坐的。高仲密顾不上上面落满的灰尘,径自坐到了那把椅子上。他还没来得及多看王成一眼,王成便闹着要咬舌自尽。
高仲密只问他:“王成,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成流了一嘴的血,忍着痛说:“不是你让我死的吗?”
高仲密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让你死呢?”
王成坚毅地说:“我既已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活着也就没有价值了。即使你不杀我,我也会一死了之,用不着你亲自动手。”
高仲密从他的袖袋里掏出了一瓶止痛的药膏,放到了王成面前的地上。王成看着那瓶药膏呆住了。高仲密又问他:“王成,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拿些东西给你吃?”
一位泄露了自己身份的密探,留在东魏他会死,回到西魏他也会死。王成折中取胜,从此他只效忠于高仲密一个人,由此获得了一线生机。
第二天天刚亮,高仲密从关押着王成的那间黑屋子里走出来,屋子里多了一具倒在地上的尸体,那尸体血流满面,已是面目全非,谁都看不清他的容颜。这世上从此少了一个叫王成的人。
高仲密让两名早起的士兵,趁着众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把王成的尸体用草席一卷,丢到了郊外的乱葬岗上。王成在众人眼前是确确实实的死了。
王成战袍上的袖袋里藏着高仲密连夜给他的几十两纹银,那两名士兵拖着那张破草席在地上走的时候,不住地问对方:“这个人我看着也不胖啊,他的尸体怎么那么重?”
另外一个人埋头拖着草席,说:“可能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打得肿起来了吧。”
王成装死蒙蔽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他回到了西魏,很快又返回了东魏。这一回他带来了李子雄在西魏后续的消息。
高仲密收到了王成写给他的情报的那一天,李蓁蓁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高仲密,说:“仲密,你怎么会突然收到西魏写来的战报呢?难道这封信是李子雄写给你的吗?他在信上写了什么?”
说着,李蓁蓁便要抢过他手上的信。高仲密把信高高举起来,不肯给她看,说:“夫人,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李蓁蓁说:“高仲密,这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你就给我看一眼吧,你就给我看看吧,我求求你了!子雄的境遇到底是吉是凶?你就别卖关子了,真快急死我了……”
高仲密对她说:“你越是着急,我越是不给你看。你就放心吧,李子雄他现在是安全的,达奚武对他还不错……甚至可以说,他对你弟弟还挺讲义气的。只是李子雄在西魏生活得不好。”
李蓁蓁便问道:“他生活得怎么不好了?有人欺负他了吗?还是说达奚武不肯给他饭吃,还对他拳打脚踢的,罚他去牢房里做苦役,让他过着饱受欺凌的日子?”
都不是。
李子雄在战场上是眼睁睁看着李裔被杀的。
宇文泰的军队打到陕州的那一天,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众人的头顶烈日当空,在李子雄的回忆里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
李裔被宇文泰和达奚武处决的那一刻,他的心中还记挂着赵郡老家的几个孩子们。他明白自己活不下来了,他对尘世也已了无牵挂,只唯恐他的儿女们见到他的尸骨时会伤心。
李裔又看了看被俘的李子雄,他是他在世上最爱的儿子,他是他的骄傲。李裔便对达奚武说:“你们既要杀我,我不用等你们动手,我会自己了结自己。”
他用一种怜爱的目光看着李子雄,那是他在活着时看他的最后一眼,一眼之后便是诀别。李裔说:“只是我的这个小儿子他还很年轻,不懂人情世故。你们既然抓住了他,对他要打要骂要罚,便听凭你们处置。只是你们不要伤他的性命,毕竟他罪不至死。权当是我和我的儿子一命换一命了。”
说着,李裔便当场拔剑自刎,鲜血洒满了一地。那场景给涉世未深的李子雄带来了视觉和心理上的深深地冲击,令他久久不能忘怀。那是他生命里永恒的伤痛,最痛的一件事。
“不,不……父亲!”
任凭李子雄在战场上如何哀痛地嘶吼,都于事无补,人死不能复生。
李子雄红着眼睛,对周围西魏的军队说:“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
哭闹换不回父亲的性命。
李子雄是这样活下来的,并且被达奚武从东魏带到了西魏。在军中将士们的面前,达奚武遵守了李裔生前的遗愿,他和李子雄一命换一命。李裔死了,李子雄就必须活着,出尔反尔的将领,在军中是建立不了自己的威信的。
李子雄在西魏过得不好,是因为他一心求死。
其实达奚武对李子雄不错,他在长安给李子雄分了一间空房子,让他暂居在自己的府邸上,并且安排了两名家奴从早到晚地监视着他,防止李子雄真的作出自戕的行为。
李子雄被达奚武俘获之后,一连好几天,他都不肯好好地吃饭喝水。达奚武看出他想要渴死自己,就让两名军人把李子雄紧闭的一张嘴扒开,用水壶把一壶生水硬生生地往他的嘴里灌进去。李子雄奋力挣扎着,那些水漫过他的鼻腔,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达奚武这才满意地放下水壶。
李子雄不肯吃饭,达奚武就命人撬开他的嘴巴,把一碗夹生的饭粒硬塞进他的嘴里。李子雄吐出了一嘴掺着石子和砂砾的白米。达奚武问他:“少年人,你是想吃白米饭,还是想吃这种夹生的饭?石头和沙子可是吃不死人的。”
李子雄说:“你们的饭我一口也不吃,你们倒不如一刀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达奚武看了他一眼,对他说:“我要是真的一刀杀了你,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父亲交待?”
李子雄坚定地说:“要是你不杀了我,我就杀了你。”
达奚武却说:“那你也要有命活下来才行。”
王成跟高仲密所讲的李子雄在西魏的遭遇,高仲密又一五一十地跟李蓁蓁复述了一遍。
李蓁蓁听完高仲密的话,一脸担忧地说:“王成说的可都是真的?李子雄真的是跟达奚武这么说的?他说他要杀了达奚武?”
高仲密只说:“王成应该没有在骗我。”
李蓁蓁的神色更忧郁了,她说:“达奚武不会一怒之下,真的杀了子雄吧?”
在李蓁蓁的眼里,李子雄是一个犟脾气,又嘴笨不会说话。平常在家里,娘亲和大哥哥两个人都犟不过他。这下他沦落到了达奚武的手上,可是要受尽委屈了。
高仲密便安慰妻子说:“西魏那边再有什么动向,王成他会回来向我汇报的。夫人,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高仲密要打听一个战俘的下落,都要大费周折,更何况元夫人是要打听自己丈夫的下落呢?
元夫人思念薛寘,上天便把高澄送到了她的身边。高仲密打探到李子雄的近况的那一天,高澄正在元夫人的府上吃饺子。高澄吃完了一碗饺子的那一刻,李蓁蓁刚好把王成送来的密信拿到一盏燃烧的烛台上,用火烧掉了。
当天夜里,高澄在元夫人的府邸上留宿。元夫人安抚完高澄在床榻上沉沉地睡去,她便披上一件外衣从床上坐起来。
借着一盏烛火的光亮,元夫人弯下腰,半跪在地上,从漆黑一片的床底把白天给高澄看过的那只木箱子拿了出来。箱子被拖曳在地上,木头与地面摩擦时发出了一些声响。元夫人抬起头,看了高澄一眼,见他还在熟睡,便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床头的柜子上摆着一只首饰盒,首饰盒里放着开锁的钥匙。那把钥匙是用纯金做的,锁身设计成了一只金钗的模样。元夫人想起她当初嫁给薛寘的时候,这只木箱子和锁是娘亲留给她的最珍贵的嫁妆。
元夫人出嫁的当天,她穿着一身凤冠霞帔,她的娘亲亲自把她送上了接新娘的花轿。那是元夫人的生命中最风光的日子,也是唯一风光的一天。临行前,元夫人搀扶着她娘亲的手,一步一个回头地坐进了轿子里。
元夫人的娘亲对她说:“女儿,你要记住为娘的话,一个女人出嫁前和出嫁后过的日子是不一样的。我把我最贵重的东西,都留给你做嫁妆了。你守住了你的嫁妆,就是守住了你后半辈子过日子的钱。”
元夫人在红盖头里早已哭肿了眼睛。
元夫人嫁给薛寘之后没几年,她的娘亲便在河阴之变中倒在了血泊里。
回首往事不禁让人潸然落泪。一场战乱夺走了元夫人的娘亲,又一场战乱让她失去了丈夫。
元夫人始终记得她被高澄带到官府之后的那一天,回家时薛母对她的态度。陆操没有给她定罪,而是让崔季舒把她送回了家。元夫人是带着一身受尽屈辱后的疲惫回家的,她脸上的神情狼狈得很。崔季舒没有对薛家的人过多地解释什么,倒像是元夫人做错了事情似的。
薛母看着她的儿媳妇一脸羞愧的模样,却没有开口安慰她,而是质问道:“你出去那么长时间,是干什么去了?你和渤海王世子在领军府上发生了什么?”
她又向元夫人问道:“你打听到我儿的下落了吗?”
元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有些回忆不能细想。
元夫人重新打开了箱子上的三把锁。她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厚重的包裹,把它放到了白天吃饭时用的桌子上,解开了上面紧紧缠绕着的绳结。一盏烛火的光亮照耀着包裹里的金银锭子,元夫人用一只手挑出了里面所有的黄金。她又打开了床脚的唯一一只柜子的门,翻出了一块半旧的棉布,然后把柜门轻轻地合上了。
元夫人把一堆黄金用旧布包裹好,然后打了一个死结。她又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索出了一封白天就已写好的书信。
元夫人推开了卧房的门,门外的月色正好,像是流泄了一地的银霜。元夫人轻声地唤道:“采薇,你在吗?你过来一下。”
“夫人,我在。”
采薇和采萍是高澄买给元夫人的一对侍女,她们是一对亲生的姐妹。
元夫人把一包黄金和书信都递到了采薇的手上。
她说:“采薇,你趁着天还没亮,把我给你的这些东西都送到崔季舒的府上吧。你一定要快去快回。我不想惊扰到府上的其他人,更不想让世子知道我和崔季舒还有来往。”
元夫人一心笃定,崔季舒看到她给他的这些东西,他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元夫人对采薇说:“等你回来之后,我会给你几件首饰作为回报的。”
采薇应声说道:“是,夫人。”
在元夫人的府上干活是一个好差事,她对她的奴仆们的要求极低,给他们的回报却是极丰厚的。元夫人自从跟了高澄之后,在她的府邸上住了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一个下人会说她的坏话。
元夫人目送着采薇的身影在月色下远去了,方才回到高澄的身旁睡下。
第二天一早,崔季舒在家中收到了元夫人的来信和包裹。崔季舒掂量着包裹的分量,心中便明白了元夫人的来意。当天下午,他就动身出发,前往元夫人在邺城的府邸上了。
府上的大门口有人叫门,两名家丁打开了大门,通报是黄门侍郎崔季舒来了。元夫人笑了起来。
两人避开了众人的耳目,关上门进行了一场私密的谈话。元夫人用一种热切的眼光看着崔季舒,问他:“崔季舒,你那里可有薛寘的消息了吗?”
崔季舒摇着头说:“夫人,我暂时还没有收到薛寘的消息。”
元夫人难掩失望的神色。她说:“那……我给你的钱,你都花净了吗?我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你还是打听不到薛寘的消息?你那里的钱还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多给你一些?就当是你的路费了。”
崔季舒说:“夫人,你给我的钱还是净够了,你给我再多钱,我也花不完。这不是钱的事。现下西魏和东魏的城门都被封死了,两国互相阻断了对方的来路,谁都不能擅自去彼此的国家。除非是密探才行,他们可以翻城墙进去。”
元夫人几乎要难过到落泪了。
几个月以来,元夫人一直在暗中联络崔季舒,委托他四处打听薛寘的下落。崔季舒本来不想接下这个差事的。可是,他转念想到元夫人被逼改嫁一事,同他是脱不了干系的,他的心中便有了几分愧疚。尤其是他想到了元夫人每次见到自己时,那一双原本注满了希望的热切的眼睛。
因此,崔季舒对于元夫人的嘱托格外地上心,只是一切都要瞒过高澄的眼睛。
元夫人永远都只爱薛寘,可是高澄并不知情。
*
一辆马车从地面上辘辘驶过。
这辆马车是从赵郡柏仁县行驶到晋阳的,后世又将柏仁县命名为隆尧县。提到赵郡这个地方,让人很容易就能联想到赵郡李氏这个当世里庞大的家族。这辆马车和一整个车队的主人无疑也是出身于赵郡李氏的贵族世家。
马车里坐着一位年近不惑的男人,这个男人的身材伟岸、面如冠玉,让人只消看上一眼,就再也无法忘怀他那超凡脱俗的相貌。男人的身旁端坐着一位身长不足五尺的小女孩,那女孩子把她的身体紧紧地挨在她的父亲身边,一只小手轻轻地拉拽着父亲的袖口,仿佛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开似的。有时她眼睛里的余光会向上瞄,偷偷地去观察她的父亲的脸色,但是她的父亲的脸上只有一种处变不惊的淡然。
这个小女孩的长相随了她的父亲,有一种一脉相承的秀美,像是两晋时期那些文人墨客笔下的山水风情画,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的面容姣好的就像夜色里浓浓的春情,带着一种少女怀春的味道。
后来的李祖娥会在晋阳王府里把她的美丽发扬光大,一直到北齐和再往后的世代里,她的美貌都会成为一段生生不息的传说,流传千载,为天下人所议论。
这辆马车的车主叫李希宗。李希宗出身于赵郡李氏东祖,在朝堂上担任上党太守一职。李希宗身旁坐着的小女孩,是他的小女儿李祖娥。李希宗带着李祖娥去拜谒晋阳王府的那一年,是东魏的元象二年,这一年的李祖娥年纪还不足十岁,十足还是一位女童的模样,两靥生花。
小小的李祖娥稚嫩的脸颊上,总是带着一种红扑扑的神气,就像早春时被春雪冻住了的山茶花。
李祖娥刚出生的时候,有算命先生来家中给她卜卦。算完卦之后,那先生对着李希宗和他的妻子崔幼妃说:“此女有大贵之相”,意在指她必有贵女之命。李希宗和他的夫人喜出望外,由是把算命术士的话记在了心里。
等到李祖娥长大了之后,她果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像是东祖的花圃里一朵含苞待放的羞赧的牡丹,花开有时节。每当看到女儿绝色的容颜,李希宗总会在心里暗自忖度那位老先生当年跟他们说过的话,他说李祖娥日后一定会是帝国里最尊贵的女人。
在乱世里,对一位女人,或者一个小女孩来说,怎么才能算得上是尊贵呢?那必然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径。
那么,他应该让李祖娥嫁给谁好呢?
年幼的李祖娥坐在马车里,她的身体的一侧,紧挨着李希宗的胳膊。她时不时地抬起头,注视着父亲的面容,而后又丧气地垂下头。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了,她说:“爹,我们已经走了好几天的路了,我们是要到哪里去啊?”
她忍住了没有讲的话是:“爹,您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啊?”
李希宗摸了摸她的头,好言好语地安抚道:“乖女儿,我们很快就要到晋阳了。你再等一等,我们再有两天就到了。”
李祖娥还想说些什么,可她抬起头看向了父亲,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车队行至晋阳的那一天,马车终于在晋阳王府的大门前停下了。
李祖娥初入晋阳王府的那一年,高欢已经在府邸上和他的妻妾们生育了十几个儿子。高欢的那些年纪稍长的孩子们都早已婚配,男孩们大都早已娶了朝中勋贵的女儿,女孩们有的嫁给了皇帝为后。那时的高澄正在邺城以猎艳为乐,可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高洋却还迟迟尚未娶亲。
高澄的这个弟弟在后世以貌丑最为出名。史书上记载高洋是个皮肤黢黑、身材宽厚之人,生而重瞳,他的一双眼睛里长有四颗漆黑的眼珠,小腿的皮肤上布满了鳞片状的皮癣,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天生不怒自威。
高洋生来的长相就异于常人。以至于娄昭君在他一生下来,一见到他的样貌时,就哭着说:“这不是我的儿子。”直闹着要把他给扔掉。
高欢却尤其欣赏这个孩子,欣赏中又带着一丝敬畏,他常对外人说:“此儿意识过吾”。高洋在他日渐长大的过程中,时常表现出坚毅的沉着和稳重的性格,他生而非同寻常。
只可惜,在王府里的其他孩子们看来,高洋不仅长成了一个笑话,他的成熟庄重的性格,也成了他们口中拿捏的笑柄。不同于哥哥的天纵英才,高洋生来就不太爱说话,他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除却他对哥哥的爱,和哥哥高澄在王府里给予他的照拂垂怜,高洋短暂的十三年人生里并没有感知到来自于人间的太多温暖的感情。
他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却也是一个缺爱的孩子。
那一年的高洋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直到李祖娥的到来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一天,李希宗带着幼女李祖娥到晋阳王府上求见高欢,很快就被留在王府上做客,接着娄昭君也出面迎接他们了。看着那个长相俏丽可爱的女孩子,娄昭君笑弯了眼睛。她的眼睛是眯着的,脸上有着和蔼慈祥的笑容,就像她是在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娄昭君确实也是这么想的。见到李祖娥的那一刻,娄昭君的心花怒放面生欢喜。好看的孩子谁能不喜欢呢?
高洋和李祖娥好事即成的那些日子里,李祖娥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幼小的李祖娥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自己的夫君其貌不扬的事实。她在见到高洋的那一刻起,既没有当面嘲讽高洋的长相,也没有抱怨丈夫的丑陋,既没有责怪大人们的独断专行,也没有觉得娄昭君是在乱点鸳鸯谱。
李祖娥初见到高洋的那一刻,只是凑上去问他:“你……你就是高洋?你的小字叫什么,你今年多大了?”
她说:“哎……我说你这个人,你怎么不肯跟我讲话啊?”
李祖娥心里不好的预感,来自于她和李希宗注定有朝一日的分别。
所有婚事所要安排的事情都已停当,该是李希宗离开晋阳王府的日子了。
那是一个天色朦胧的早晨,李希宗和他的车队起了一个大早。像是互有感应似的,那一天的李祖娥也很早就睡醒了。李希宗在清晨蒙蒙的雾气里最后看了女儿一眼,然后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返程的马车。他临走时的姿态很是决绝,生怕回过头就要饱受相思之苦。
李祖娥目送着父亲上了马车,看到车轮在地上滚动的时候,她没有落泪,也没有快跑几步追上去。她就只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地说:“爹,您这就走了?从今以后您就再也不管我了?”
那是李祖娥生平和她的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就像是一颗陨落的星星落定在了专属于它的轨道,李祖娥在晋阳王府的婚事很快有了着落。娄昭君给高洋签订了一桩好姻缘,惊得阖府上下的大家都纷纷侧目。娄昭君给她长相丑陋的儿子娶了一位妻子,他的妻子不仅出身尊贵,而且是一位貌若天仙的美女。于是此后大家欺负高洋的时候,有了第三个向他寻衅的理由。
高洋大婚的那一天,高澄特地从邺城赶回了晋阳王府。那几个月里,高澄正和元夫人在邺城过着平静的小日子,像是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妻。然而弟弟高洋结婚,高澄又特别地爱护着这个弟弟,他说什么也是要抽身回去一趟的。
结果连高澄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新一轮的欺负高洋的风气,就是从他这里开始刮起来的。
高洋和李祖娥成婚的当天,晋阳王府四处喜气洋洋。李祖娥穿着一身新嫁娘的大红色的裙子,像是陶瓷窑子里烧出来的桃红色的小人。高洋也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新郎的衣服,呆呆地站在李祖娥的一旁,李祖娥的娇小俏丽越发衬得他的宽厚雄壮。夫妻二人的装扮活像是从什么滑稽画像上走下来的小人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