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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三千里月[15]单元尾章 ...

  •   启程的这天,谢云轻约陆应同在湘江边走一走。

      江面上的雾气还没散,清晨的风很有些凉意。
      他依然慢她半步,看她抿着双唇,秀眉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江中的风景从橘子洲头变换成洲尾,谢云轻才歪过头来,认真地看向陆应同的眼睛。

      “其实,我想跟你道歉。”她恳切地说,“记得在衡山上,有一回我脾气不好乱讲话,反问你难道没有朋友吗……对不起,应同,我现在知道了,你的朋友很好很好,他们都是英雄。”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陆应同温和地笑了一下,“这话可重了啊。他们要是听到,又该怪我不绅士了。”

      “不,不是的,我应该向你道歉。还有那天,翁……青木佑介说,利用朋友之类的那些话,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一向,我总觉得你对我有点避着、让着……”
      谢云轻停了一停,“应同,我觉得你很好,对我很好。你不知道,我曾经做过的事,才真正叫做利用朋友。玉成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想,是我害他不能回家的。”

      “你没有害他。”陆应同脱口而出。
      谢云轻脚步一顿,怅然中多了一丝困惑,隐隐间,陆应同似乎也窥见某种期待。

      “咳,这个……”他干笑两声,有些底气又不是很有底气地说,“总之,请你相信我。”
      “你的朋友,奚玉成,此刻就在你想象中那个被灯塔照耀的地方”,这一句,他只能隐去不说。

      “相信我,可以吗?”陆应同重复了一遍。
      谢云轻没有立刻回答。

      陆应同哽了一哽,尴尬半晌,干硬地转了个话题:“你受的枪伤那里,现在还疼吗?”

      当日交换情报时,孟常随告诉他,就在谢云轻被关进中统审讯室两个月后的一天,奚玉成的父亲、中|央委员奚泊尘要求单独会见她,并且要求撤走所有监听、录音设备以及警卫守备。
      孟常随的听力是高手如云的党网行动队中数一数二的,孟道远便派他在可准许的最近位置监听谈话内容。

      奚泊尘进入审讯室后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和谢云轻谁也没有先开口。
      大概又过去半个小时,奚泊尘才沉声说:“玉成有次大发脾气,怨我不是个好父亲。可是我供他吃饱穿暖,上最好的学校,他不肯到南京念经济,非要自己一个人留在北平,还要参加什么抗日先锋团,我也没有反对过,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好父亲呢。”

      谢云轻的回答是:“您是天底下最懂他的父亲。”

      谁也没有预料到,就在这一来一回看似简单普通的对话之后,从审讯室内竟然传出一声枪响。
      当孟道远带人冲进去的时候,谢云轻倒在血泊里已经不省人事,而奚泊尘负起手,冷眼看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果真逆子,实不可教也!”

      孟道远当然不敢问奚泊尘的责,可坏就坏在,当时还无法定谢云轻的罪,这件事说白了只是一件可大也可小的疑似通共案。
      谢云轻的母亲岳遥知医生彼时虽尚在北平,并不知晓重庆发生的种种,可她是美籍华人,与委员长夫人和陆应同的母亲早年都有不浅的交情,她的孩子在审讯期内遭遇非审讯人员的枪击,这无论闹到宋、孔还是陈老板的面前都不光彩。
      孟道远迫于压力,这才尽速将谢云轻送入医院后,解除了对她自由的限制,并允许她前往长沙求学。
      而外人一直以为,谢云轻是在审讯室内遭遇到刑讯逼供,不堪忍受才被送往医院。

      陆应同着凉那夜开玩笑似的说要与对方同宿同寝,其实只是因为床铺不够,又见更深露重,便想哄谢云轻睡床,自己则在地上将就一夜。
      那夜,谢云轻睡得不大安分,被子扯来扯去,到后来整个上半身都露在外面。

      薄绸睡衣翻卷着,细白的腰侧有一处暗红的伤疤,随着她匀长的呼吸起伏,像是一朵露水里颤动的山茶花。

      陆应同愣愣地看住那伤口半晌,才想起该给对方盖好被子。
      这一动,谢云轻立刻惊觉,不知为何却没有醒,冰冷的脸颊反而朝陆应同温暖的掌心挪了挪。

      奇怪的是,她脸颊明明是冷的,陆应同却感到一团火热滑落心口。

      粼粼的烛光在对方的唇间跳跃,他一下呆住,好像有一口冰冽的青柠水盛在自己的喉间。
      他想他该咽下去,却又不敢轻易地咽下。

      陆应同失眠了一整晚,在想,子弹穿过身体时,她该有多痛呢?

      “早就不疼了。”谢云轻看着橘子洲头茫茫的天色说,“要不是奚伯父那一枪,我恐怕还没这么早被放出来。”
      陆应同低低地嗯了声,继续随着对方的脚步慢慢往前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谢云轻之所以能够借奚泊尘之手脱离中统关押,确实是利用了奚玉成。
      她将奚泊尘置于“最懂奚玉成的父亲”这一高位,便明白这是坐实了奚玉成没有死,并且早已预谋投奔苏区的事。
      她是在赌,赌一个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
      同时,她也是最懂奚玉成的朋友,她知道,在父亲面前不畏缩、不自卑地发出红色的宣言,是奚玉成这个做儿子的感到最自豪的事。

      “对了。”陆应同一拍脑袋。
      对于他们三个十年知交,提起其中某一位时,当然免不了会想起另一位。
      “有件事,你也许想问又不方便问,虽然这确实是一个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的秘密,但是我不怕告诉你知道。这也算,我给自己留的一个后手吧。”
      陆应同从衣服兜里取出一个微型胶卷盒,“那天,我拿走青木佑介的手帕,从手帕的夹层里发现一张印制了密文的薄纱,没想到竟然由此找到了孟道远想换我闭嘴的条件。”

      “就是这一盒胶卷?”谢云轻有些好奇,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但又不敢就此确认。
      难道……
      可是……
      莫非……
      她自顾自地否定,青木佑介是日本人,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证据留在自己手中,而不是立即发往北平?

      “没错。”陆应同点点头,肯定了对方的猜测,“这里面,正是程近书的潜伏计划书。”
      又解释道,“青木佑介没有破译密文的母本,所以并不知道这其中牵扯,否则北平那边早就引起轩然大波了。可见孟道远在处理这件事上,还是很谨慎的。虽然他派人带着这个来见我,却并未透露丝毫隐秘,哪怕是对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嫡系手下。”

      姑且算,陆鸣真的良心还没有全黑。

      “那你准备怎么做?”谢云轻沉吟片刻,坚定地说,“我们要保护近书。”
      “现在还不是时候。毕竟,真相需要合适的人来说,才是真相。”陆应同细心地收起胶卷盒,望向远天江面上的小舟道,“世事如波上之舟。不过,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总能看到那么一天。”

      徐勉就是他的另一个后手。

      待来日,徐勉凭借他给的信封内容一一收服赣南土豪武装,在蒋经国处站稳脚跟,凭那时的话语权,再加上这份计划书,为程近书翻案只是一纸党内通告的事。

      “那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谢云轻总算露出一丝笑意,“记得你说,来这里,是为了你自己,其实我起初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那天,你揭露青木佑介的真实面目,让他伏罪,我心里感到畅快极了。我想,你一定比我更开心吧。”

      “当然啦。”陆应同得意道,“我可又在你面前大大的露了一回脸!”

      几缕阳光掠过薄雾斜斜地染上谢云轻的双颊,江风卷起满地的芦苇花,绕着她的周身旋转飞舞。
      她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

      “二雷子?”
      “嗯?”

      陆应同脱口应声,瞬时反应过来,耳朵一下红透了半边。

      这一瞬间之前,他曾经感到很奇怪,对峙时青木佑介为何会懂得利用谢云轻来扰乱自己的心境?
      而这一刻,他望着眼前这个人的侧影,忽然明了。
      不只是青木佑介,也许还有叔父、老许、衡山上的校工,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其实都知道他这些暗戳戳的小心思。
      毕竟,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掩饰。

      谢云轻明朗地笑道:“原来你真的还记得当年那个二雷子!”
      她幼时启蒙早,虽和奚玉成、程近书一同上了学,其实说来比他们俩还要小上两岁。
      故而,在奚玉成和程近书成年时,两人相约去东四德国人开的一间酒吧尝尝那里最有名的血腥玛丽,她不甘心自己被落下,也偷偷地跟了去。
      灯红酒绿,不时有孟浪的笑声翻涌上来。
      调酒的小师傅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不敢太张扬,又恐被居心叵测之人注意到,只好闷头在侧边的一个柜台旁静待时机。

      那时伪装成临时工以便和程近书交换情报的陆应同将鬓角留的很长,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酒柜里五颜六色的灯光尽数收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侧边吧台那个鬼鬼祟祟的女孩身影当然也一同被他收入眼底。
      “小姐,想喝点什么?”他上前礼貌地问。

      “……请问有推荐么?”谢云轻别扭地只让对方看见半边脸庞,长指抵在下巴尖上,拙劣地装作行家模样,“我听说北平最有名的是……”
      “啊,二雷子。”陆应同诚实地回答。

      谢云轻脸上一窘,生气地说:“你不要觉得我是,我是生客你就糊弄人!洋人哪有喝白酒的!”
      陆应同有心逗她:“小姐问的是北平,北平最有名的当然是二雷子。要不,等小姐换身摩登些的衣裳再光临敝店,届时小的一定为您调上一杯北平城里最醇烈正宗的二雷子。”
      浅浅的绯色慢慢地浮起,他看见谢云轻心虚又嗔怪地看了自己一眼。

      真是可爱又有趣。
      然而下一句,他的态度急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谢云轻显然被唬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对方大声呼叫正在不远处把酒言欢的程近书和奚玉成过来看自己笑话。
      同时心下又很奇怪:难道他自己就很成熟么?

      陆应同收起笑脸,神色严肃地朝对方靠近一步,将那副纤瘦的身躯笼罩在自己胸膛的阴影之下:“日本人已经宣布退出国际联盟,德国大选在即,希特勒的党卫队正蠢蠢欲动,你以为北平距离那些狼子野心很远么?”
      华丽的舞池中央,萨克斯短暂地休息过后,再次如潮水般涌上来,奏起悠扬动人的乐曲。
      角落里,影子纠缠,氛围公开而又隐秘。
      谢云轻不敢再去看那一片沉醉在欢乐场中的邪恶假面,头也不回地赶紧跑了。
      浓润的夜色里,校服靛蓝色的裙摆在风中细语,仿佛在说,谢了,但你给我记着,二雷子!

      一如此刻,素雅的软绸衫裙在江风里翻飞。
      谢云轻还在慢慢地往前走着,陆应同不觉间停住脚步。
      怎么会不记得?虽然时移世易,但他并没有忘记那时候漂浮的酒气间一身靛蓝衣裙的女学生。
      一刹间心口温热:“我来这里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

      战火绵延,山河半陷,痛苦和仇恨能够支撑他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然而毕竟只能到这里为止。
      对于刀尖上行走的暗夜身影来说,那份经年日久深藏在心却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意,才允许他在这浑浊的血泊里得到永生。

      从前,他不能说,也不敢说,甚至深埋在心底时都唯恐太显眼,只敢偷偷地放一点点,偶尔想一想,却不敢触碰。
      这一句剖白,是否太冲动了呢?
      向来理智自持的自己,是否应该像从前那样,及时刹住这种冲动呢?

      陆应同看见对方的背影一僵,几乎在同一瞬间,自己的后脖颈也随着僵直了。
      谢云轻没有回头,他追上几步,在感到与对方呼吸越来越靠近的那一刻又落寞地停下,留在原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他数不清自己的心跳声,只是在对方回过头的那瞬间,连这一点微弱的心跳也跟着凝固了。
      “陆大才子既是当着我的面说。”她回答,“我想,我还是相信比较好。”

      江水在动,风也在动,她就在这清晨的江风中看着他的眼睛,露出干干净净的一笑。
      在她身后,满山浮翠哗然翻涌,天地也为之一晴。

      记得长大后第一次见到陆应同,是在北平的西山脚下。
      彼时谢云轻刚升入地安门中学高中部三年级,那天澄空如洗,月色淡淡的,星光很灿烂。

      她抱着一筐书从半山的隘口下来,往衡之先生平素治学的归园去,她常和程近书、奚玉成约好一同在归园做功课。

      路上须得绕过一片绿草地,陆应同就在那里踢地安门中学、东北中学和北大子弟学校足球友谊赛的练习赛。
      足球恰巧骨碌碌滚到谢云轻的脚边,远处的奚玉成朗声喊道:“是谢家的小阿芷吗,我和近书踢完这场比赛就去找你,先帮我们把球踢过来好不好?”

      于是她从冒成小山尖儿的书堆后面探出头,找准方向,起脚用力,唰——
      偏偏从球的边沿轻轻巧巧地擦过去了,足球往前慢慢悠悠滚了不到半米就宣告中场休息。

      远处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声,谢云轻当然知道那笑声中没有恶意,只是难免有些尴尬。

      那时陆应同轻快地跑过来,躬身抱起足球,冲着她笑说:“别理他们,是这儿的风太大了。”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运动服,生得神清骨秀,一笑起来,仿佛轻雪回风,月光都缀在他的眼睛里。

      自那以后,每一次看见温柔的月色落在结缕草上闪闪发亮,谢云轻总会想起,从绿草地那一头向着她奔跑过来的,那个陆家行二的少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三千里月[15]单元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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